文 _ 格桑亚西
厚重的相片
文 _ 格桑亚西
仔细端详一张年代稍远的照片,便不禁会发现上面总有两个惊心动魄的角色,一个叫历史,一个叫命运。
有作家说过,仔细端详一张年代稍远的照片,便不禁会发现上面总有两个惊心动魄的角色,一个叫历史,一个叫命运。
我手中正有这样一张照片,画面里的4个人,他们所呈现的,就是这样摄人心魄的秘史。我亲人们的命运,定格于暂时的祥和中,其实已经被苦难牢牢锁定。
照片正中端坐的老人是我素昧平生的外公,他从清末一直活到1960年,卒于一场不期而至的饥饿。
他的一生大概从来没有为粮食发过愁,却不料饿死在1960年的那个深冬—大约就是在拍下这张相片后不久。
也就是从这张照片上,我第一次知晓他的容貌,虽然垂垂老矣,仍能看出盛年时的挺拔。在这最后留存的影像里,他有着慈祥的微笑,长长的胡须齐胸。
合影的时候,外公的身体应该还相当硬朗,但很快他将要变得羸弱,继而被饥饿击倒。
他在垂死前曾写信向他的长女—我的母亲求救,要一点粮票或食物。因为种种原因,他失望了。母亲在晚年曾反复念叨起这事,一改往昔对家族故事的缄默。外公没有留下坟墓,我后来听说,他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被下葬。被雇来完成此项工作的两个人,自己已经饿得摇摇晃晃。他们在获得外公仅存的一件旧皮袍后,勉强把外公抬出城外,就弃置而去。
除了这张照片,我关于外公所有的印象,统统来自故人的口述。
安静地站立在老人膝前的是他的嫡亲孙子—我的表哥。他拘谨,有些呆滞地望着镜头,完全没有小孩子的兴高采烈和无拘无束。他依偎在爷爷怀里,爷爷的双手抚在他小小的肩头。他努力站直,勉强寻找到一种暂时的温暖和安稳。
他这时还不知道,他将很快失去父亲,也就是站在老人身后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很快,母亲将领着他和妹妹改嫁,他将在压抑和贫寒中长大成人,然后努力精进,于磕磕绊绊中凭自己的业绩官拜县级,算是劫后的圆满,没有辱没自己的家族。只是,不知道在他内心深处,这既有的一切,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弥补过往的苦痛。
他也是这张照片上唯一还健在的人。接近退休,身体尚好。我们不常走动,偶尔发发短信,但彼此之间了若指掌。
我必须说的是,长久以来,他一直对父亲死后的事情难以释怀。
原因简单,但是惨痛。顶梁柱倾倒,剩下孤儿寡母。
改嫁前,兴许是为给王氏家族留下血脉,也是担心可能受到的委屈,他的母亲—我的舅母曾经打算把他过继给我最小的舅舅。满怀希望寄出信函,几次三番,没有回音。
当事人都已作古,心中的辛酸与无奈,三言两语无法说清。只有经历过那段灾难岁月的人才懂。
但我理解这其中对世态炎凉的感受。于表哥,这是无法安抚的过去,是不堪回首的记忆,是永不消散的块垒,每每想起,心在滴血。要抚平,得靠时间,还有劫后余生的亲情。他是我的表哥,却不再和我死去的舅舅有相同的姓氏。
我有时想,那貌似坚不可摧的亲情,在凶险的命运面前,也还是脆弱到那么不堪一击!
我只能说,活下来就好啊,活着,就是对先人最好的告慰,姓甚名谁并不重要,因为在内心深处,你仍然是祖宗的子孙。
老人背后肩并肩站着的,是他众多儿子中的两个—我的二舅和小舅。
高大的二舅看上去尤其儒雅,这与他当时的教员身份相符。他在抗战时曾是一名勇敢的飞行员,是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有丰厚的津贴,有如花女人的爱慕。
那时,他教小学生。他将很快地被自己的学校打倒,斯文扫地,然后被驱逐。
他先是于食不果腹中被发配到苦寒的矿山背炭,用他熟练操控飞机和使用钢笔的手,努力系紧高耸的背篓,走上陡峭的山路。他希望这是一条虽然艰险,却最终通往平安、回归家园的路。他的妻子还年轻漂亮,一双儿女也嗷嗷待哺,但是很快,他也绝望了。
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苦难中,他失去了家庭和生命,在原本应该辉煌的人生时段,一切戛然而止于40岁之前。
关于他的死因有多种说法,饥饿、疾病、抑郁,无法证实真伪。
我后来去给他上坟,那是劫后,亲戚们又相互联系,重新互相珍惜。
我们寻找到大致的方位,那里面朝断崖,背靠古城,现在是一片菜地,青菜长得很好,萝卜有些老了。
我们烧了一堆纸钱,放了一挂鞭炮,权当是叩响了天庭的门环。
想象中,吱呀一声,幽冥之门开启,二舅从在浓重的云层中探出头来,依旧儒雅地微笑着。
那余下的青年干部,脸上尚有稚气,他当然是我小舅,也是我唯一见过的舅舅。
此时的他已经加入组织,在一个偏远小县工作,受到器重,能够独当一面,常常被派去出差。
我见过他用自备相机拍回的照片,上海、桂林、兰州甚至北京。关于他的传奇故事还包括在荒野和一头熊相遇,一口气吃下一挎包李子等等。
身为大姐的母亲很疼惜这个幼弟,兵荒马乱的年月,就是她把弟弟带出老家的是非之地,送进省城求学的。
我们第一次真正见面,是在1973年的料峭春寒里。那时候,因为母亲的病,我家正穷着,我正瘦着。那是一段潦倒的岁月,母亲投靠在外地的亲戚家养病,寄人篱下,家里只有我和父亲。
父亲已经很老了,从我认得他,他好像一直就那么老。小舅的到来,恰如春风。他带来一包我从未见过的珠珠糖,有好几种颜色,还有一个陶瓷的猫形茶壶,造型很生动,可以扭动的脑袋是壶盖,举起的爪子就是壶嘴。舅舅说是在郑州买的。
父亲手忙脚乱地给他下了一海碗清汤挂面,调料只有盐巴和清油,他居然吃得很香。他是出差路过,给已经动工的公路采购物资,原本要在兰州调运200件皮大衣,但因为指标问题,没有成功,转而在郑州采买了两卡车棉絮,正押车回去。他住在县城的东方红旅社,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动身。夜深了,我们送他进城,摸黑走过傍河山道,一直送到铁锁桥头,依依不舍。
后来小舅就来得多了。母亲终于病愈,生活渐渐好起来,我也在1980年夏天考入大学。自母亲去世后,每逢春节,我都在他家过年,吃他亲手操办的年夜饭,感受已经凋零的母系一族里,那些深藏不露的亲情,还有久远的回忆。
饭后闲谈,他会讲起老家的过去,院落、水渠、荷塘。一排高大的樱桃树是外公为家里的女孩子准备的,另一排梨树则属于男孩子,外公觉得女孩喜酸,儿子们嗜甜。
也回忆小时候的调皮,譬如有一次,他爬上高高的柿子树,随风摇曳,好不得意,却把在书房里习字的外公吓到半死。每当此时,他脸上都浮现出甜蜜辛酸的笑意,几乎他记忆里所有的人,这时都已经不在人世。
小舅72岁病故,病因不明。他常常无力地微笑,我和他握手,感觉到他的瘦骨嶙峋。他的笑容还和当年一模一样,温厚、本分、满足,只是从有声变作无声,让人揪心。
我端详照片的时候,会有庆幸,因为照片本身,便是劫后余生的孤品。
难以想象它是如何历经磨难留存下来,然后在新世纪里,以翻拍的方式辗转来到我手里,使我终于对那些未曾谋面的亲人们有了粗略的印象,虽不能够传承什么,却可以于怀念中延续他们业已落花流水的生命。
而活着的亲人们,也因为这张照片,彼此消融了部分的误会和隔膜,可以齐聚一堂,其情态也算周正圆满,可以告慰些什么,虽然心底还有无法磨灭的隐痛。它们源自大难临头的时候,人性中的伟岸和人性里的孱弱。愿时间抚平一切,愿阳光照亮所有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