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的英雄叙事:《书店》和《老人与海》的互文阅读

2013-04-24 05:52:50宁一中
外国语文 2013年3期
关键词:加码菲茨杰拉德老人与海

张 菊 宁一中

(北京语言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3)

一、引言

《书店》作者英国女作家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Penelope Fitzgerald,1916-2000)毕业于牛津大学萨默维尔学院,发表了三部传记①《爱德华·伯恩·琼斯》(Edward Burne-Jones,1975),《诺克斯兄弟》(The Knox Brothers,1977),《夏洛特·缪和她的朋友以及缪诗选》(Charlotte Mew and Her Friends:With a Selection of Her Poems,1984)、九部小说②《金孩》(The Golden Child,1977)、《书店》(The Bookshop,1978)、《离岸》(Offshore,1979)、《人声鼎沸》(Human Voices,1980)、《弗雷迪戏剧学校》(At Freddie’s,1982)、《纯真》(Innocence,1986)、《早春》(The Beginning of Spring,1988)、《天使之门》(The Gate of Angels,1990)和《蓝花》(The Blue Flower,1995)。、一部短篇故事集③《逃之夭夭》(The Means of Escape,2000)。、一部评论文集④该文集有两个不同的书名:在英国名为《不复存在的房子》(A House of Air),在美国名为《来世》(The Afterlife)。及一部书信集⑤2008年Terence Dooley(菲茨杰拉德的女婿)把她的书信结集出版,名为《我一直惦记着你——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信札》(So I Have Thought of You:The Letters of Penelope Fitzgerald)。

A.S.拜厄特(A.S.Byatt)赞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为“简·奥斯汀的最佳继承人”[1]。柯莫德(Frank Kermode)认为:“她写的小说近乎完美,技巧纯熟,疏密有致,令人愉快。”[2]13不过要很好地理解她的作品却不那么容易,赫敏·李(Hermione Lee)提醒“读者需要花一点时间来理解她作品中的力量、微妙处、绝对的原创性、陌生感、智慧和深度”[3]。

菲氏九部小说中,《书店》、《早春》和《天使之门》入围了布克奖短名单。1979年,菲氏的《离岸》击败V.S.奈保尔的《河湾》,获得该年布克奖。1985年,传记《夏洛特·缪》获罗斯·玛丽·克劳肖奖(The Rose Mary Crawshay Prize);1990年,小说《天使之门》入围了惠特布莱德奖(Whitbread)。1995年发表的最后一部小说《蓝花》,19次被媒体选为年度最佳图书,并于1997年获美国全国书评家协会小说类大奖,她因此成为首位获得该奖的非美国公民。她是英国皇家文学协会会员,1991和1998年两次担任布克奖评委。2008年1月4日,《泰晤士报》评选1945年二战后英国50名大作家,菲氏列于拜厄特之前。

国外英美学界关于菲氏小说的评论文章从1977年开始见诸报纸及学术期刊[4],对其批评方兴未艾。国内英美学界除《外国文学动态》刊有两篇菲氏作品的简短评介外[5][6],深入研究尚付阙如。

柯莫德在1979年的评论文章中曾直言:“《离岸》是非常优秀的作品,但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感觉它比《书店》还略逊一筹。”[2]13《书店》确实在很多方面优于《离岸》。本文将从“互文”的视角,探讨《书店》与海明威《老人与海》之间的承继与疏离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说,《书店》是对《老人与海》的陌生化。

二、“女性空间诉求”、“阶级斗争”:《书店》表层结构分析解读

《书店》初版于1978年,同年入围布克奖短名单。菲氏将《书店》的故事背景设置于1959年一个极富英国特色的小镇——哈堡镇。寡居多年的弗萝伦丝·格林计划贷款购买镇上一直废弃的“老屋”,开一家书店。小镇有钱有势的加码特夫人横加阻拦,欲将“老屋”变成艺术中心。书店在格林的努力和坚持下开业了,小镇德高望重的布朗迪希先生特意致信予以鼓励,在布朗迪希先生的启发下,书店还增加了租书业务。10岁的小姑娘克里斯汀是格林请来的助手,她以自己的理解整理书目,按自己固执的原则,维持并坚守租书秩序。格林对于书店是否该引进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犹豫不决,为此,她咨询了布朗迪希先生,获他首肯,书店遂大量购进该小说出售,并因此获得首笔盈利。好景不长,加码特夫人利用自己的关系网,一直暗中作梗,她的侄子使一项征用“老屋”的议案通过。几十年大门不出的布朗迪希先生亲临加码特夫人住所,希望她“放过”格林,未果,布朗迪希先生在归途中倒地而亡。老屋被无偿收回,书店关闭。

目前关于《书店》的评论分析,以“女性空间诉求”和“阶级”说为主,认为该小说简略展示书店业务的同时,更多反映出诸多台前幕后的权利运作,涉及了权力和话语空间的争夺。作家通过对老屋书店这个特殊空间的关注,从空间的层面揭示了女性的生存困境[6]23。坎宁安(Valentine Cunningham)的评论文章《无产阶级和上层阶级》认为该小说“充满阶级意味”,加码特夫人对格林书店业务的种种干涉和阻扰,是上层阶级在哈堡镇的“霸权政治”的表现[7]。这两种评论观点在本质上有共通之处,是对该文本表层结构理解基础上的较有说服力的见解。但同时,这种意识形态的文本解读,驻足于表层结构,掩盖了该作品更为深刻的人文主义主题和可以被经典化的文学性。下文将通过文本细读,运用互文性相关理论,揭示《书店》和《老人与海》的深层结构。

三、《书店》:《老人与海》的吸收和转化

法国结构主义叙述学家格雷马斯(A.J.Greimas)认为二元对立是产生意义的最基本的结构,也是叙事作品最根本的深层结构[8][9]。运用他对句子进行语义分析的方法来分析这部小说,可以看出,尽管《书店》的人物、故事发生的年代、背景以及故事主线和《老人与海》完全不同,但深层结构的“语法”却十分相似。这两部作品中人物/角色的功能可以抽象为六种行动者或“行动素”,且它们可以构成相似的三组对立:

让我们以这三组二元对立,来看这两部作品的故事主线:弗萝伦丝·格林(圣地亚哥)寡居多年(接连84天没有捕到鱼),决心启用哈堡镇废弃的“老屋”(决心出远海)开一家书店(捕一条大鱼),以此证明,同时也“让别人清楚,她是凭自己本事吃饭的”[10]1,(以此证明自己——同时也让别人明白——(他)是老当益壮,仍能捕到鱼的)。经过弗萝伦丝的细心准备及辛勤劳动(经过老人在远海上三天两夜的“搏斗”)书店开业了(马林鱼被成功俘获),但好景不长,加码特夫人多方运作(大海里的鲨鱼闻腥而动),使《征用具有教育价值以及利益的住宅议案》获得通过(鲨鱼群起而攻之),老屋被无偿收回(大马林鱼被吞食殆尽),书店关闭(大马林鱼得而复失)。

顺着该“语法结构”来分析两部作品中的次要人物和故事次线,也能看出两部作品的互文关系。《书店》中10岁的小姑娘克里斯汀帮助格林打理书店,尤其在书店租书业务上,她起到了建立秩序、维护秩序的作用;也正是她对居高自傲的加玛特夫人给予了“致命一击”(《老人与海》中的小男孩马诺林照顾老人的生活起居,在航海捕鱼时更是得力助手);加码特夫人致信当局,揭发格林雇佣未成年人,企图将克里斯汀从格林身边赶走,此举虽失败,但因克里斯汀小学毕业,需去另外一地上中学,最终不得不离开格林(在老人连续84天出海捕鱼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小男孩马诺林迫于父母压力,离开老人上了另外一条“交了好运的”渔船)。克里斯汀虽离开,但仍有一次返回书店,并批评书店的新帮手米罗对书店照看不力,没有尽责(马诺林虽不能做老人海上的帮手,但仍时时光临老人住所,照顾老人饮食起居)。两部作品中的一老一小都互懂互通,惺惺相惜。《书店》中,敲门鬼捣乱时,格林和克里斯汀互相安慰,紧紧抱作一团;《老人与海》中,周围的渔民有的嘲笑老人的坏运气,有的同情他,为他“感到难受”[11]3,只有小男孩真正理解他,对他有信心,对老人捕鱼的力量和技能深信不疑。

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于20世纪60年代提出“互文性”这一术语,认为“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12]。在这一理论概念的指导下分析《书店》和《老人与海》的客体对象、“反对者”以及正反主要人物(力量)之间的较量,会发现《书店》实为《老人与海》的吸收和转化。

两部作品中作为客体对象的“书店”和“大马林鱼”不仅仅是主人公经营(征服)的对象,更是主体在逆境中的精神依托,是“勇气”的物化。大马林鱼最初只是老人捕获的猎物,但在与大马林鱼周旋的三天两夜里,老人渐渐懂得了这条生命,并认识到了每个生命体自身的顽强和优秀,老人与鱼儿对话,进而与之认同,与它称兄道弟起来;当鲨鱼群袭击大马林鱼时,老人更是恍若自己被吞食瓦解一般失落。“鱼挨到袭击的时候,他感到就像自己挨到袭击一样。”[11]84开书店的初衷只是因为格林想证明自己仍可自食其力;但随着加码特夫人的介入和百般刁难,“书店”成了格林“决心和勇气”的“物化”。

《书店》中的加码特夫人和《老人与海》中的鲨鱼从表面上看毫无共同点,将二者均归为“反对者”似乎并不合理,但自然界中弱肉强食的鲨鱼和人类社会中倚权仗势的加码特夫人,行为风格如出一辙。巧合的是,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对二者外征均有反讽地正面描写。海明威这样描写鲨鱼的健硕:“它是条很大的灰鲭鲨,生就一副好体格……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鱼皮光滑而漂亮;”[11]81菲茨杰拉德在小说中也十分“赞美”加码特夫人总是“微笑待人,举止端方”[10]81。

老人与鲨鱼搏斗的第一个回合,手起叉落,“猛地扎进鲨鱼(登多索鲨)的脑袋,正扎在它两眼之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笔直通到脑后的那条线的交叉点上”[11]83,鲨鱼与老人战斗的鱼叉一同沉入海底。不久,又来了一条鲨鱼,这第二个回合,老人虽然没了鱼叉,但仍然用绑在桨上的刀子结束了一条加拉诺鲨的性命。第三个回合,老人稍微费了点周折,用刀和桨片结果了第三条鲨鱼。接下来的第四个回合的铲鼻鲨被老人打败,但同时鲨鱼也把老人绑在桨上的刀刃给弄断了。老人就此失掉了所有锋利的武器,只有“桨和短棍和舵把”[11]92和其他的鲨鱼较量了。第五个回合,老人“抡起棍子”[11]93与前来偷食的两条鲨鱼进行搏斗,仍然成功将它们赶跑。但到了午夜,鲨鱼“成群袭来”。第六个回合的较量,老人终于不敌黑暗掩护下鲨鱼群体的袭击,大马林鱼被吞食殆尽。

《书店》中,格林和加码特夫人的较量也历经几个回合。第一个回合,加码特夫人邀请格林参加她的酒会,有着一颗“善良的心”的格林并不明白她为何被邀,因为她俩也就“点头之交”[10]14,为了赴加码特夫人这样的上层名流之约,格林还特意赶制了一件红礼服。在格林看来,她被邀请,也许是因为她要开书店,这份邀请是“对书籍本身蕴含的力量的赞美”[10]15;哪知这是加码特夫人摆的“鸿门宴”,加码特夫人希望格林立刻搬出老屋,因为她自己正计划把老屋变成一家艺术中心[10]25。格林默然离去,表现得“尽管足够谦虚,却并没有当场应允每一桩事情”[10]27。和老人一样,格林出师不利。第二个回合,咸鱼店的迪本企图说服格林,希望她用咸鱼店开书店。小说虽未明提,但读者能明白迪本一定是受人之托来进行游说的。格林只是很有风度地回击道“还有什么比一间空着的鲜鱼店更合适”开一家艺术中心呢[10]32。书店如期开张,这个回合中,格林充分运用了自己的策略和决心。她的策略便是“假装人并非仅仅以灭绝者和被灭绝者两种身份来划分”[10]34,①此处译文,笔者在尹晓东译本基础上稍作了改动。她的决心则是“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力量,都无法阻挡她开一家书店”[10]35。书店开张了,格林还收到当地德高望重的布朗迪希先生的鼓励信,但她和加码特夫人的较量远没有结束。

第三个回合的较量,是故事的高潮。加码特夫人终于光临了书店,那是租书业务重又开张的第二个星期。傲慢无礼的她不遵从小姑娘克里斯汀制定的租书秩序,“不肯排队,还拿起别人的书翻看,……弄乱了粉红色标签”,小姑娘因此“狠狠敲了她的指关节”。[10]83这个回合的较量,颇似老人与最厉害的第一条巨鲨的较量,老人手起叉落,正中鲨鱼要害,鲨鱼死了,但同时也带走了老人最得力的武器——鱼叉。正是这次在书店的“正面交锋”,这份“侮辱”使加码特夫人开始了她接踵而至的反击。她让自己的律师朱莉致函格林的律师桑顿,指责书店在销售《洛丽塔》的过程中,致小镇交通拥塞并给小镇带来不良社会影响,格林回函给予干净利落的反击。

加码特夫人接着“揭发”格林雇佣童工,在她的干预和支使下,检察官到克里斯汀的学校调查。事实证明,这种事在当地司空见惯,克里斯汀只是课余打打零工,并不违法。这几个回合的较量,格林虽然没有被打败,但“老屋书店就像一个病人,渡过了危险期,却不能恢复元气,不再那么令人鼓舞振作”[10]113。这正如老人在与鲨鱼前四个回合的较量一样,虽打败了鲨鱼,但因此丢了鱼叉,断了刀刃,只剩“桨和短棍和舵把”,再加上力量不如年青时,老人内心明白,大势去已。格林此时也明白,书店难有回天之术。

两部作品的结尾,也有相似处。“书店”关闭,格林一无所有:老屋被无偿收回,所剩书籍抵押了贷款。她仅仅保留了两本人人文库的书:拉斯金的《直到最后》和班扬的《罪人受恩记》。这两本书正如大马林鱼的残骸,是格林所经历过的这一切的见证。菲氏很巧妙地“替”格林选择并保留了这两本书,因为它们正是格林的勇气的最好见证。格林尽了自己的力,她一直坚持到最后,仿如坚持战斗到最后的英雄。

四、《书店》、英雄叙事与后现代英雄叙事

从以上和《老人与海》的深层结构分析和对比中,可以看出《书店》女主人公格林不屈不饶的坚韧和勇气。而作家本人,也曾对读者和评论家表达过这一希冀。赫敏·李曾在一次访谈中让菲茨杰拉德说说她的女性主义或政治信仰,作家当时纠正了李,希望读者更多关注她的精神信仰[13]。本文以互文性理论观照故事深层结构所揭示出的文本主题,揭示了菲氏所说的“精神信仰”。菲氏创作不趋同于女性的个人化写作。虽然同其他作家一样,她创作时也会以自己的经验世界为原型(菲氏本人曾在书店工作),但她从一开始就把自我情感体验与社会大众的情感融为一体,以参与者和体验者的姿态潜入生活本质,摹写出普通大众的生存状态与喜怒哀乐,并给以理解与体恤,或赞美与颂扬。《老人与海》颂扬的是“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11]84的“硬汉精神”,《书店》反映的是那些身处逆境者顽强实现自我价值的勇气。

“勇气”一词的内涵,菲氏在小说中巧妙地利用布朗迪希先生的话作了界定:“我来把我赞赏人类的地方告诉你吧。我最赞赏人类的一种美德,是他们与神诋和动物共有的一种美德,既然与神诋和动物共有,就不必称之为美德。我是指勇气,你,格林夫人,就有足够多的勇气。”[10]92对于格林的勇气,菲氏还进一步地做了限定:“倘使说弗萝伦丝极富勇气,那也是十分独特的,……她的勇气终究只是一种生存下去的决心。”[10]100她执着于此,试图实现人日常存在中的积极意义。菲茨杰拉德奉献给小说的人物并不拥有那种作为宏大舞台的主宰者辐射全局的光彩,她们只是人类浩大命运里一群无能为力的承受者;虽为承受者,但她们并不是彻底被动的,她们有自己的精神信仰,有自觉、自发的抗争。这种勇气,已经脱去早期带有神话色彩的英雄主义,也没有纵然被毁灭,但依然不能被击败的“准则英雄”的决绝。英雄模式是人生追求成就的目标活动投射到心灵中的情结反应。按照马斯洛人生追求的心理五目标分析,最高愿望的层次是人生价值的实现,人生价值的实现通常表现在事业获得巨大成功或是受到他人的尊重,它们都可以归结为英雄情结。因此,关于格林的“勇气和决心”的书写仍然是英雄叙事的传承和延续。

英雄叙事的发展可以大致分为以下阶段:第一阶段为史诗英雄叙事,以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为代表,英雄主体为神,或者半神半人,还可能是民族或国家的创立者,具有极强的凝聚力和号召力。第二阶段的英雄叙事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为代表,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为人类文明的使者,在人文主义精神的启蒙和熏陶下,英雄走向与宗教、与神对抗的一面。这一阶段的另一突出代表是弥尔顿《失乐园》中的撒旦,弥尔顿将其成功塑造成一个反抗上帝,具有浓厚基督教人文主义气质,体现“意志的自由”的英雄[14]。第三阶段为第二阶段的继承和发展,突出代表为19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中的“拜伦式的英雄”,他们有强大的人格,以及由此爆发出来的独立、自由和反抗精神。从以上发展历程来看,英雄叙事渐渐脱去神话的外衣,褪下宗教的色彩。由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英雄”一词转换成了更具平民个性的“硬汉”。老人桑提亚哥体现出的英雄气慨则被称为“硬汉精神”,当然,仍有学者沿用“英雄”一词,将桑提亚哥称为“准则英雄”。桑提亚哥在两个方面与古典英雄人物的形象一致:首先,在解释天地万物时,他表现出一种定数观。他认为大海是美丽的、仁慈的,但同时也是狂暴的,那些依赖大海的丰富赐予而生存的鸟类便不敢接近狂暴的大海。其次,老人有一个悲剧性弱点:自负。该弱点在某种意义上导致了他的“毁灭”,这种自负并非隐喻上的而是字面的,自负促使他去更远的、别人不敢去的海域,接受大海最为严峻的挑战,“准则英雄”由此发出了他的“宣言”。

菲氏的书写可谓英雄叙事的传承和发扬,格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哈堡镇的文明使者,这个闭塞的小镇,每隔50年便会失去一种与外界联通的交通工具,已经很多年没有一家书店了。格林启用废弃的老屋,让人们在闲暇之余在里面翻翻书,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书店被关闭,象征着这个小镇回归闭塞,格林“文明使者”的形象因此破碎。《书店》的英雄叙事被菲氏巧妙地“陌生化”了,体现出后现代英雄叙事的特征。首先,菲氏对人性高度重视,对英雄的缺点有更深刻的认识。比如,格林善恶不分,她不明白“彬彬有礼并不等于仁慈”[10]20①此处译文,笔者在尹晓冬译本的基础上稍作了改动。,最初和加码特夫人打交道时,将加码特夫人的一般意义上的礼貌理解为一片好心,无法正确判断自己为何被邀请参加酒会,酒会上受到冷遇和挑战。她听信谣言,对不遗余力支持并保护她的布朗迪希先生下了错误判断,从而使她的处境和内心更为孤独。其次,英雄逾越了性别界限,一直由男性担当的角色,在《书店》中变成了女性,弗萝伦丝·格林,不仅是女性,而且是经济窘迫,年老且寡居的妇人。再次,反派中性化,“坏人”不再一望而知,不再是面目狰狞、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样子,不再具有绝对的权威和权势。菲氏对人物外貌的描写是非常吝啬的,但在《书店》中她两次写到加码特夫人的微笑。第一次是她邀请格林参加酒会,向她道出自己的计划后,“她给了格林夫人一个微笑,笑容中带着明白无误的意味以及光彩,那令人迷惑的亲昵又来了”[10]。第二次是拒绝布朗迪希先生要她“放过格林”的要求后,“她突然对他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笑容使她那双明亮的黑眼睛显得十分诚挚”[10]。加码特夫人的“微笑”是麦克白夫人似的微笑,不同的是,麦克白夫人还需要有意识地“用最美妙的外表把人们的耳目欺骗;……罩上虚伪的笑脸”[15],而加码特夫人已经将它内化成她自然而然的反应。“微笑”使她看上去她几乎不再是英雄的对手,而是仅仅有自己想法的无辜者。对反派人物负面形象的弱化,其实便是对英雄形象的淡化,由此,后现代英雄叙事呈现一种消解英雄的倾向。最后,后现代英雄叙事的反派,从传统英雄叙事反派力量中单个的具有无上权威和力量的“神”变成了某一团体或体制下的力量。《书店》中,最终给格林致命一击,并直接导致书店关闭的,并不是加码特夫人本人的阻扰和干涉,而是由她侄子起草并在议会通过的收购令。

《书店》后现代英雄叙事仍保持了传统英雄叙事的失败结局及其悲剧传统,但格林的失败结局,菲氏是轻描淡写地叙述出来的,她认可并实践了恩格斯的创作观点:作家如果过分地欣赏自己的人物,总是不好的。菲氏以冷静的笔触,和格林保持了适当的距离。轻描淡写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在菲氏看来,生活具有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对有些人来说,它甚至是不折不扣的灾难,她之所以用看似轻松的笔调来描绘那些悲剧性的场景或结局,就是要给人以勇气和慰藉,“不然,我们该如何去承受呢?”[16]

五、结语

什可洛夫斯基指出,文学的功能在于产生“陌生化”的效果,布鲁姆进而强调“一部文学作品能够赢得经典地位的原创性标志是某种陌生性”[17]。《书店》英雄主义的“陌生化”,通过对故事时间和空间背景的精心设置体现出来,通过对情节的巧妙把握而臻于完美。菲氏在该作品中对众多次要人物的成功刻画,更是有意淡化了作品的英雄主义主题,但透过《书店》的深层结构,通过其与《老人与海》的互文解读,英雄主义主题赫然纸上。这种“陌生化”的英雄叙事显示了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高超的创作技巧与艺术,柯莫德也许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将《书店》置于《离岸》之上。

[1]Byatt,A.S.A Delicate Form of Genius[J].The Threepenny Review,1998(7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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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道全.女性的空间诉求:评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书店》[J].外国文学动态,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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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书店[Z].尹晓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11]海明威.老人与海[Z].吴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2003).

[12]Kristeva,Julia.The Kristeva Reader[C].Toril Moi.New York:Columbia UP,1986:37.

[13]Byatt,A.S.Preface by A.S.Byatt[C]//Terence Dooley.So I Have Thought of You:The Letters of Penelope Fitzgerald.Boston:Houghton Mifflin,2009:IX -XIII.

[14]肖明翰.《失乐园》中的自由意志与人的堕落和再生[J].外国文学评论,1999(1):69-76.

[15]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四大悲剧[Z].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15.

[16]Fitzgerald,P.The Afterlife[M].New York:Counterpoint,2003:347.

[17]布鲁姆.西方正典[Z].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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