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议中世纪教权与法国王权之关系

2013-04-18 09:24王首贞
法国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教廷骑士团圣殿

王首贞

1209年至1229年的阿尔比十字军作为天主教会发展史上臭名昭著的事件永久载入西欧史册。回顾这场持续二十年之久的所谓“圣战”,倘若不是法国王室在战争后期的鼎力参与,其结果将会完全不同①有关法国王室对阿尔比战争的支持,详见:王首贞,《中世纪卡塔尔教派研究——以图卢兹地区为中心(1145-1234年)》,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1月,第144-149页。另见:W. A. Sibly, M. D. Sibly,The Chronicle of William of Puylaurens, Woodbridge, The Boy dell Press, 2003, p. 130.。从战后《巴黎和约》的签署与交战双方对南部领土的安排加以判断②W. A. Sibly, M. D. Sibly, 2003, p.138。,教皇与法国王室之间的关系在当时似乎是融洽和友好的。据《巴黎和约》条款,在确保和平的名义下对南部法国奥克西坦各项事务作出的安排都有教皇与法国国王的共同见证。就此而论,在阿尔比战争结束后的 13世纪上半叶,罗马教廷与法国王室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平衡和妥协。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欧洲局势的变动,这种貌合神离的关系很快证明是极其脆弱的。由于海峡对岸的安哲文帝国(Angevin empire)对法兰西国家的战争威胁日益迫近,法兰西王室的各项战争准备已迫在眉睫。战事频仍在很大程度上加重了王室的财政负担。为了缓解王室的财政压力,法国国王把矛头对准一向享有税收豁免权的西多会修道院。冲突迅即在腓力四世(Philip IV the Fair)国王与时任教皇卜尼法斯八世(Boniface VIII)之间爆发。尽管14世纪初法国籍教皇克莱蒙特五世(Clement V)的继任曾令双方之间的矛盾得以短暂平息,但这终究未能阻止冲突愈演愈烈的态势。不久,腓力四世在关于圣殿骑士团的问题上给予教廷当头棒喝。教皇在这次事件中饱受凌辱,从此一蹶不振。对于罗马教廷而言,继之而来的是 14世纪漫长的“阿维农之囚”阶段。总之,关于中世纪盛期法国王权与罗马教廷教权之间的关系演变,美国中世纪史家威廉·乔丹(William C. Jordan)的评论可谓一语中的,他认为在现实层面两者处于“永恒的纷争”状态①William C. Jordan, Unceasing Strife, Unending Fear, Princeton &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笔者通过剖析14世纪前后法国王权与教廷教权之间的关系,主张正是这一阶段的政教关系为未来数世纪天主教会的历史发展定下了基调,并由此深刻影响着西欧社会整体的历史进程。

一、历史性的妥协

1198年当博学多才的英诺森三世(Innocent III)继任教皇职位时,摆在他面前的基督教欧洲绝非是一个平静的世界。这位中世纪最伟大的法学家教皇在推行教会改革这一宏伟蓝图时,不得不寻求与世俗国王之间的妥协。此时,无论法国王室还是罗马教廷都面临着更为棘手的问题亟待处理。一方面,法国国王腓力二世(Philip II Augustus)的压力主要来自海峡对岸正在崛起的安哲文帝国,因为自 1160年代末法国国王路易七世第二任妻子卡斯提尔的康斯坦茨去世后,卡佩王朝与安哲文帝国之间由于领地纷争导致矛盾不断。“尽管卡佩王朝路易七世对和平的热爱给所有同时代人留下铭心的记忆”,但面对金雀花王朝亨利二世于 12世纪后半叶起在大陆诺曼底、阿奎丹等地奉行的扩张主义政策频频施压②有关金雀花王朝国王亨利二世的扩张政策,详见:John Gillingham, The Angevin Empire, New York, Holmes& Meier Publisher, 1984, pp.27-30.,路易七世只能疲于奔命。另一方面,12世纪末的罗马天主教会亦是危机重重。尽管格雷戈里七世(Gregory VII)的教会改革计划已基本完成,但是严重的世俗化现象向天主教会各个角落的广泛渗透已然使其积重难返。这种局面在很大程度上对西欧各地新千禧年到来后出现的大众异议思潮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特别是以卡塔尔教派(Cathars)为代表的天主教异议教派在南部法国等地强劲的传播势头③这一时期天主教异议思想在西欧各地的广泛传播,详见:王首贞,《12世纪西欧大众异端起源探析》,《法国研究》2011(4);王首贞,《中世纪卡塔尔教派研究》,第45-67页。,正在撼动罗马天主教会的统治权威。因此当英诺森三世在 12世纪末继任教皇职位时,消除天主教异议思潮的影响并重振天主教会昔日的声望,成为这位法学家教皇必须担负的当务之急的使命④英诺森三世改革教会的蓝图主要记载于其任期内召开的第四次拉特兰公会议的相关文件中。此外,为了消除天主教异议思潮的影响,英诺森三世任期内罗马教廷发起了阿尔比十字军。详见:王首贞,《神圣光环:1209-1229年阿尔比十字军考察》,《历史教学》2011(14);Norman P. Tanner S. J. ed., Decrees of the Ecumenical Councils, Washington DC,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230-271。。

由此可见,在 12、13世纪之交的西欧,无论是罗马教廷还是卡佩王朝的法国都因更加迫切的其他事务之牵制而自顾不暇。特别是罗马教廷更加岌岌可危,由于在授职权问题上的争议(Investiture Controversy)⑤这是一场自11世纪末至12世纪前期发生于帝国皇帝、法国国王、英国国王等世俗君主与教皇之间的、在主教授任权问题上的争议。1122年《沃尔姆斯宗教协定》的签署,标志着这场持续半个世纪之久的纷争落下帷幕。详见: William C. Jordan, Europe in the High Middle Ages, New York, The Penguin Press, 2001, pp.85-99;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Online, Investiture Controversy。,它已与帝国皇帝之间结下宿怨。于是当面对遍及欧陆的天主教异议思潮不断向天主教会权威发起挑战时,卡佩王朝的法国无疑成为教皇在大陆地区仅有的潜在援助者。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与天主教异议思想在南部法国阿奎丹、图卢兹等地的传播势头更为强劲不无关联,这里传统上属于法国王室领辖。因此,13世纪初法国王权与教廷教权之间能够保持一种表面的妥协与平静便不足为奇。不过13世纪上半叶的阿尔比战争彻底打破了两者之间的权力平衡,14世纪起罗马教廷已是日暮途穷。阿尔比战争期间罗马教廷在处理宗教纷争问题上对法国王室的依赖,为罗马教廷教权的衰落埋下了祸根。法国则渔翁得利,战后通过《巴黎和约》很快兼并了南部幅员辽阔、文化昌明的广大地区,奠定了法兰西民族国家在 14世纪甚至更长时段扩张的基本版图。

二、权力平衡的打破

法国王室与罗马教廷之间势力平衡的打破根本上应当追溯至 13世纪初的阿尔比“圣战”。在阿尔比战争中,罗马教廷主要凭借的是北部法国天主教贵族的力量,法国国王也在道义上对这场所谓的圣战表示支持,并在战争后一阶段当“圣战”队伍遭遇重创后积极参与其中。这场基督教世界内部的大屠杀以对法兰西王室绝对有利的战后安排宣告结束。根据 1229年签署的《巴黎和约》,法国南部重要市镇图卢兹城的雷蒙德七世伯爵同意将“罗纳河以外属于法兰西王国的领地以及隶属于或者可能属于伯爵的所有权利,现在都绝对地并永久性地以罗马教会的名义让渡给教廷使节监管……同时根据教廷使节的授意,同意把图卢兹的城墙夷为平地”①W. A. Sibly, M. D. Sibly, 2003, p.142。。此外,对于图卢兹伯爵管辖范围内的其他三十个市镇和城堡——凡耀(Fanjeaux), 卡斯特纳达里(Castelnaudary)、阿维农(Avignonet)、 皮洛朗(Puylaurens)、阿让(Agen)等——也作出同样安排。这些安排意味着南部法国的自治城市将很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与此同时,《巴黎和约》规定雷蒙德七世继续享有图卢兹伯爵的称号,撤销战争中罗马教廷对其一切指控,但重申他必须保证效忠于未满15岁的法国国王路易九世。根据和约中的联姻与继承条款,1249年9月法国如约吞并了图卢兹伯爵领,加龙河畔(Garonne River)这块是非之地最终成为“奥克语”区(Tongue of Oc),亦即现在的法国朗格多克省②有关Tongue在此处的翻译,这里取其字面意义。详见:Mark G. Pegg, A Most Holy Wa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181。。总之,从阿尔比战争后的各项事务安排看,法国王室力量在战后乘机得以扩张,它实际控制了南部的广大地区。伴随着法国王室对奥克西坦事务的干预,其在图卢兹地区的影响日益扩大,从而为统一的法兰西国家的形成铺平了道路。

卡佩王朝对奥克西坦事务的干预却成为罗马教廷在该地区巩固教权的一大隐患。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阿尔比战争的结束恰恰预示着教权的式微。尽管罗马教廷与法国王室曾经在同一阵营中并肩作战且共同参与 1229年《巴黎和约》的签署。但是条约的具体条款已经表明,法国王室才是战后事务安排的主导力量。这里需要提及的是,为了能在未来顺理成章地吞并图卢兹伯爵领地(注:此处指上文 1249年的事件),法国国王蓄意安排了雷蒙德七世是年年仅九岁的女儿的婚姻③Mark G. Pegg, 2008, pp. 180-181; Dom CL. Devic & Dom J. Vaissete, 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nguedoc,Toulouse, M. Edouard Dulaurier, 1790, p.649。。对于王室力量的巩固至关重要的是,对于《巴黎和约》中的任何一项条款——即使在对“异端”问题的处置上——雷蒙德七世都必须向法国王室做出承诺。至此,法国王室以捍卫信仰之名参与战争的真实意图已昭然若揭。实际上,从战争前路易八世写给教皇洪诺留三世(Honorius III)的信件亦可得知,法国王室的参战与其说是在协助教廷处置教会“异端”问题,勿宁说更多是在谋求王室在南部地区的战略利益④W. A. Sibly, M. D. Sibly, 2003, pp.132-133。。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阿尔比战争的“双刃剑”最终扼杀了罗马教廷在南部巩固权威的最后一线希望。战前路易八世就把参与这场“圣战”视为一次与教皇讨价还价的契机,战争的结局已经表明它实际为法国在南部地区扩大影响扫清了障碍——因为就连这里势力最大的领主图卢兹伯爵也不得不向法国王室表示臣服。正如现代英国哲学家罗素分析的那样,通过阿尔比战争,“教廷虽然仍能取得一些显赫的胜利,但其日后衰落的景象却已可预见于此了”⑤【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539页。。

关于法国王室和罗马教廷在阿尔比战争中的多重关系及其对罗马教廷带来的影响,美国学者约瑟夫·斯特雷耶(Joseph Strayer)分析称:

“如果宗教异议群体能够通过刀剑得以粉碎的话,那么政治上的异义群体——对于教皇的反抗——亦可通过这把刀剑得以征服……如果法国王室家族应当对阿尔比十字军的最终胜利负责,那么他们同样需要对教皇发动的其他战争负责。只要他们能够从中获得报偿,法国王室又何乐而不为呢。这样一来,教会在依赖法国支持方面就会变得愈加危险。当 13世纪末法国国王与教皇卜尼法斯八世之间产生纠纷时,教皇愕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孤立无援。即使他遭遇法国人领导的阴谋者团伙劫持并蒙受奇耻大辱①此处指1303年9月教皇卜尼法斯八世遭遇法国贵族的绑架,详见下文。13世纪末至14世纪初,教皇与法国国王之间因征税等一系列问题所导致的冲突不断升级,双方之间的矛盾在法国国王腓力四世(1285-1314)与教皇卜尼法斯八世(1294-1303)时期最为激烈。教皇与法国王室之间的持续冲突最终导致中世纪教权日渐式微。Encyclopedia Britannica Online, Papacy 词条。(Jordan,2005:3、7),也没有人能施以援助之手。卜尼法斯的继任者根本不敢在意大利生活,他们只能避难于法国边境的阿维农小城。尽管教皇在此 70多年的驻足使教会管理机构得以改善,然而它却失去了大部分精神权威。他们铲除了异端、打败了政敌,但这时却只能从朋友那里获得不温不火的帮助。14世纪的神圣罗马教会要比13世纪更加虚弱,并且影响力剧减。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宗教改革时期”②Joseph R. Strayer, The Albigensian Crusade, Michigan,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2, preface,p.3。。

此外,阿尔比战争后教廷与王室之间频发的冲突也使其在处理 14世纪的社会危机时陷于困境。据美国中世纪史家威廉·乔丹研究,

“教皇与国王之间关系中的多重束缚使其在面临大饥荒时难以协调并给予救济……教会与王室冲突使其在面对民众的宗教热忱时几乎不可能做出机敏而有效的回应……对于那些遭受因黑死病带来的各种社会、经济的‘脱臼’的人们,从来不存在真正的和充分的救助”③William C. Jordan, 2001, p.314。。

总之,阿尔比战争中法国王室的决定性作用以及战后卡佩王朝对南部地区的实际控制,从客观上削弱了教权和天主教会在该地区的影响。13世纪上半叶卡佩王朝王权与罗马教廷教权之间权力平衡的打破,注定教廷在 14世纪遭遇更加悲惨的命运,这鲜明地体现在“阿维农之囚”④在法国国王频频施压下,1309年身为阿奎丹人的克莱蒙特五世教皇不得不把教宗座(Curia) 迁至罗纳河畔的阿维农,由此开始了天主教会历史上长达七十年之久的“阿维农之囚”(1309-1377年)。Encyclopedia Britannica Online, Papacy。(Jordan,2005:18)的剧情中。

三、教权与王权的正面交锋

伴随法国王权与罗马教廷之间权力平衡的打破,卡佩王朝法国开始奉行扩张主义政策⑤当阿尔比战争激烈进行之时,法兰西王室已经开启了其扩张政策。详见:John Gillingham , pp. 82-5.,这使得法王与教皇之间在14世纪遭遇多次正面冲突。冲突最初由限制教廷在法国境内的征税权引发,在关于圣殿骑士团问题的争议中达于顶峰,最终以教会的“阿维农之囚”宣告结束。

教廷与法国王室之间的紧张关系至少应追溯至 13世纪末。当时,英国国王爱德华一世与法国国王腓力四世因阿奎丹公爵领——位于南部法国,但英王爱德华一世从法王腓力四世那里作为采邑而取得——的统治权问题发生了战争。两位国王都期望其臣民在战争中给予财政支持。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双方都没有征得教皇的正式许可便开始向领地上的牧师征税。但是依据 1215年第四次拉特兰公会议教规,向教皇的请示是不可缺少的⑥Norman P. Tanner S. J. ed., pp.259-260。。对教廷更大的挑衅是关于西多会修道院的征税问题。西多会修道院是一个具有税收豁免权的修道院,通常情况下它即使对十字军国王也不承担财政支持义务。战争前期西多会修道院对英王的慷慨解囊已经让修道院处于一贫如洗的境地①西多会修道院此时亦面临严重的财务危机。因为新修道团体的兴起已经使其失去许多信众,此时的王室征税无疑于雪上加霜。(Jordan,2005:4),但这次仍未能幸免于难(Jordan,2005:3)。为了维护教会权利,时任教皇卜尼法斯八世于1296年2月发布教皇通榆,禁止修道院向国王支付款项并以开除教籍相威胁。腓力四世对此的回应是禁止向罗马出口贵金属,这些举动令双方关系雪上加霜,因为教廷的财政福利主要依赖位于高卢地区的教会作出的贡献。顽固的卜尼法斯八世以维护教会自由为借口而不甘示弱。作为当时欧洲大陆最强大的国王,腓力四世亦不会善罢甘休。他派遣使臣彼得·福洛特(Pierre Flote)亲临罗马城并以支持教皇卜尼法斯八世的反对者、意大利红衣主教相威胁,教皇无可奈何只好作出让步。1297年教皇在新发布的谕令中解释称,尽管国王在向西多会征税前取得教皇许可是适当的,但某些情况下——面临迫在眉睫的危险时——国王在履行上帝赋予其的捍卫领土的义务时,并不能坐等教会许可。至于什么情况属于危机时刻则完全由世俗君主进行确认。至此,13世纪末法国国王腓力四世与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在修道院征税问题上的矛盾暂时得以平息。

然而,14世纪教权与法国王权之间的冲突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世纪初一位南部法国主教、帕米尔的伯纳德·赛斯特(Bernard Saisset)对腓力四世国王进行恶意诽谤②该主教声称腓力四世像一只猫头鹰,尽管温文尔雅但却呆若木鸡,并把他谑称为恶棍,有朝一日其王国将会被剥夺。(Jordan,2005:5);加之因法国国王对宗教裁判机构——为根除教会“异端”于 1234年设立——某种程度上的支持,南部民众已经对法国王室表现出不满和抗议。此时帕米尔主教赛斯特散布有关国王的流言蜚语,在腓力四世看来无异于玩火自焚。接下来对这位主教的逮捕和司法审判——更多的是激情而非清醒思考——在某些方面触犯了教会法,例如首先将赛斯特主教囚禁于世俗监狱。这一举动在教皇看来无疑是对教会自由的一种挑衅。卜尼法斯八世一反之前迫于教廷财政压力而表现出的温和态度,他于1301年12月发布谕令,以激烈言辞谴责腓力四世。这一做法严重冒犯到法国国王和国王法庭上的臣属。形势急转直下,一场新的冲突在所难免。据威廉·乔丹教授研究,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戏剧性的场景不断在法国国王与教廷之间上演。为了支持腓力四世,那些“艳羡其高贵血统并极尽谄媚之事”的法国贵族、教会人士和市民集合起来共同为国王出谋划策。他们甚至直接向教皇写信以抗议红衣主教,并三番五次向教皇卜尼法斯八世本人发起控诉。巴黎大学的一些追随者甚至于1303年6月指控教皇犯下“异常、巨大、恐怖和可恶的罪行——其中某些显然有异端的意味”(Jordan,2005:7)。对于这种“大逆不道”的控诉,教皇试图通过废除法国王位予以反击。然而,腓力四世在其臣民的积极响应下先发制人,在卜尼法斯八世尚未发布谕令前,王室间谍就在其寓所将其逮捕。此后不久卜尼法斯八世在郁郁寡欢中结束了生命,继任者是那位短命的教皇本笃十一世。经历近一年的教皇空位后,1305年6月一位来自南部的法国人克莱蒙特五世当选教皇。与之前桀骜不驯的卜尼法斯八世相比,这位法国籍教皇与国王之间的关系较为融洽。综上所述,腓力四世与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在关于西多会修道院的征税问题上引发的争执,已经为 14世纪法国王权与教权之间的关系谱写下不和谐的音符,这种局面对罗马天主教会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对法国王权的影响。

四、14世纪法国王权的胜利

尽管早在 1305年克莱蒙特五世就已继任教皇职,然而迫于法国王室的压力他迟迟未能移居罗马,并最终于 1309年将其寓所确定在罗纳河畔(Rhone River)的南部法国城市阿维农,开始了教会历史上的“阿维农之囚”。阿维农教廷延续至 1378年教会大分裂前,在这期间所有的七位教皇都由法国人担任①Encyclopedia Britannica Online, Avignon Papacy.。美国中世纪史学家威廉·乔丹曾意味深长地指出,“至 1306年秋天——在克莱蒙特五世继任教皇一年之久后——许多人都在寻思着圣彼得的精神继任人为何不离开波尔多前往圣彼得的教区,他们对此表示了忧虑”(Jordan,2005:18)。当然,作为一名阿奎丹人,克莱蒙特五世对南部法国的语言和文化更有一种亲切感,这固然是他长久驻足阿奎丹的波尔多城的原因之一。不过从当时法国王室与教廷之间的关系来看,更多也许是受到法国王室的施压。但是,克莱蒙特五世这位法国籍教皇的继任并没能最终阻止王室与教廷之间冲突的不断升级。如上文所述,由于与金雀花王朝之间在争夺领土方面的绵延战事,法国国王在整个 14世纪都面临着巨大的财政压力。为形势所迫,圣殿骑士团问题成为法国国王缓解财政困境的权宜之策,这一军事修道团因长期的税收豁免权而在法国拥有庞大地产和财富。通过在圣殿骑士团问题上的新一轮较量,罗马教廷最终屈服于野心勃勃的法国国王美男子腓力。

其实,1305年新任教皇克莱蒙德五世继位后,对法国国王与教皇卜尼法斯之间的冲突一度表现出宽容姿态,这在一定程度上令卜尼法斯八世在位期间教廷与法国王室之间火药味十足的局面有所缓和。然而,很快 1307年左右在关于圣殿骑士团豁免权问题上的争议,最终使得先前的各种努力付诸东流。圣殿骑士团(Knight Templar)是十字军东征期间为了保护前往圣地朝拜的基督徒成立的——时间大约在 11世纪末,它成为这一时期其他军事修道团的模范。由于其肩负的特殊使命,圣殿骑士团不仅享有许多特权——例如 1139年教皇英诺森二世发布谕令给予其免交十一税、免受教区法庭审判并直接隶属于教皇个人等一系列权利——而且有不少贵族慷慨解囊予以捐赠。至 14世纪圣殿骑士团已经聚敛大量财富,这不能不引起长期被战争拖累的法国王室的注意。与此同时,在一个天主教会内部关于“异端”的指控甚嚣尘上的时代,圣殿骑士团秘密宣誓的行为也让其备受猜疑。甚至有人指控这种保密的方式掩饰着“许多不誉行为”(Jordan,2005:26)。而圣殿骑士团成员又必须宣誓恪守规章要求,绝对服从骑士团的最高长官。这使得宣誓的内容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唯一可以得知的是教皇克莱蒙特继位时,这个军事修道团体已是流言四起、声名狼藉。

1305年11月克莱蒙特五世继位不久,法国国王腓力四世针对外界对圣殿骑士团的各种指控很快与教皇进行了磋商。教皇明确表示要发起一次正式调查,腓力四世随后不断向教皇施压。正如威廉·乔丹教授指出的,“可以确定的是国王此时关注的不是圣地问题,而是阿科(Acre)陷落后其在欧洲的国内与外交事务”(Jordan,2005:27)②详见:Alan V. Murray, The Crusades: An Encyclopedia, Oxford, ABC&CLIO, 2006, p. 952.。面对各界对于圣殿骑士团形形色色的指控罪名,教皇的处理方式本身表明他对待法国王室的立场。克莱蒙特五世含沙射影地告诫腓力四世国王,称圣殿骑士团特别地把这种诽谤与法国国王联系在一起。他同时表示愿意再次对该事件发起调查——圣殿骑士团也希望以这种方式为其洗脱罪名。然而,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腓力四世竟然于1307年9月14日单方面秘密采取行动逮捕了圣殿骑士团的成员,紧接着又发生10月13日法兰西王国内对圣殿骑士团的袭击。显然腓力四世的这一草率之举并未得到历史学家的认可。美国中世纪史家威廉·乔丹不无批评地指出,“王室清楚谁应当对圣地失陷承担责任,而且这一激烈态度已经让事情清楚明了”(Jordan,2005:27)。不过更富戏剧性的是圣殿骑士团遭逮捕后的表现。由于外界对圣殿骑士团的各种指控很快传到巴黎大学的神学家那里,这令“无论该修道团的支持者或诽谤者都对这些控诉的严重程度和性质感到震惊”。因为被逮捕的修道团的高级领袖(grand master)竟然承认某些指控的罪行,特别是承认公开放弃耶稣·基督和亵渎其肖像的罪行。尽管他们很快矢口否认这样的忏悔,但到目前为止事态的发展足以置教皇克莱蒙特五世于进退维谷的境地。虽然巴黎大学的神学家们此后也没有表现出对腓力四世的支持,但关于圣殿骑士团的争议最终在 1310年召开的维也纳公会议上以对法王绝对有利的安排而告终①维也纳公会议上关于圣殿骑士团问题的声明,详见:Norman P. Tanner S. J. ed., pp. 333-340,相关研究另见:包来军,《法国卡佩王朝王权崛起与圣殿骑士团的灭亡》,河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0年4月。。教皇克莱蒙特五世在处理整个事件时的态度恰恰表明了他所承受的政治压力,这也是促使他在 1309年将教皇寓所迁至法国南部小城阿维农的重要因素。

结语

综合文中考察,在中世纪盛期特别是13至14世纪,法国王室与罗马教廷之间在征税和圣殿骑士团问题上的矛盾,致使双方冲突迭起、纷争不断。这场与教廷之间的权力博弈,对于法兰西民族国家的发展来说也许并不具有决定性作用。很显然此时法国扩张面临的更大障碍来自海峡对岸金雀花王朝的英国,百年战争的阴霾已经在英吉利海峡上空盘旋。但是对于这一时期的罗马教廷而言,这种延绵不绝的矛盾带来了无可争议的深远影响。因地缘因素加之在授职权问题上教廷与帝国皇帝积怨已久②14世纪上半叶教皇与帝国境内巴伐利亚路德维希之间因关于帝国王位选举问题仍发生着激烈冲突。(Jordan,2005:74),因此对于捍卫和巩固教皇权力来讲,教廷与法国王室之关系就显得尤为重要。14世纪的法国人尚且对阿尔比战争记忆犹新。如果不是法国王室鼎力支持,很难设想罗马教廷面对图卢兹地区民众的浴血奋战仍能够“大获全胜”。由此可见,在事态发展的当前阶段,教廷与法国王室在 14世纪频发的正面冲突无疑会给天主教会带来立竿见影的致命影响。“阿维农之囚”后教廷的一蹶不振正是这种影响的显现。对此,英国史学家戈登·勒夫(Gordon Leff)指出,“1305年教皇被流放至阿维农降低了其行动自由——它寄人篱下于法兰西土地上以及接踵而至的法国人教皇必然赋予其更加受限的特征”③Leff Gordon, Heresy, Philosophy, and Religion in the Medieval West, Aldershot, Ashgate Variorum, 2002, Chap II, p. 38.。14世纪法国王权对于罗马教廷教权的胜利也将对西欧天主教世界的历史发展产生深远影响。紧随教会“阿维农之囚”而来的是 1378年开始的教会大分裂和议会至上运动。教会内部正在酝酿着的变革很快撼动了昔日位高权重的教皇所享有的专制权威和精神领袖地位,若干世纪后宗教改革的纷乱景象从中已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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