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游之“诗人风致”
——兼论从戎为原型的审美回忆

2013-04-13 00:29高利华
关键词:风致陆游朱熹

高利华

(绍兴文理学院 学报编辑部,浙江 绍兴 312000)

论陆游之“诗人风致”
——兼论从戎为原型的审美回忆

高利华

(绍兴文理学院 学报编辑部,浙江 绍兴 312000)

朱熹评陆游有“诗人风致”,包涵着对其人天分才情的称道和其诗“语意超然”兼备唐风唐韵异量之美的赞许。其实,构成陆游“诗人风致”的核心要素是其体格性分、才情气质所形成的特殊思维方式与书写方式。陆诗的优长在于虚处入笔,时空转换对比催生了诗歌的激情和美感;陆诗的成功不在对当下的书写,而在深情的追忆,其从戎为原型的审美回忆即为成功范例。在回忆中形成并凸现其艺术个性,成就其巨大的诗名并形成陆诗强大的“气场”。

陆游;诗人风致;从戎;审美回忆

陆游的文名在宋代就卓著,介乎师友之间的文坛名流如曾幾、韩元吉、朱熹、姜特立、周必大、杨万里、范成大、吕祖谦、辛弃疾、刘过、姜夔等和陆游都有频繁的文字交往,并有不俗的评价。或阐明其师法、渊源所自;*如姜特立《陆严州惠剑外集》:“不蹑江西篱下迹,远追李杜与翱翔。”(《梅山续稿》卷二)杨万里《跋陆务观剑南诗稿二首》其一:“重寻子美行程旧,尽拾灵均怨句新。”(《诚斋集》卷二〇)分见《陆游研究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6、18页。或推重其诗歌成就,总述其地位影响。*周必大《与陆务观书》:“其高处不减曹思王、李太白,其下犹伯仲岑参、刘禹锡。”(《周益国文忠公集·书稿》卷二)韩元吉《送陆务观得倅镇江还越》:“高文不试紫云楼,犹得声名动九州。”(《南涧甲乙稿》卷五)分见《陆游研究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5、4页。《宋史·陆游传》载宋孝宗称赞陆游“笔力回斡甚善,非他人可及”,这些评价不谓不高,但总觉离直接评价诗人和文本解读有一定距离。在陆游同时代的诗人中,唯有陆游文友兼诤友、理学大师朱熹对陆游的评价最入神髓,最见放翁风采。朱熹说:“放翁之诗,读之爽然,近代唯见此人为有诗人风致”,还说其作“语意超然,自是不凡,令人三叹不能自已”。[1]此评着眼才情,突出陆游之“诗人风致”、作品之“语意超然”和“令人三叹”的艺术感染力,可谓知言。朱熹的“诗人风致”说能洞察陆游的禀性诗意,比较切近陆游诗歌的本质,可惜点到为止,语焉不详,和古代许多以风神气骨论人论文的理论一样,不作深入系统的阐发。那么什么是陆游的“诗人风致”?陆游作品 “语意超然”“令人三叹”之魅力何在?笔者试作一些题内的解读和题外的延伸探究。

一 “诗人风致”说的题内之意

诠解朱熹“诗人风致”说,应该着眼于陆游与朱熹的交谊以及相知程度。朱熹比陆游小5岁,两者的交往见诸文字记载的是淳熙七年(1180)。当时浙东罹灾,朝廷任命朱熹为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陆游有《寄朱元晦提举》诗催促就任。从诗的语气体会,陆游与朱熹应该是早有过往,熟悉的。此前陆游曾两度入闽为官,有机会和在福建设坛传道的朱熹见面。从目前遗留下来的诗歌和书信来看,他们是彼此珍重的文字之交。朱熹非常推重陆游的才华,说“放翁老笔尤健,在当今推为第一流”;[2]陆游也很欣赏倚重朱熹,后来还敦请朱熹为老学庵作铭文。

但陆游和朱熹本质上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文人,他们的个性气质和处事方式相去甚远。朱熹是个理学大师,理性长于思辨,不乏理政能力。陆游是个感性诗人,易感易发,有参政的热情,却缺乏冷静处事的行政手腕。同样是赈灾,朱熹为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安抚浙东灾情时,处乱不惊,办事稳妥,口碑很好。陆游在江西任上赈灾做了好事,却因措置不当、个性疏放而遭赵汝愚等人的弹劾罢归。在后来的“庆元党禁”“开禧北伐”中,朱熹、赵汝愚是权相韩侂胄排挤打击的对象,韩侂胄以“伪学”“鼓动天下,图谋不轨”等罪名打击排挤异己;陆游则因为曾遭赵汝愚等人的弹劾,成为韩侂胄拉拢的对象。在此背景下,朱熹曾评说陆游“迹太近,能太高,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此晚节”。[3]此话的本意不是后人理解的“清讥”,而是对老友处境的真诚隐忧。以陆游之名气才华,且放达单纯之个性,难免不被别有用心者利用。由此,朱熹对陆游才情个性的了解是深刻的,其说陆游有“诗人风致”当包涵有以下几方面的意思:

一是陆游属于有诗人天分的人。诗人才情过人,锐敏易发,富有单纯、浪漫和率尔的个性,是性情中人,适合做诗。这是着眼于对陆游个性才情、精神气质方面的理解。朱熹还说“恐只是不合作此好诗,罚令不得做好官也”,[1]换句话说人有偏才,诗写得那么好,打开了做诗这扇门,关上做官那扇窗,上天才罚他不得做好官。这一评价并不只是朱熹这么认为,史浩、范成大等也如此。陆游自许有远瞩政治的能力,并以有史才武略自信自期,实际上陆游拙于仕途,缺乏政治谋身的能力。这点可以从陆游仕宦近三十年(26年)屡遭弹劾、很难在京城立足得到证实。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一个出色的诗人。他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断地进行自我精神砥砺,走自己的情感路线,自号“放翁”。太多的文人诗人气质,使他能够在艺术创作领域内纵横驰骋,在梦境醉歌中大显身手。也就是说政治上的单纯和热情,恰恰是成就陆游文学诗人天赋必不可少的素质。“诗人风致”是陆游作为一个出色诗人所特有的一种气质天分。

二是陆游诗具备诗格之唐风唐韵,与时人(南宋其他诗人)的风范自是不同。宋代诗人心目中都横亘着一座诗歌的丰碑,那就是唐代人创造的丰神情韵的唐诗之美。宋代人眼里诗歌就有唐诗和宋诗、唐韵和宋调之分庭;诗人有感性和理性之分别。宋人有唐风者陆游无疑是很典型的一位。朱熹“诗人风致”说,可以理解为放翁是宋人却颇有唐风唐韵、唐人风致。朱熹自属宋调,因而推重欣赏有别于自己的、有唐风唐韵的放翁。政治立场和体格性分的差异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彼此欣赏。以诗及人,表现了朱熹对异量之美的赞许。

三是陆游“诗人风致”的重要特征是“语意超然”。“语意超然”的意思是说作品所表现的内容高超脱俗,摆落常态,不蹈陈轨,表现了一种超尘拔世的意趣。朱熹是个目光敏锐,思想深刻的人,他看到了蕴涵在陆游诗歌艺术中有意味的存在——“语意超然”,并为之深深感动。对此,陆游的同乡史弥宁也有同感:“诗酒江南剑外身,眼惊幻墨带天真。”[4]包括《宝庆会稽续志》也称陆游“文辞超迈”。[5]毛晋论放翁词“超爽处更似稼轩”。[6]陆游是以“超然”“天真”之笔,对现实生活进行个性化的处理,并以特有的表现方式呈现的。这是陆游“诗人风致”“语意超然”因而“令人三叹”之所在,是一般理性诗人很难到达的境界,却是感性诗人陆游最擅长的地方。这个特点被体格性分不同的朱熹所赞赏吸引。朱熹用寥寥数语概括了陆游其人其作给他的总体印象和艺术感触。难怪陆游对朱熹怀有知己之感,朱熹去世,陆游“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倾长河注东海之泪”,[7]痛失知音,有长歌当哭之悲。

以上是笔者对朱熹“诗人风致”说的一番题内解读。在此基础上,本文欲进而探究朱熹“诗人风致”说的题外之旨,即构成陆游“诗人风致”个性特征的起主导作用的究竟是诗歌所表达的题材内容呢,还是思维方式?我以为构成陆游“诗人风致”的核心要素是“陆游式”的思维方式与书写方式。

二 “诗人风致”说的题外之旨

长期以来,人们对陆游诗歌题材内容给予特别关注,毕竟题材内容是构成文学作品内涵的主要载体。陆游作品繁富,诗歌覆盖了很多题材,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忧国忧民和闲情逸致的两类题材,这是南宋以来形成的基本共识。南宋江西庐陵人刘辰翁和罗憼所编的陆游诗选各趋所好,表现出对题材选择的倾向性。刘辰翁编《须溪精选陆放翁诗集》选陆诗218首,多选陆游表现豪情壮志和忧国忧民的名篇;罗憼所编《涧谷精选陆放翁诗集》选陆诗312首,偏爱陆游闲情逸致类作品。明人杨循吉把他们合刻为《精选陆放翁诗集》,两集互相补充,初步勾勒出陆游创作面貌。清代御选《唐宋诗醇》辑选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苏轼、陆游等六家诗,陆游诗占六卷近三百首。总评所述突出的也是两类诗。曰:“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酒酣耳热,跌荡淋漓。至于渔舟樵径,茶碗炉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咏歌,以寄此意……”[8]后来钱锺书先生把陆游的作品两方面题材作了进一步的概括:“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贴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9](P.170)

这两类题材的确反映了陆游诗的主要风貌,是成就放翁气象的有力支撑,也是足以体现朱熹所谓“诗人风致”的重要方面。但笔者以为陆游诗歌的魅力不仅仅是表达了什么的问题,而是如何表达的问题。陆游式的体格性分、才情气质所形成的特殊艺术思维方式与书写方式,才使得其在朱熹眼里高标独具,颇具“近人”少有的“诗人风致”而“令人三叹”了。

(一)空灵蕴藉和主观慷慨的笔调使陆游诗歌在同类作品中脱颖而出,独具诗人风致。《剑南诗稿》和《渭南文集》中最动情的篇章并不是对当下生活的刻画,而是对过往事物的如梦如幻的深情追忆,即西方诗学十分重视的审美回忆。

柏拉图提出“诗言回忆”,把诗的灵感释为“迷狂”,在他看来,迷狂并非对现在的、当下的理念的直觉,而是对过去的、久已消隐却存在于遥远的天国神界的理念的回忆复现。[10]海德格尔也认为回忆是文学创作的根源。时间与空间距离产生的美感,是审美的最高境界、终极目标。有学者认为中国古典诗学中鲜有有关回忆的理论表述,但在古典诗词创作中有上佳的表现,同样成就了东方诗美的神采。[11]

(二)对生活的反复回味与咀嚼,回忆成了陆游作品给人的强烈印象。从陆游的创作格局分析,年轻时的诗作被大量删去,留存诗作比例失当,创作重心呈后置状态。陆游一生作品近万首,从现存的诗稿看,陆游入蜀前诗仅存100余首,蜀中和东归存诗2500余首,晚年退居山阴农村20多年,创作最丰,存诗近7000首。读者了解其前期生活点滴,大多是通过晚年追忆实现的。

审美意义上的追寻回忆是思念之聚合,许多作品都是诗人回忆旧日情景时构成的审美境界,而回忆中的情景又饱含着诗人对于昔日景象的情感体验。[12]

陆游创作中各种体裁和最精华的题材都与他个性化的艺术思维方式有关。当诗人的身心与外物(包括社会环境)和谐统一时,往往产生优美的意境、唯美的诗境,闲适的意趣的诗;当诗人的身心外物发生矛盾,形成强烈的反差冲突时,往往产生波澜起伏豪迈壮阔的诗。陆游于此两端都有上佳的表现,而且这种表现是经过时间的汰选,通过追忆的方式间隙性地表现出来。

(三)回忆中的对比和对比中的回忆是陆游最主要的艺术思维方式。体现陆游“诗人风致”超然的、好的作品大都出自审美回忆。回忆在时态上,典型的是老迈时追忆少壮;空间上,表现为地域距离产生美感忆念。如入蜀回忆山阴故里,蜀中回忆南郑,东归回忆梁益,闽中回忆山阴、川陕,经过时间的积淀,地域的变迁,忆念中的美好越来越强烈,并与当下生活形成对比、落差。这是陆游艺术思维方式的立足点和被反复书写屡试不爽的动人主题。回忆使诗人从中获得创造的空间,在虚处发挥想象的空间,在情感的实处获得生命力,并使之与丰富的意味相对应,使陆游笔下各类体裁的作品因审美回忆而特别精彩。

在陆游的诗词中,无论是悲愤激昂还是闲适细腻,这两类题材中最精华部分,都离不开审美追忆的笔调。就是反映陆游爱情伤痛的《沈园》诗,运用的也是“曾是惊鸿照影来”式凄美的追忆笔调。陆游创作沉浸在审美回忆的艺术世界里。写家乡风物最具神韵者也是追忆之作,如建安时期《思故山》怀念镜湖故庐“船头一壶酒,船后一束书”,“暮归稚子迎我笑,遥指西村一抹烟”。那种诗意和美感,摒弃了现实生活的纷纷扰扰,没有贫不自支的窘迫,遭贬落职后的牢骚不平,从艺术趣味上说是他乡居期间许多表现日常生活和风俗民情的乡土诗所无法比肩的。

三 以从戎为原型的审美回忆及其特征

从戎是陆游文学创作的兴奋点,引以为自豪的人生经历,爱国思想的母题。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陆游应王炎之召赴南郑军幕开始他从戎生活。陆游是3月抵达南郑的,11月离开赴成都,实际在军幕的时间只有8个月,期间保存下来的作品仅50余首,回忆却是一生的。几乎从陆游离开南郑“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同时就开始了这种无法克制的回忆。如《汉宫春》词: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据陆游自己说,他还有山南诗百余首,在赴成都途中,舟过望云滩时落水而佚了。另外,还有30首反映南郑生活的古律诗,陆游把它们辑为一集,称之为《东楼集》。诗人北游山南,遥望长安,希望有朝一日能进军长安,在曲江、渼陂之间举杯畅饮,由于种种原因而欲罢不能,于是发而为诗。许多有关西北边事的诗,又因为主帅王炎被罢的关系,欲出不敢,欲弃不忍。最后,这些诗还是和百余首山南诗一样,没有收录在诗人自己编定的《剑南诗稿》中。现在删剩保留在《剑南诗稿》中在南郑期间创作的诗,大多是诗人的一些行踪记录和名胜感怀,正面描写从军事迹的诗很少。虽然我们今天无法看到陆游在此期间作品的全貌,但从陆游后来大量回忆从军生活的诗作看,川陕一带的雄奇景象,大散关的秋风铁马,以及西北前线艰苦火热的战斗生活,都给陆游从军生涯增添了无限风光。征西大幕的点滴生活已经成为触发诗人一生生命能量、从心所欲表现尚武意识的最佳诗料,更是他晚年最珍贵的人生记忆和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这八个月在陆游一生的创作生涯中意义非凡,不仅拓展了诗人生命的宽度,实践并延续诗人一生的梦想,还找到了张扬生命习气的最佳舞台。

陆游的从戎诗创作可分三个阶段。

一是在蜀回忆南郑的歌咏。他从前线撤回,流落到花团锦簇的成都,心里不无愤忿,于是借乐府旧题,再写征伐恢复事。不写则已,一写必胜,一吐长期以来郁结于胸中的偪仄之气,在寂寞中,奏响了英雄主义的赞歌。这些诗篇,流传都下,为孝宗所见,孝宗念其在外日久,趣召东归。在蜀诗篇如《九月十六日夜,梦驻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醉歌》《宝剑吟》《观大散关图有感》《金错刀行》《胡无人》《关山月》《出塞曲》《战城南》《对酒叹》《长歌行》《楼上醉书》诸作,《汉宫春》(羽箭雕弓)、《夜游宫·宫词》等词构成了陆游对从戎生活回忆的第一个集中期,特点是慷慨激昂,特别擅长抒发,情绪饱满。即使是“缘事而发”的乐府旧题《陇头水》,他都赋予诗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淳熙四年(1177)寓居成都,用乐府旧题一口气写了《关山月》《出塞曲》《战城南》三首诗,一边申诉忧国伤时的愤慨,一边高唱理想主义的赞歌,被称为“幻想三部曲”。很少有严格意义上的叙事诗,如李白五古《长干行》之类,陆游总是理想化“迷狂”的色彩。

二是东归宦游时期回忆南郑以及梦想从戎的诗。如《五月十一日夜梦从大驾亲征》《军中杂歌》《书愤》《频夜梦至南郑小益之间,慨然感怀》《塞上曲》(老矣犹思万里行)、《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在对比中感慨,用梦想去弥补现实的缺憾,虚写的成分渐浓。

三是归居山阴后,《追感往事》(诸公可叹善谋身)等,已经没有了在蜀期间强烈的感情束缚,取而代之的是持久的点点滴滴的审美回忆,包括一些细节场景。

从戎对陆游成为诗人意义重大,诗风转折,放翁习气形成开始,也是他后半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诗材,审美回忆手法的典型个案。追忆类的诗写得特别有声有色,神采飞扬,气度轩昂,声情并茂。

陆游表现从戎题材作品给人的印象特别强烈,梁启超说“集中十九从军乐”成就了“亘古男儿”的美名。然而,这一部分爱国抒情诗,在整部《剑南诗稿》近万首作品中的实际数量和所占的比重,实在不是特别多。仅就“量”而言,远远不敌他的闲适诗,却能给人以“集中十九从军乐”的深刻印象。这说明一种精神和与之相应的篇章,有时并不需要绝对的量化,关键在于感发的强度、真切的程度、持久的深度。

从戎生活的审美回忆表现为三个特点。

一是诗不在当下,在于追忆,“现成”“凡近”题材多遭人讥评,而主观“空云”笔法颇受好评。陆游《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特别强调是南郑军中火热的生活场景感染、启发了他,在诗歌创作上得“诗家三昧”,突破性的飞跃,达到物我融通的自由境界。即所谓的“天机云锦用在我”,创作中如风行水上、纹理自成的自由状态,可以以诗笔驱遣世间万物,进入到诗歌创作的自然天成的理想王国。

不是当下题材,避免熟路。后人对陆游诗歌的批评多集中在晚年日课一诗的当下题材,或流连光景,意象重见复出,或题目类近,出手率尔。这些也包括被方回《瀛奎律髓》所选的一大批律诗,如《冬晴日得闲游》纪批:“此亦太现成,遂开习调。”《春雨》纪批:“未免凡近。”有想象成分的,如《雨》:映空初作茧丝微,掠地俄成箭镞飞。纸帐光迟饶晓梦,铜炉香润覆春衣。池鱼鱍鱍随沟出,梁燕翩翩接翅归。惟有落花吹不去,数枝红湿自相依。纪批:“空云却佳。”《小饮梅花下作》纪批:“盖太多则不能尽有深意,而流连光景之词,不能一一简择,肤浅草率之篇亦传,令人有披沙拣金之叹,所以品格终在第二流中。”[13]

举凡边塞风光,从戎经历,政治主张韬略,尚武精神等方面,绝大多数均不是当下,而是追忆,时间的积淀和反复汰选、重塑,所以特别具有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钱锺书说:

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9](PP.171-172)

二是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再现可能会有枘凿不合之处,偏离现实生活的轨道,表现为主观选择,梦幻和醉后,更显诗人本色。

为了使审美意象自身具有生机和活力,并富有包孕性,审美意象往往虚实相生。审美意象有其空灵的一面,才能使诗人从中获得创造的空间,并使之与丰富的意味相对应。这在陆游从戎生活的审美回忆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在虚处发挥想象的空间,在情感的实处获得生命力。虚实相生,写物得神,要不滞于自身而超出象外。

陆游曾在多首诗中描绘了自己杀虎的英雄壮举,钱锺书在陆游《醉歌》注释中列举了大量自相矛盾的诗句。如《剑南诗稿》卷四《闻虏乱有感》:“前年从军南山南……赤手曳虎毛毵毵”;卷十一《建安遣兴》:“刺虎腾身万目前,白袍溅血尚依然”;卷十四《十月二十六夜梦行南郑道中》:“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卷二十六《病起》:“少年射虎南山下,恶马强弓看似无”;卷二十八《怀昔》:“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卷三十八《三山杜门作歌》第三首:“南沮水边秋射虎” 。或说箭射,或说剑刺,或说血溅白袍,或说血溅貂衣,或说在秋,或说在冬。《剑南诗稿》卷一《畏虎》:“心寒道上迹,魄碎茆叶低,常恐不自免,一死均猪鸡”;卷二《上巳临川道中》:“平生怕路如怕虎” 。此等简直不像出于一人之手。无怪乎曹贞吉在《珂雪二集》中《读陆放翁诗偶题》五首之三就曾对陆游杀虎壮举表示不信,“一般不信先生处,学射山头射虎时”。[9](P.191)

三是回忆感觉经过提炼升华后,上升为一种生命意识和本真表现,贯穿一生的情结个性特征。

陆游擅长追忆,审美回忆,艺术个性质数凝固的一种放翁特有的艺术表现质数,在回忆中形成并凸现其艺术个性,在回忆中成就其巨大的诗名,在回忆中形成放翁诗强大的“气场”。作为诗人的“这一个”,有别于江西诗派,自立门户的个性风采,超越于技巧之上的艺术本真,成为诗坛上唯一可以与唐代一流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对话的后起之秀,和宋代成名诗人苏轼相提并论的诗坛大家,独树一帜,有自己的本色创作是必要的。

其感激悲愤的,如《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与辛弃疾《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异曲同工,不同的是陆游从想象虚处着笔,辛弃疾是从实感出发追忆对比。

诗人个性气质创作风貌的不同,很大程度上是诗人精神气质的个性差异造成的。陆游只能算是一个热情而单纯的诗人,无论是处世,还是创作,都表现出这方面的习气。易感、率直、透明、真挚,与辛弃疾有意摧刚敛藏不同,不加讳饰的性情流露以及沛然勃发的盛气,成了陆游艺术创作的特征。性格与诗歌互为表里的创作,使陆游触处皆发,热情真挚而顿挫不足,这也是单纯浪漫个性使然。陆游能在经历了两次北伐失败、屡遭谗毁摈斥,放废农村整整20年以后,对朝廷北伐仍怀抱幻想,临殁时尚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遗愿,这正是诗人赤子情怀的表现。

放翁之诗人风致,需要激情和诗意生活的支撑,而晚年满目桑麻的平淡的乡居生活中最能燃起他诗情之火的,是从戎生活的点点滴滴,星星之火一旦触发,即呈燎原之势,汪洋之气,一发而不可收。表现为放翁性情习气,追忆在平淡的生活中酝酿激情媒介,掺和着情意洋洋洒洒地表现,与其说是一种生活追忆,毋宁说是一种情感理想愿景。

陆游生活的时代是最屈辱最悲哀的,国力不振,受金人的威胁,最容易丧失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陆游之难能在于他在苟安屈辱时代保持一种昂扬的精神,民族的尊严,诗人的激情,激励着世人。他是一个斗志昂扬的讴歌者,为振奋民族精神,好为大言,壮语豪气;然而也正因为陆游之“好为大言”,才使人们在国势危殆之际得到了某种激励和感动。从某种意义上论,陆游的艺术精神正是南宋时代文坛所总体缺乏的,陆游挺生其间,看似不合时宜,却弥补了宋人理性有余而浪漫情怀缺失的遗憾。

[1]朱熹.答徐载叔赓[M]//朱熹集.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2825.

[2]朱熹.答巩仲至:第十七书[M]//朱熹集.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3354.

[3]朱熹.答巩仲至:第四书[M]//朱熹集.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3339.

[4]史弥宁.友林乙稿·陆放翁画像[G]//陆游研究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2.24.

[5]张淏.宝庆会稽续志[G]//宋元方志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90.7151.

[6]毛晋.放翁词跋[G]//陆游研究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2.137.

[7]陆游.祭朱元晦侍讲文[M]//陆游全集: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76.2394.

[8]爱新觉罗·弘历.唐宋诗醇:卷四十二[G]//陆游研究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2.215.

[9]钱锺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10]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124.

[11]张晶.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审美回忆[J].文学评论,2001,(5).

[12]汉斯·罗伯特·耀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M].顾建光译.南京:译文出版社,1997.134-135.

[13]方回.瀛奎律髓汇评[M].李庆甲集评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89-92.

OnLuYou’sDispositionasaPoetandAestheticMemorieswithHisEnlistmentintheArmyasaPrototype

GAO Li-hua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 Shaoxing University, Shaoxing 312000, China)

Zhu Xi’s assessment of Lu You’s poetic disposition covers compliments of both Lu’s gift as a poet and the semantic abundance contained in his poems endowed with the beauty of the Tang poetry. In actuality, what constitutes the core elements of Lu’s poetic disposition is his specific way of thinking and writing shaped out of his unique physical and mental character and his talented temperament. Writing from something virtual, Lu excels at infusing passion and beauty into his poems by means of the spatiotemporal conversion and comparison; his successful poems embodying his affectionate remembrance serve as the exemplar of aesthetic memories with his enlistment in the army as a prototype. In the memories, his artistic personality is formed and highlighted, his great poetic name achieved and his popularity accomplished.

Lu You; poetic disposition; enlistment in the army; aesthetic memories

2012-12-07

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越文化研究中心”重点项目“宋代山阴陆氏文化世家研究”(10JDYW02Z)的研究成果。

高利华(1964-),女,浙江绍兴人,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学报常务副主编,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陆游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越文化研究。

I206.2

A

1674-2338(2013)01-0074-06

(责任编辑吴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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