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烨 张薇薇
(1.海南师范大学 初教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2.黄冈师范学院 外语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人在漫长的一生之中总有些无法避免的失落与创伤。著名心理学家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将创伤(trauma)定义为“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性的事件的一种无法回避的经历,当中对于这一事件的反应往往是通过幻觉或其他侵入性的方式定时地、无法控制地反复性出现”。[1]因此,创伤主要是由事件及个体对其诠释与反应所构成的。当代著名的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所创作的小说作品,每一部都直接或间接地涉及到了创伤这一议题。具体而言,石黑一雄小说中所描述的创伤是含蕴着时间意识的,个体生命记忆的纹络镶嵌个体的生命轨道,而创伤的出现却改变了个体的生活世界,也造成了时间、生命与记忆重新界定的困局。由此,创伤事件所涉及的是个体生活世界的坍塌和崩解,可以说是置身在一种“后创伤状态”中。但是,“后”(post)创伤也可以是一种超越,超越心理病理和生理病理的应对逻辑,具备意涵转化、重新赋义的多重可能性。在石黑一雄笔下,经由叙述经验与启动记忆的过程,个体通过动态的意义建构,得以重塑“后创伤”受苦状态里寻求存在意义和破解认同困局的艰辛路程。
“意义”是一种认知现象,是由对特定的情境与事件的反应所引发的。学者帕克(C.L Park)认为,个体面对创伤事件,或者改变对情境的诠释方式,或者改变自身全面性的信仰和目标,或者再度衡量创伤的意义以期符合自身的信仰和目标,这些调整策略,无非是使个体降低外在情境与内在系统的不一致状态。在后创伤经验成长的正向意义赋予方面,帕克指出了两种主要情形。一种是受创者从生活里学习到生活改变的重要课题,如:遭逢苦难后,体悟人生本就是脆弱的、珍贵的;对生活形态勇于重组。另一种是受创者了解到创伤经验是一种动力,促使个体经由利他行为的产生而成为施为者,进而发现意义的新价值与新来源。所以,后创伤成长的面向,一方面包括自我新认同,一方面指涉生活世界的重建。
综合石黑一雄小说中苦难灾难所制造的后创伤状态,置身于生活崩解的处境下,个体通过学习创伤符号的指认和解释,紧扣自身遭遇与自我存在的关系,不断赋予遭逢事件以意义,这个成为日常生活长期的反思课题。当然,有些人得以创造和转化遭逢经历,有些人则可能执念在记忆的泥淖和情绪的漩涡里,无法疗伤止痛、获取重生。从自我、他者及世界的角度分析,石黑一雄小说人物在后创伤状态下的意义建构包含了“自我关照”、“悦纳他者”及“生活世界的重建”。
历经苦难的个体,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心理伤口,但他们并非只能在创伤面前听任摆布、无能为力。个体也可以尝试改变自己,即“允许个体以自己的方式,对自己的身体、心灵、思想、行为、生存方式施加影响,以改变自己,达到某种快乐、纯洁、智慧、美好和不朽的状态”。[2]这种关爱自我的行为就是要主动地改善自我、突破自我、转化自我和支配自我,去重新了解“我”是谁、“我”做了些什么及“我”能做些什么。这种远离旧我、重构新我的自我关照方式可以防止自我成为“受害状态”(victimization)的奴隶,涵化受难意义。
《长日留痕》里一直站在“阴影”处的男管家史蒂文斯将杰出管家的职业风范比喻为“宛若体面的绅士穿上考究的西服”,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敬业精神来成就一个小人物的丰功伟业。他建立在“尊严”和“克制”上的敬业精神禁锢了他的思想和肉体,使他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并且使得他的情感异化,牺牲了许多常人应有的快乐,还与心爱的女人失之交臂。二战结束后肯顿小姐的来信使得史蒂文斯第一次踏上达林顿庄园外的旅程。旅途中他四次得到陌生路人的指点和帮助,与他们短暂的交会都会引发史蒂文斯对一段往事的反思和省察,迫使他正视了自己,也让他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生活是一种从未有过独立思考和主动选择的生活。透过关注身体的、当下的、一己的体验,史蒂文斯感受到内心世界的苏醒,也不再对过去的憾事耿耿于怀,他体察到“一天中余下的时光”也能成为最美好的部分,“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对我们目前确确实实所拥有的感到心满意足”。[3]在原有世界崩塌的状态下,史蒂文斯的自我认同建立在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中,“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被如何描述”以及“我如何描述自己”,其认同是透过描述来构成的。《千万别丢下我》里默默无闻的克隆人在人类的权力阴影下没有被摧垮,依靠的是顽强的生命意志中所蕴含的自我关照。就在克隆人汤米做第四次器官捐赠之前,凯茜和汤米获知,如若能向“夫人”证明他们之间有真爱,他们或许能“延缓”器官捐赠的时间,可以获得多一点的相处时光。但是当凯茜和汤米找到“夫人”和前校长艾米莉小姐时,他们却被告知“这种事情从来都没有过”,“(延缓)这个谣言中没有一点是真的。”[4]288得知事实的真相后,汤米起先愤怒地叫喊,并不停地向空中挥拳以表达失望和不满。但是在凯茜的安慰下,他渐渐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依旧选择履行自己的责任。只不过这一次是对“捐赠”有了更深刻的体认和更严肃的对待。汤米在等待手术期间,仍然不停作画。他所画的一些奇怪的动物都具有一种甜蜜脆弱的感觉,这象征了他对自己生命的理解:对人类而言,他们这些克隆人就好像是无名的机器动物,但他们为人类服务的同时,也努力地在生命中创造一些短暂却甜蜜的希望。
可见,如果让自身一直寓居于罪恶、愤怒、指控及不安的“受害状态”里,会导致一种断裂,一种可能的退化,以及一种生活自由状态的固着化,这样的状态会使个体面对创伤事件的演进,容易产生脆弱性的反应,同时使自己的生活产生断裂,继续在创伤阴影中屈尊俯就。但除了消极的受害样态,个体对创伤的意义界定若转向对生命及生活的感激,通过自我的各种日常实践去关照身体和灵魂,改变自我独特的存在,就可能使个体涵化受难意义,发现自由的个体,重构生活新系统。
当个体面对苦痛或灾难的威胁时,慢慢会体察到最终要面对现实解决问题的是要靠自己,于是,个人的苦痛成为日常经验。个体不仅感受到不确定性、恐惧、挫折和愤怒,与其家庭、朋友及社会的关系也随之改变。此种境况下,就需要在日常生活之中,通过记忆、书写、沉思、安静、聆听等方式为桥梁,开放自身,将自身与他人构连起来。搁置相互对立的逻辑,皆向对方敞开互为施与受者,超越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区分,以主客意义诗意般的暧昧不明,彼此开放和交流。
虽然《无法安慰》里的赖德最后没有挽回自己的婚姻,但是他还拥有心爱的音乐,音乐为他打开了另一个可以依靠的世界。音乐接纳超度因社会地位、智力和教养方面的差异而被社会拒绝的人,籍由音乐他敏锐地感受这个世界,在音乐中寻找安慰;并以音乐为中介,与同样热爱音乐亦同样身心受挫的人互诉苦痛的故事。诉说受苦的故事是个体面对生活坍塌时,再次建构连续性和整全性的一种方式。虽然苦痛的故事通常是一种混沌的叙说,但它们可以引发反思、再评价及重新定义。《群山淡景》里经历过二战和原爆灾难的悦子一直生活在一种由创痛和震惊造成的平静状态之中,为了活下去,她几乎每天都在“击退过去”的工作中拒绝往事的侵袭,有意识地忘却噩梦般的过去。对过往创伤的规避虽然能够让人苟延残喘,但决不是真正可以疗伤止痛的办法。而大女儿庆子因无法融入异国生活选择自杀的事件则成为悦子生活的重大转折点,对死去孩子的挚爱和看顾不周的内疚,迫使她不得不以战争受创者和母亲的双重身份重新面对过去所经历的一切。这时,小女儿霓纪的出现给悦子孤立自闭的生活带来了生机。虽然她们曾一度疏离,但是在与霓纪对亲人的共同回忆中,她们的关系也开始有了缓和,悦子从最初的逃避到逐渐的重现回忆。最终在女儿霓纪的鼓励和关爱下,悦子走出精神上的困境进而获得内心的平静和释然。重现回忆直面创痛虽然艰难却是通向重生之路必不可少的关键环节。在小说《千万别丢下我》中,克隆人看似全都是人类权力的玩偶,他们注定要被“捐献”走向死亡,但是在活着的时侯,他们还是有自己的主动选择。如露丝认为“看护员”的生活毫无意义,于是选择了提前进行器官“捐献”。而在凯茜看来,“看护员”的工作体现了个体的生存意义,所以一直竭尽心力去做好这份工作。她为自己“看护员”的工作受到其他人的称赞而深感骄傲,认为这对自己来说“意义重大”。她耐心地聆听“捐献者”的倾诉,细心地照顾他们。对她而言,这不单单是一份工作,她是在用心去看顾每一位捐献者,“要是我每一步都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感受,那我也无法取得现在的成就……如果和捐献者无法建立亲密联系,要做好这项工作是非常困难的。”[4]2当汤米问凯茜为何不停止这种折磨人的工作而提早成为捐献者时,她说:“优秀的护理员很重要,而我恰好非常适合……一位优秀的护理员对捐献者的生活会产生重大的影响……也许我能工作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但目前,我还必须工作下去。即使你不需要我在你的身边,还有其他人需要我。”[4]99或许有人认为她只是在等死而已,她短暂的生命毫无意义可言。但是她对那些器官捐献人所给予的爱心、照顾和聆听,已经使她短暂的生命拥有了意义。
学者布拉曼(Janoff Bulman)指出个体具有三种基本信念:第一,世界是慈悲为怀的;第二,世界是充满意义的;第三,自我是有价值的。[5]然而,创伤的现身拆解了这些信念。可以说,当一个人面对伤痛或者巨变,往往伴随着失去“边界”的恐惧,也就是说自我与周围环境的变形扭曲,容易使个体的心理陷入深层的阴影里,进而对周遭他者产生差异性的反应。然而,有些时候,在对伤痛后果的抵御中,我们同样发现有些个体反倒在这种临界经验照亮下,重构了新自我。一般而言,“这种苦的洗涤后苏醒的力量就是困顿之境中人性不灭的神圣之火。穿透坎坷命运的希望之灯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对个体自由的渴望与追求……虽没有明确是非和结局,但却留给读者对人的命运和精神归宿的思考。”[6]历经苦痛后,自我究竟是返向他者的感激亦或是责难他者,其中所纠结的受苦性是与生活世界的意义赋予方式相关的。这一点是下面要加以论述的。
一般情况下,个体会经历后创伤成长的经验,通常引发的事件往往都是震源般的(seismic),[7]也即事件得以强烈振动个体理解世界的方式,也可能摧毁了个体的世界观。当个体的生活地基和世界观基底遭受动摇,一方面伴随着心理创痛,一方面却也是后创伤成长的入口。由此,个体能经验后创伤成长者,其行动采取并非是因循旧路,也非固守原先的计划,通常他们是勇于尝试新路径,并且能够直面后创伤状态,高度省思,改变行动,重建自我。
石黑一雄曾说,“创伤已经造成了,没有愈合,但也不会继续恶化,但是伤口还存在。世界并不那么尽如人意,但是你却可以通过创造自己的世界或者自己对世界的观念来重组世界或者适应这个世界。”[8]《浮世画家》里的小野就运用“记忆的见证”来重新搭建坍塌的世界。小野立志要做出一番伟业,遂利用自己的画笔、文字积极投身到为日本军国主义摇旗呐喊的活动中,他不仅狂热地宣传日本侵略者的战功,还借助军国主义者的权势,成为当时日本艺坛中的领导者,做了军国权力的同谋。但是,日本战败后,军国主义政府垮台,小野从艺坛的高位上跌落下来。他过去的行为被家人朋友视为是一种耻辱,日渐与他疏离。小野的人生信念所认定的理所当然的世界秩序损毁解体,丧失了控制感和确定感,可以说处在一种“本体上的安全感”的崩解状态中。为了适应战后生活,受创的小野选择用记忆来重塑“理想化的自我”。对某些不愿回首的往事,他常常将其模糊化或简略化。如:他的妻子被炸弹炸死,他的儿子在战场战死,这些事情他从未正面叙说过。为了小女儿能够顺利婚嫁,他去拜访曾经一起为军国主义做宣传的同事松田,请求他在小女儿男友家的侦探来调查小野背景的时候,不要“用一些最好被忘掉的事情”来赞扬他。而对一些反抗威权的英勇往事他则极力叙说和渲染。如:他年少时不惧父亲极力反对而毅然走上绘画道路的壮举,他勇敢保护因绘画速度慢而被他人欺负的同学的英雄壮举等。为消除小女儿出嫁的障碍,小野在小女儿与男朋友家的见面会上为曾有的军国主义行径进行了公开的道歉和忏悔,得到了大家的谅解。小野对过往回忆的梳理不是完全主观的,也不是完全客观的,而是以一种讲故事的方式重构生活意义。换言之,记忆存在于小野不断的叙说中,后创伤记忆的真假并非关键,如何构建记忆,如何叙说经验,选择遗忘什么,选择记得什么,即是一种记忆的见证行动。在小说的结尾,一切似乎得到了和解。小野可以用平和的心态接受退休生活,虽感来日不多,但欣慰于还能亲见“我们这个国家不管在过去犯过什么错,现在已有另一个使一切事物变得更好的机会了”。[9]《上海孤儿》里的莎拉一方面不甘愿只做男权规约下的“家里的天使”,一方面又深受欧洲中心论的“救世主”情结影响,心怀抱负,不甘平凡,希望能找一位真正有作为的男人为伴侣,一同去维护世界和平,谱写人生传奇。后来她不顾人们的误解和非议,选择嫁给年事已高但在处理国际事务中曾做出不菲业绩的塞西尔爵士,他们怀着抑制日趋紧张的世界局势的美好梦想来到上海,却遭遇了无情的现实。塞西尔不但没能在国际斡旋中取得任何突破进展,反而沦为赌徒,并经常对莎拉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这使莎拉极度受创,觉得人生虚空,陷入了无休止的悲伤绝境中。爱的创伤只有用爱加以抚慰。一直对她心怀爱慕的班克斯洞悉真相后向她表示出真挚的情谊,莎拉对真爱的求索和对平静安宁的普通人生活的向往最终替代了在她眼里变得盲目虚幻的使命感,重新拾起生活的信心。
我们都希望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有价值,但却常常发现自己所做的事情和初衷相违。恰如石黑一雄在一次访谈中所说的那样,“我们大多数人对周围的世界不具备任何广阔的洞察力。我们趋向于随大流,而无法跳出自己的小天地看事情,因此我们常受到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操控,命运往往就是这样。我们只做自己的那一点小事情,希望能够派上用场。所以我认为许多责任义务的主题都来源于此。在我看来这种本能是人类最令人瞩目的地方。让人难过的是人类有时认为他们生来如此,还自以为是。可事实上,他们通常并非真的献身于他们一直认可的事”。[10]由此,这些人物对创伤的记忆与叙说,映射着一种时光、自我和生活的多重失落,也打破了生活是整全完满和难以变异的幻象。然而,一种有意义的生活并不否认真实的并且经常存在的痛苦困难,也不规避我们内心的黑暗区域。一种有意义的生活,使我们居于苦难却仍不放弃希望,我们内心的幽暗驱动力也不会将我们引至飘荡且毁灭的道路里。因此,承认人类生存不可规避的冲突与苦痛,勇敢面对和挑战幻灭与苦楚的纠结情态,正是书写后创伤人生之旅的绝佳注解。
石黑一雄是一位深具悲悯情怀的作家,他的小说一直都在探索普通人遭逢不可抗拒的苦难和危机下的后创伤生存状态及其愈疗的可能性,表达了作家最深切的人文关怀。面对人类的受苦世界,个体只有进行意义建构的动态转化历程,而非被动静观其变或一味屈从,才能赋予后创伤状态的经验成长以生命新意。在意义的建构历程中,涉及的是记忆的见证与想像的置换问题。记忆的真假与想像的虚实并非重构生活的重点,更为重要的是面对失落与遗忘,在重复的求索或回返的叙说中,寻求积极的自我新意义。
[1]Cathy Caruth.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 and History[M].Baltimore,MD: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11.
[2]Michel Foucault.Ethics :Subjectivity and Truth[M].The New Press,1997:225.
[3]Kazuo Ishiguro.The Remains of the Day[M].London :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89:196.
[4]Kazuo Ishiguro.Never Let Me Go[M].London :Faber and Faber Limited,2005.
[5]Janoff Bulman.Shattered Assumptions:Towards a New Psychology of Trauma[M].New York :The Free Press,1992:114.
[6]孙雪静.灵魂守望[J].世界文化,2008(9).
[7]L.Calhoun,R.Tedeschi.Posttraumatic Growth,Positive Changes in the Aftermath of Crisis[M].Mahwah,NJ: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1998:263.
[8]Allan Vorda.Face to Face:Interviews with Contemporary Novelists[M].Houston:Rice UP,1993:31.
[9]Kazuo Ishiguro.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M].London :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86:226.
[10]李春.石黑一雄访谈录[J].当代外国文学,2005(4):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