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衡
(钦州学院 中文与传媒学院,广西 钦州 535000)
一般认为,现代大学的直接渊源是12、13世纪在西欧出现的中世纪大学。其中,被认为是“原型大学”或“母大学”的是意大利的萨拉诺大学、波伦亚大学以及法国的巴黎大学、英国的牛津大学。长期以来,这些大学的办学模式被其他学校所仿造。在我国,最早的现代大学指的是京师大学堂、北洋大学堂等。而这些西式的学堂,与古代的国子监、太学、书院没有直接的承接关系。这一观点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如果以此为据,在我国大学制度的推进中完全无视国子监、太学、书院的存在,无视中国传统教育中行之有效的方法,那就未免有些以偏概全、舍近求远了,其最为直接的结果就是教育模式缺乏历史连续性。下面,本文拟从冯敏昌书院院长职位入手,探讨现代大学校长的选拔、交流和职业化问题。
之所以以冯敏昌为个案,主要是基于以下三个方面的考虑。
一是冯敏昌是清代乾嘉时期岭南较为重要的诗人和教育家。冯敏昌(1747-1806),字伯求,一字伯子,号鱼山,清代乾嘉时代广东廉州府钦州长墩司南雅村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户部主事、吏部主事等职,曾任武英殿四库全书馆分校。冯敏昌是岭南与黎简、宋湘齐名的著名诗人,著有《小罗浮草堂诗集》、《小罗浮草堂文集》、《小罗浮草堂诗钞》等作品。冯敏昌先后任教于河南的河阳书院,广东的端溪书院、越华书院、粤秀书院,六十岁在粤秀书院任上逝去。在长期的执教过程中,冯敏昌不仅兢兢业业,教书育人,而且还留下了大量的与书院教育有关的作品,以记录其读书教学生活,反映师生情谊;表达其教育思想、办学理念与做法;歌颂赞扬热心服务支持教育事业的地方官员乡绅贤达。不管作者最初的创作意图如何,作品客观上都给我们留下了有清一代书院尤其是广东书院教育的较为丰富鲜活的第一手材料。
二是冯敏昌所在书院的教育包含着高等教育和中等教育两个重要的教育层次。根据陈寒鸣的研究,宋代书院的出现,打破了高等教育与基础教育相隔绝的状况。书院除了担负着普及文化的重大使命外,还有培育人才和为统冶者输送官吏以及为高等教育提供后备生源的职能和使命。这就使书院教育必然包含着高等教育和中等教育两个重要的教育层次。一般来说,省城的书院和府、州、县的书院属于高等教育和中等教育的教育层次,它们共同的特点在于均分布在城市,规模大、程度高、招生地域广、对学生考核严格。①陈寒鸣:《关于宋代书院儒学教育的几个问题》,http://www.lunwentianxia.com/product.free.6987809.1/。河阳书院为河南县级书院;广东的端溪书院、越华书院、粤秀书院为省级书院,面向全省或两广招生。
三是清代广东的书院教育在全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广东最早的书院,大约兴建于北宋,比北方晚约两百余年。但是,随着经济与文化的进步,它在明朝嘉靖时期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短短的45年里,仅广州就建了24 所书院。这些书院的出现改变了珠江流域书院在全国的比例,广东跃居全国第三位。到了清代,广东书院再次快速发展。根据邓洪波的统计,广东共有书院531 所,第一次超过江西,成为全国书院最多的省区。②邓洪波:《中国书院史》,上海: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04年,第408-410 页。尽管到了清代,书院与科举制度的结合越来越紧密,自由讲学与相互问学的学术风气无法与鼎盛时期的宋明时代相比,但广东书院仍以其稳定充足的经济来源、多元的办学经费运行机制、简单精炼的管理机构、日趋完备的规章制度、灵活弹性的课程设置为广大士子提供了学习的基本条件,培养了大量的人才,加速了西学在广东的传播,近代变革多由广东肇起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以礼相延,厚给禀饩”的选拔制度
近二十年来,知识界就大学校长选拔制度的问题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当中,有不少学者呼吁向西方学习甚至看齐。其实,大学校长的选拔制度与国家、地方、大学之间分权有关,强调政府对教育控制的国家,政府对大学校长选拔的决策权就大;强调大学自治的国家,学校自身在大学校长选拔中的权力就大。在我国,显然是前一种情况。1998年,我国《高等教育法》颁布,第三十九条规定,“国家举办的高等学校实行中国共产党高等学校基层委员会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由上级行政部门加以考察、选拔与任命是我国目前最为普遍采用的校长选拔制度。从形式和过程来看,目前我国大学校长的选任制度与西方自下而上的选拔制度、董事会领导下的遴选制度差别较大,而与以冯敏昌为代表的书院院长们的任命机制却有一脉相承之意。
冯敏昌所在的四个书院,河阳书院虽为县级书院,但其所聘主讲绝非常人,叶廷杰(吏部官员)、萧良城(翰林)及温县李春溪(举人)都曾任教于斯;端溪书院、越华书院和粤秀书院是清代广东省级书院,更是岭南文化教育的中坚。冯敏昌担任院长之职,缘由很简单。1787年,仇汝瑚(钦州灵山人)任知县,恰逢冯敏昌度假至开封,汝瑚请其主河阳书院讲席;1799年春,宫保、中堂觉罗吉有斋制宪、中丞陈简亭抚暨各当道专员到家聘请,于是到了端溪书院;1804年3月,时制、抚各宪再三委员賫至家,尚留越华之席以待,且不以迟久为嫌。礼隆意笃之下受聘;1804年冬宫保百菊溪制宪来粤与孙抚、秦小岘决意复请移讲粤秀。1805年夏孙抚仍恳留主讲粤秀,不得已,再受其聘。由此可见,冯敏昌院长身份的确立缘于书院所在行政区域长官的极力邀请任用。这与我国清代官办书院的聘任制度是一致的。从雍正皇帝诏令各地方官对其必须“以礼相延,厚给禀饩,俾得安心训导”③胡昭曦:《四川书院史》,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84 页。起,各院长或主讲则由相应的地方官员礼聘,一般由督、抚会同学政酌商确定人选。乾隆年间,例遣差弁行聘仪先致之,复呈送该年束修,至道光间,才改为邮函订约附以聘书。
冯敏昌之所以被各级官员频频相中重用,凭的是其高尚的人品、渊博的知识、正确的教育思想、敬业的工作态度。而冯敏昌在教育实践中的投入与敬业,除了他自身的一贯的认真负责之外,还有一点是不得不提及的,那就是地方政府官员的“礼隆意笃”。在清代乾隆时代,与东湖书院284 两、湖南岳麓书院465 两、白莲峰书院380 石米相比,冯敏昌在粤秀书院的收入为700 余两,能够养活33 人(含长班、厨子、伙夫、家口)。比钱更重要的是意笃,前往越华书院时,冯敏昌“率两男履、镖随,一路有司供给”;移日抵省入院时,“各大宪欣敬有加”④陆善采等點校:《冯敏昌集·先君子太史公(讳敏昌)年谱》,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10年,第484 页。;在粤秀书院,“启馆之前一日,有司到院敷陈甚备。……茶话继以宴饮于讲堂而皇之之中。计设十席,各皆专席而坐。先君(按,即冯敏昌)居正,左右制、抚、藩、臬、运、粮,一府两县,以次朝封,环坐从容,毕饮而散。各大宪法尊师隆厚,故老以为向未目此盛礼云。先君于是益加振劝,勤于讲课”①陆善采等点校:《冯敏昌集·先君子太史公(讳敏昌)年谱》,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10年,第485 页。。据此,我们是否可以断定,校长的积极性与其说取决于任命方式,毋宁说得益于尊师重教的社会风气。不管如何,时至今日,冯敏昌职务任命的政府行为、程序的法定性、手续的简单明了乃至其积极性调动的方式方法仍然值得我们重视和借鉴。因为,任何类型的大学都是历史与环境的产物,大学校长选拔制度必须与我国的国情、历史与文化相一致。如果我们一味生搬硬套西方大学制度,结局极有可能是“南橘北移,其化为枳”。
2007年,由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大学校长素质研究”课题组对1792 所高校校长进行了调查。该调查显示,我国大学校长的平均任期为4.1年,其中对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浙江大学等8 所著名研究型大学的调查发现,这些学校校长的任期平均为5.9年;而美国同类大学的校长任期为12.2年。调查组指出,对一所大学来说,频繁更换校长容易导致校长在办学过程中不思进取或出现急躁、冒进的短视行为;也可能因为办学理念得不到继任者的认同,致使工作难以延续,“相对较低的平均年龄加上较短的任期,说明我国大学校长往往在年富力强的黄金时期就离开了岗位。这对大学和高等教育事业的发展,都是一种人力资源上的浪费”②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大学校长素质研究”项目组:《“中国大学校长素质研究”调研成果》,中国教育报,2007年8月17日第7 版。。其实我国一校之长任期短的现象并非当代独有,在以冯敏昌为代表的清代广东书院院长们身上我们也能看到相似之处。
自1788年春投身书院教育到1806年11月与世长辞,时间长达19年,期间虽有三个时间段不在书院,即1792 至1795年在京供职、1796 至1798年在家办丧事、1802 至1803年居家守制,但冯敏昌的在职在位时间至少也有十一年余。这十一年多,冯敏昌先后供职于河阳书院、端溪书院、粤秀书院、越华书院和粤秀书院这五个书院。其中,在河阳书院的时间最长即三年,在越华书院的时间最短即从开馆到馆满只有7 个月。在清代,因为实行的是一年一聘,所以院长们的频繁换岗就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从史料看,清代广东书院院长互动的频繁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促进了书院的变革发展的。越华书院就是一个例证。它本是盐运司范时纪及商人为培育寄籍广东之商人子弟,于清乾隆二十二(1757)年集资购布政司后街一所旧宅创建的一所书院。最初的目的不过是使商人子弟“庶业不荒而名有由成”,随着政府大员的重视,“敦请名宿为山长”(范时纪(《越华书院记》),更得益于院长的互动,创办后不久就呈现出了蒸蒸日上的局面。1755年,乾隆四年进士冯成修出任粤秀书院山长,制定《粤秀学约》,使粤秀书院的管理制度更臻完善。不久,到越华书院任山长,将粤秀书院的《学约》带到越华书院,并向督抚大吏请求增拨学额,使越华书院之办学水平得到提高,与广东另外两所省级书院(粤秀、端溪)同领风骚。无独有偶,1804年,冯敏昌任越华书院院长。因冯敏昌曾任粤秀书院院长,制定过《粤秀学约》,乃将该管理制度带到书院,令其学规严格,管理完善,生徒膏火待遇、课考奖励,基本与粤秀书院相同。此后至道光年间为越华书院最为鼎盛的时期。的确,院长们的互动为书院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带来了先进的管理理念和教育方法,可以较大幅度地提升书院的知名度,提升其办学能力,确保书院正常良好的运转。但过于频繁的调动是不利于书院特色的打造和人才尤其是一流人才的培养的。清代广东书院众多,地方政府尊师重教,院长们不但水平高而且爱岗敬业,生源应该也没问题,为什么仍然培养不出一流的人才,院长一年一聘的任期规定恐怕是其中最为主要的原因。
相比之下,同期的岳麓书院山长们的任期则值得我们深思。罗典(1719-1808),乾隆四十七年(1782)始聘为山长,历任时间长达27年;欧阳厚均(1766-1846),嘉庆二十三年(1818) 聘为山长,连续掌教达27年之久;丁善庆(1790-1869),道光二十六年(1846) 聘为山长,连续任职达22年之久。正因如此,岳麓书院才培养出了魏源、曾国荃、刘长佑、左宗堂等优秀人才,才能骄傲地向国人宣称“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岳麓书院的做法以及它所取得的灿烂辉煌成就,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
自2011年起,已有湖南大学赵跃宇、北京师范大学董奇和北京外国语大学韩震三位校长在上任伊始分别对全校师生做出了“二不”(不带研究生,不申报新科研课题)、“四不”(不申报新课题、不招新研究生、不申报任何教学科研奖、不申报院士)和“三不”(不再做自己的专业(外国哲学)学术研究,不再申请自己原有学科专业的研究课题,不再谋求与教学有关的个人荣誉)承诺,核心思想是“不做研究,专心做校长”。三位校长的表态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引起了社会各界的热切关注和议论。赞成的、质疑的皆有之。三位校长的承诺是受西方大学还是古代教育机构的启示,不得而知,但以冯敏昌为代表的书院院长们却是有着教学、管理与科研一肩挑的传统的。
在河阳书院,冯敏昌在学术研究上可谓是硕果累累。其时,冯敏昌受地方官仇序东所托,编撰《孟县志》。在“每鸡鸣起;自温读后卖力讲解”之余,这位严谨的金石家者撰、书《重修伯益廟碑》,重书《神道碑》,又自撰、书《韩公堂碑》、《墓考碑》、《论祭碑》。刻河阳书院课艺,并考订杜工部墓庐所在。在广泛涉猎前人的研究成果,“舍人康少山移居清化,储书特多,余从借书乃至数车,又从偃师进士武亿时假抄本”的同时,“其山川远近,如芒、碣、洛水,形势险要,必亲历图绘”,历经四载,终于修成《孟县志》。此志凡十卷,史料翔实,构图实用,为修建黄河防洪堤提供了很好的参考依据。最为成功的是,冯敏昌以大量具体的史料,通过文献资料查阅、韩愈墓图及后裔嫡派宗图的绘制更兼金石等实物的考证,纠正了新、旧唐书误载所造成的千古疑案,得出了韩愈的出生地、墓地在河阳的结论。目前,此结论已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冯敏昌题写的“韩愈墓”碑至今仍字迹清晰,与墓同存。在端溪书院,冯敏昌谭艺之余,“有七经解说、四书讲义,刻端溪课艺,呈吉制军评定者,以及《古今文赋》、《诗选本》十余种。日夜与诸生口讲手书,乐此不疲”。在粤秀书院,年近六十的冯敏昌仍笔耕不辍,除“每五鼓起盥,必朗诵经史,……悉以课程查勉诸生”之外,仍创作了近百首诗歌,且接下《广东通志》的修志任务以报国家。与冯敏昌一样教学科研相得益彰的书院院长数不胜数,如白麓书院的朱熹在繁忙的讲学、游学、写作闲暇,还不忘进行自然科学研究,他在地理、天文等领域均有建树。岳麓书院的山长罗典在执掌期间著有《凝园读书管见》、《凝园诗钞》、《罗鸿胪集》作品;王先谦更因潜心经学被人称为巨儒,不仅著有《诗三家义集疏》、《汉书补注》、《受虚堂文集》、《后汉书集解》、《十朝东华录》等多种,还邀揽文人,设局刻书,编校刊印古籍和历史文献,汇刻《皇清经解续编》。
冯敏昌等书院院长管理与教学科研双肩挑的成功似乎从另一侧面证明大学校长远离科研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校长的职业化与学术腐败问题。同样具有反证作用的还有纽曼、洪堡、克拉克·科尔、德里克·博克、蔡元培、梅贻琦,等等。他们不仅对自己的大学进行深入研究,而且撰写出了至今仍深刻影响着当代大学的《大学理念》、《大学的功用》、《走出象牙塔》等经典大学管理名著。但为什么当前我国三位校长的许诺赢得了媒体和网民一片叫好之声呢?原因只有一个,冯敏昌等院长们的科研活动是自发的,至少与学校经费无关;而当前我国学术资源的配置,不管是科研立项还是科研成果的评价,费用源头都在学校和教育主管部门。人们憎恨那些以权力获得学术资源,瓜分科研成果,蚕食科研人员利益的校长,以为他们的退出就能减少学术腐败。其实,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校长退出之后还有副校长,副校长退出之后还有处长和系主任。裁判和运动员同时上场,比赛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同样的道理,要确保科研项目评选与评价、研究生指导上岗资格评审等事项的公平、公正、公开,重要的是保持管理队伍与教学科研队伍的纯粹性,是一套完整的运转管理体系,而不是个人或少数几个人的努力。
作为我国古代特有的一种教育机构,书院在其上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广泛地吸取了私学和官学的有益经验,形成了自己的特质。冯敏昌等书院院长们的选拔程序、任期时间、科研活动,为当前大学校长制度的建设留下了许多重要而深刻的启示,我们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毕竟,现代大学校长制度的建设不仅要善于从国外“拿来”,还要善于从传统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