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对卢梭政治思想的超越*

2013-04-12 09:01李正义
菏泽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卢梭阶级市民

李正义

(山东省委党校哲学部,山东 济南 250103)

马克思一生保持着对文学、艺术的浓厚兴趣,他谙熟卢梭、康德、费希特、席勒和海涅等浪漫派的先驱和他们的作品。莫泽斯·赫斯曾这样描述马克思:“如果把卢梭、伏尔泰、霍尔巴赫、莱辛、海涅和黑格尔合为一个(我说的是结合,不是凑合),那么结果就是一个马克思博士”[1](P74-75)。还有学者指出:“卢梭开启了浪漫主义运动的先河,进而影响到康德、叔本华哲学,席勒的戏剧,歌德的小说,拜伦和雪莱的诗歌以及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学说。”[2](P5)这就把卢梭的浪漫主义对于共产主义学说的影响直接予以肯定,而且把这一学说同戏剧、小说和诗歌并列为浪漫主义影响的产物。

马克思作为一位有着诗人浪漫气质与禀赋的哲学家,他的政治思想也深受卢梭等浪漫主义学者的影响。二战以后,意大利新兴的“新实证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学派(又被称为德拉·沃尔佩学派)认为卢梭关于平等和自由的论述明显体现着与社会主义之间的历史联系,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是一部自始至终渗透着典型的卢梭人民主权思想的著作。该学派甚至认为“卢梭的政治思想是马克思主义政治思想的真正来源,甚至在严格意义上的政治理论上,马克思和列宁除了分析国家消亡的‘经济基础’外,……并没有在卢梭思想的基础上增添任何东西”[3]。

毋庸置疑,马克思的政治哲学不仅仅来源于德国古典哲学以及法国的空想社会主义,他还深受卢梭等浪漫主义的影响。当然,我们不能就此夸大了马克思与卢梭政治思想的继承关系。而应该辩证地认识马克思和卢梭的关系,既要肯定卢梭政治思想给马克思提供的丰富源泉,又要看到马克思沿着卢梭的方向独辟蹊径,立足于私有制,开创了阶级斗争学说和无产阶级革命与专政的理论,从而实现了对卢梭政治思想根本性的超越。

一、关于国家的起源、发展与消亡

卢梭认识到了私有制是造成人类不平等的根源,他继续从这个问题上探究国家的起源。他说:“奴役的关系只是由人们的相互依赖和使人们结合起来的种种相互需要形成的。因此,如不先使一个人陷于不能脱离另一个人而生活的状态,便不可能奴役这个人”。[4](P108)卢梭认为社会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不平等都与私有制有关。随着财产私有制度的出现和发展,人就失去了自然状态下的自由和平等。为了缓和奴役与被奴役之间的矛盾和对立,强者出于最大限度的维护自身利益的目的,制定了法律。法律要真正起到协调矛盾、维护稳定的目的,国家就成了必须的强制机关。卢梭说:“社会和法律就是这样或者应当是这样起源的。它们给弱者以新的桎梏,给富者以新的力量;它们永远消灭了天赋的自由,使自由再也不能恢复;它们把保障私有财产和承认不平等的法律永远确定下来,把巧取豪夺变成不可取消的权利;从此以后,便为少数野心家的利益,驱使整个人类忍受劳苦、奴役和贫困”[4](P128-129)。由此可见,卢梭已经从经济利益——私有财产即社会的经济关系或物质生活状态中去理解剥削的根源和国家的起源问题。国家是强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私有财产、捍卫自己的特权地位而产生的,是在经济上占统治地位的阶级镇压和剥削被压迫阶级的新工具和新手段。国家代表“少数野心家的利益”,“驱使整个人类忍受劳苦、奴役和贫困”。卢梭对这个问题的敏锐认识,表明他已经站在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边缘。但遗憾的是,卢梭却最终主张以“公意”——普遍意志基础上的社会契约来解决问题,终究没有继续沿着社会物质关系的线索“刨根问底”。马克思却做到了。他坚定地从社会物质关系中去理解历史,探讨国家的起源,因为只有物质利益才真正牵动着强者与弱者的神经。马克思借助于对黑格尔的批判,通过对市民社会的经济分析揭示了国家的真正起源。马克思从人类最基本的需要——物质资料的生产(实践)出发,分析了私有制和阶级的出现,市民社会和国家都是私有制和阶级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而人们的物质生活领域即市民社会,成为社会的经济基础,决定着政治的上层建筑——国家。卢梭立足于人类的不平等,找到了私有制的根源,却以“社会契约”作为消除阶级对立的“法宝”,注定了他的浪漫主义愿望成为“梦想”。马克思却是从物质生活的实践出发去挖掘阶级与国家的起源,从利益尤其是经济利益所折射的生产关系诸环节的矛盾出发去理解国家范畴,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运动中去把握国家的产生和发展,到社会生产关系中寻找消除剥削与不平等的现实力量。

对于国家的消亡卢梭提出了人民主权的思想。按照卢梭的观点,人民主权可以消除市民社会和国家、公共利益和私人利益的分裂。卢梭对于国家的消亡,带有辩证法的意味。他认为政治体从产生起就开始消亡。他说:“政治体也犹如人体那样,自从它一诞生起就开始在死亡了,它本身之内就包含着使它自己灭亡的原因”。“体制最好的国家也要灭亡的。”[5](P117)他的人民主权理论将国家视作为主权服务的机构即“委员会”,其权利是由主权者赋予的并且主权者可以收回。正如卢梭没有找到国家的真正根源一样,他更没有找到国家消亡的真正原因,更没有明确地阐释和论证国家消亡的问题。他提出的所谓的“人民主权”,离开现实的物质生产关系,只能是浪漫主义的诱人的“画饼”而已。马克思在卢梭政治理想的基础上提出了科学的国家消亡学说。正如马克思认为国家的产生是私有制和阶级斗争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一样,随着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作为捍卫经济利益的特殊阶层或集团因毫无必要而消亡的时候,国家也就灭亡了。无论阶级还是国家,都不是与人俱来与人俱往的东西,马克思从未把阶级和国家永恒化。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与社会生产关系的更替,成为阶级和国家废立弃取的最终依据。从形式上看,国家是高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愈来愈超离社会的力量,但实际上它从未脱开过社会的生产关系的“磁场”。这也构成了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核心内容。

关于国家消亡的现实途径,卢梭只是提出了问题。卢梭认为,“公意”即民主。随着“公意”的普遍化,民主会越来越占有绝对优势。这样,民主基础上的社会就会有一套完整而高效的办理社会公共事务的机构。国家机构只能代表“公意”、代表社会群体的公共利益,而不可能为某个阶级或者某些阶层谋取私利。这是卢梭浪漫主义的理想,但毕竟绽放出国家消亡的希望之花。马克思批判地承继了卢梭的这一思想,把人类解放和国家的消亡结合起来,并且找到了国家消亡的现实力量和途径。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无产阶级只有推翻了统治自己的国家之后,才能真正解放自己的个性。“后来,马克思更为明确地指出,劳动阶级在发展的进程中将创造出一个消除了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联合体来代替旧的市民社会中的政权。从此以后,原来意义上的政权就再也不存在了,公共权力就失去政治性质”。[6]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谈到无产阶级革命的任务时说:“旧政权的纯属压迫性质的机关予以铲除,而旧政权的合理职能则从僭越或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当局那里夺取过来,归还给社会的负责任的勤务员”[7](P57)。“后来,他又进一步明确提出,阶级一旦消失,目前政治意义上的国家也就不存在了。因此,通过革命所要铲除的并非国家本身,只是具有压迫性质的暴力机关。革命之后建立的国家具有的只是事务性质的一般职能,并且不会产生任何统治”。[6]

总之,由于卢梭生活的时代尚处于资本主义还没有充分发展的时期:资本主义的社会经济关系还没有完全成熟,资本主义的社会矛盾还没有完全暴露。卢梭的关于国家的政治理论因具体历史条件的限制带有纯粹浪漫主义的色彩。因此马克思说:“卢梭的社会契约在实践中表现为,而且也只能表现为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国。18世纪伟大的思想家们,也同他们的一切先驱者一样,没有能够超出他们自己的时代使他们受到的限制”[7](P356)。但卢梭的思想成果却成为马克思新型国家学说的思想来源。”列宁曾经说过:“马克思主义这一革命无产阶级的思想体系赢得了世界历史性的意义,是因为它并没有抛弃资产阶级时代最宝贵的成就,相反地却吸收和改造了两千多年来人类思想和文化发展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8](P362)“卢梭的革命精神、批判精神及其政治哲学中所体现的深刻的辩证法因素和唯物史观的某些思想萌芽也都深深影响了马克思”。[6]马克思秉承卢梭痛恨和消灭私有制、消灭国家、解放人性的浪漫主义情怀,又从现实的生产关系中寻找解决的途径,从根本性地改造和超越了卢梭的浪漫主义政治哲学。

二、对市民社会不平等的批判与消解

在18世纪,卢梭是第一位严肃地批判市民社会的不平等、并感受到这种批判的全部力量的思想家。卢梭生长的时代,恰逢资产阶级方兴、市民社会初成,而卢梭却已开始了对市民社会中人之异化种种展开批判。在这方面他深深地影响了马克思。他认为,文明社会用以装点人生的那种耀眼的光辉,只是一层浮华的外表。在这层外表下,隐藏着哗众取宠的虚荣和利己主义的物质欲望。前者使人丧失自我,只能从他人的意见去判断自己生存的意义;后者使人泯灭道德良知,沉醉于卑劣的功利谋划而不能自拔:“首先是满足必不可少的需要;其次是追求更多的东西;继之而来的就是追求逸乐、无边的财富、臣民和奴隶,为了这一切,社会的人片刻也不肯松懈。更奇怪的是,越不是自然的、迫切的需要,欲望反而越强烈。而且更坏的是满足这些欲望的那种权势。因此,在长期兴盛之后,在吞没了大量的财宝和毁灭了无数的人之后,我的英雄终于要扼杀一切,直到他成为世界上唯一的主人。这就是人类道德的缩影,即使不是人生的缩影,至少是一切文明人内心里隐秘企图的缩影”。[5](P161)每个人为了利益在表面上相互帮助,而骨子里却又相互欺骗、相互忌恨、相互残害。卢梭认为罪恶的承担者不是个人,而是社会。是社会扭曲人的自然天性,在人身上培养起倾向于无度膨胀的贪婪欲望,并提供了满足这些欲望的花样翻新的手段。于是,卢梭对文明生活给出了一个否定性的评价:“我们的种种智慧都是奴隶的偏见,我们的一切习惯都在奴役、折磨和遏制我们。文明人在奴隶状态中生,在奴隶状态中活,在奴隶状态中死:他一生下来就被人捆在襁褓里;他一死就被人钉在棺材里;只要他还保持着人的样子,他就要受到我们的制度的束缚”。[9](P15)由此可见,是分工、文明的发展导致了社会不平等以及人类的堕落。在市民社会中,私人之间的利益是互相分离和对立的,因此社会才出现了竞争和倾轧的状态,人与人相互欺骗、压制、提防、掠夺、背叛和破坏。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市民社会不平等的批判带有典型的卢梭式的风格。他说“每个人都千方百计在别人身上唤起某种新的需要,以便迫使他做出新的牺牲,使他处于一种新的依赖地位,诱使他追求新的享受方式,从而陷入经济上的破产。每个人都力图创造出一种支配他人的、异己的本质力量,以便从这里面找到他自己的利己需要的满足。因此,随着对象的数量的增长,压制人的异己本质的王国也在扩展,而每一个新产品都是产生相互欺骗和相互掠夺的新的潜在力量。”[10](P87)卢梭对于市民社会不平等的批判,“虽然在他那时历史条件还未成熟,但他用他非凡的预见力勾勒了近代资产阶级社会批判的首要和基本的章节”[11](P174)。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下市民社会的批评承继了卢梭的观点,他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中指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雇佣工人的生活条件虽然得到了巨大的改善,但是,同一般社会发展水平相比,同资本家相比,工人的生活水平反而下降了。卢梭和马克思在批判市民社会的不平等方面,以如何索求自由、平等、正义和幸福的追问,击中了启蒙理性不愿正视的道德真空。

在对市民社会不平等的消解问题上,马克思实现了对卢梭根本性的超越。正如前文所述,卢梭虽然找到了私有制这一社会不平等的根源,但却“浅尝辄止”,没有深入挖掘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基本矛盾和阶级对立的不可调和性,寄希望于抽象人性基础上的“公意”和“人民主权”,从而不可能找到真正消解社会不平等的内在动力和现实力量。在卢梭看来,即使订立社会契约,也只会进一步强化了竞争和人类的不平等。社会和法律对弱者来说是新的桎梏,对富者而言却是新的力量。也就是说,契约所形成的公共权力是为私人财产服务的,它“使富人占有他们的财富,使穷人占有他们的贫穷”[11](P165)。而法律不过是进一步加强了不平等并赋予不平等以合法地位。这样,卢梭终究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真正途径,只能发出“人类的进步史也就是人类的堕落史”的叹喟。

对于市民社会的不平等,马克思却理智地看到了支配历史进程的客观法则。1844年之后,马克思从政治经济学角度揭示出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对立统一中把握人类历史发展的方向,进而探讨了克服市民社会中人的自我异化、实现人类解放的目标,最终达到了唯物史观。对于市民社会不平等背后的阶级对立和差别,卢梭仅仅把阶级对立简单地看作贫富的对立,自然也看不到阶级斗争的问题。因此,德拉·沃尔佩说:“经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努力工作,历史唯物主义的阶级斗争方法取代了”卢梭“已经衰竭了的、唯灵论的资产阶级方法”。[12](P62)马克思则从唯物史观的高度,通过对人类社会历史的研究,从现实的物质生产关系中寻找社会不平等的根源,从而将克服市民社会的不平等和超越政治解放联系起来,提出了实现人类解放的目标并找到了先进生产关系的代表——无产阶级作为人类解放的承担者。通过无产阶级起来革命,消除社会的不平等,并最终消灭阶级。只有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消灭阶级,建立生产资料公有制,铲除社会不平等的根源,人的解放才能真正实现。

[1]戴维·麦克莱伦.马克思主义以前的马克思[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

[2]赵立坤.卢梭浪漫主义思想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3]王东,王晓红.从卢梭到马克思:政治哲学比较研究[J].教学与研究,2007,(6).

[4]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

[5]卢梭.社会契约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6]王晓红.马克思与卢梭的国家观比较研究[J].保定学院学报,2008,(1).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列宁.列宁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9]卢梭.爱弥尔: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10]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11]Lucio Collenti,From Rousseau to Lenin,NewYork and London[M].Monthly ReviewPress,1972.

[12]德拉·沃尔佩.卢梭与马克思[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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