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莹,李金坤
(江苏大学 a.外国语学院,b.文法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关雎》是《周南》的第一篇,也是《诗经》总集的第一篇,属“四始”之一。所谓“四始”,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云:“《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也就是说,《关雎》《鹿鸣》《文王》与《清庙》4 首诗分别列于风、小雅、大雅、颂4 种诗体的首位,可见它们具有非凡的代表性意义。对于《关雎》的主旨,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归纳言之约有8 说:1) 《毛诗序》:“《关雎》,后妃之德也[1]4。”此为“美后妃之德说”。2) 朱熹《诗集传》:“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贞静之德,故作此诗[2]1。”此为“美太姒之德说”。3) 许谦《诗集传名物钞》:“《关雎》之诗,兼美文王后妃之德,而尤归重于文王①。”此为“美文王之德说”。4) 韩婴《韩诗故》:“《关雎》,刺时也②。”欧阳修《诗本义》:“《关雎》周衰之作也。太史公曰‘周道缺而《关雎》作’,盖思古以刺今之说也。谓此淑女配于君子,不淫其色,而能与其左右勤其职事,则可以琴瑟钟鼓乐之耳,皆所以刺时之不然③。”此为“刺时说”。5) 郝懿行《诗问》:“《关雎》,成妇德也。古者先嫁三月,教于公宫,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既成,祭之,以成妇顺④。”此为“妇德说”。6) 姚际恒《诗经通论》:“此诗只是当时诗人美世子娶妃初昏之作。以见嘉偶之合初非偶然,为国家发祥之兆,自此可以正邦国,风天下,不必实指出太姒、文王[3]15。”此为“美世子娶妃初昏说”。7) 方玉润《诗经原始》:“此诗盖周邑之咏初昏者,故以为房中乐,用之乡人,用之邦国,而无不宜焉[4]。”蓝菊荪《诗经国风今译》:“这是一首叙述农村姑娘出嫁过程的叙事诗[5]。”此为“婚歌说”。8) 闻一多《风诗类钞》:“女子采荇于河滨,君子见而悦之[1]5。”陈子展《诗经直解》:“当视为才子佳人风怀作品之权舆[6]。”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这是一首贵族青年的恋歌[7]。”褚斌杰《诗经全注》:“这是一首爱情诗,写一个男子思念着一位美丽贤淑的少女,日夜不能忘怀。他渴望终有一天,能与她结为永好,成为夫妇,过上和谐美满的幸福生活[8]。”此为“恋歌说”。综上所述,当以第八说较为切合诗情。其他诸说,皆从维护周王最高统治者的利益出发,非“美”则“刺”,在汉人倡导的“美刺”说的政治框架之内打转,背离了诗歌的本来面貌与原始意义。《国风》中情歌占有很大的比重,作为“诗三百之冠”的《关雎》,更是具有典型意义的情歌代表作。深入《关雎》之文本,反复揣摹玩味,这的确是一首描写黄河边一位青年男子热恋采荇菜的“窈窕淑女”并幻想与其成婚过上和谐美满生活的婚恋之歌。
全诗5 章,章4 句,诗人以极为自然、灵动、逼真而深情的笔墨为我们描绘了一幅青年男子对苗条贤惠好姑娘相见相爱、百般相思乃至追求不得而幻想成婚的爱恋全景图,读之摇人心旌,感人肺腑。爱情的神圣、伟大与魅力,以及青年男子不懈追求的执著精神,于此可见一斑。首章,以雎鸠鸟的相互和鸣起兴,来隐喻男子初见女子时的欢愉兴奋之情。雎鸠,水鸟,即鱼鹰,以捕捉鱼虾等为食。“状类凫鷖,今江淮间有之。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并游,而不相狎”。(朱熹《诗集传》)诗人由眼前所见“关关”和鸣、忠贞专一的雎鸠鸟起兴,表达了男子追求纯贞美好爱情的善良心态。王玉润《诗经原始》云:“此诗佳处全在首四句,多少和平中正之音,细咏自见,取冠《三百》,真绝唱也。”诗人开篇,便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关雎和鸣、男女相恋的“天人合一”自然和谐而声情并茂的人间胜景图。那古老黄河小岛上雎鸠鸟此起彼伏的“关关”和鸣声,几千年来,似乎依然萦绕回响在我们的耳畔,给人以美的享受与爱的憧憬。值得注意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2 句,描写女子的贤惠善良而苗条美丽,颇为准确而传神。而这,正是这位青年男子所钟情与痴迷之所在。正因为如此,才引出了下文男子为其“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忧思苦痛的难忍情状,并进一步幻想着“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与她双双入洞房的人生最美好时刻的到来。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具有统领全诗的纲领性作用。二章叙写男子求爱的艰难。“参差荇菜”承首章“关关雎鸠”而来,与雎鸠鸟一样,也是诗人所见身边生长的自然之物。此章4 句,以左右流动不定的荇菜起兴,而喻“窈窕淑女”的变化莫测与男子的难以追求。其中之“求”字,女子的美丽无匹、男子的坚毅执著全都包涵无遗矣。真可谓著一“求”字,而此诗之境界全出矣。此一“求”字,委实是全诗的关目之处、中心所在。三章描写男子相思之苦痛。一句 “求之不得”之咏叹,凸现出青年男子追求爱情的起伏曲折,饶有情思,也更显得如此爱情的可贵可珍。“寤寐思服”的日夜相思之煎熬与“辗转反侧”的通宵难眠之折磨,十分形象而又真实地写出了青年男子对“窈窕淑女”之追求已到了如痴如醉、神魂颠倒的爱之境界,具有十分感人的艺术力量。正如姚际恒《诗经通论》所评价的那样:“前后四章,章四句,辞义悉协。今夹此四句于‘寤寐求之’之下,‘友之’、‘乐之’二章之上,承上递下,通篇精神全在此处。盖必著此四句,方使下‘友’、‘乐’二义快足满意。若无此,则上之云‘求’,下之云‘友’、‘乐’,气势弱而不振矣。此古人文章争扼要法,其调亦迫促,与前后平缓之音别[3]16-17。”朱守亮《诗经评释》说:“‘求之不得’四句,乃诗中波澜,险笔,幸后有‘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快足意满,以挽其狂涛也[9]。”诗人至此,其相思意念之浓郁,其渴慕情感之高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诗人的情绪就甚为紧张,诗歌的情调就格外迫促。诗人如此强烈的求爱意识,如此挥之不去的相思情绪,其结果必然导致他以梦幻的形式获得求爱愿望的达成与满足。这就自然出现了最后四、五两章梦幻与女子成婚的喜庆场面的描写。无论是反映诗人相思之情浓烈之至方面,还是于全诗由现实情感世界转换到梦幻情感世界方面,第三章均起到了无可替代的枢纽之重要作用。由于有了第三章诗人的情感蓄势与铺垫,其四、五两章青年男子梦幻与“窈窕淑女”成婚的欢快描写也就是水到渠成而顺其自然了。从“琴瑟友之”到“钟鼓乐之”的情景叙述,颇为真切地展示了婚庆气氛逐渐浓郁而达高潮的实况。“琴瑟”,古代弦乐器。琴有5 弦或7 弦,瑟有25 弦。琴瑟弹奏,曲调谐和而温雅婉约,故后世多喻夫妻关系之融洽和睦。“钟鼓”,打击乐器。声音宏亮而高亢,颇具促发精神、振奋人心的音乐美感。由“琴瑟”之和雅到“钟鼓”之亢亮,正可见出新郎新娘喜悦之情逐渐浓烈与婚庆场面渐达高潮的实际情形。诗人梦幻婚庆场面的出现,是他忠于爱情、矢志不渝之执著坚毅精神的生动体现。其梦幻描写,是诗人在相思累累的重压之下为自己另辟的一条虽虚幻而美丽的爱情隧道。尽管美梦醒来仍苦恼,但它毕竟能于梦中暂时尽享一下成婚的欢愉之情。这不失为对现实生活中“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忧思苦痛的一种精神补偿!实际上,这种“梦思”与“梦圆”的情形,乃是青年男子醒寤时大脑思维的一种有机而自然的延续。奥地利著名心理医学家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对此种观象曾作过明晰的剖析,他说:“梦,它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昏睡,而只有少部分乍睡少醒的产物,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下的延续,它是由高度错综复杂的智慧活动所产生的。”弗洛伊德的分析甚合《关雎》中青年男子相思至极而引起的梦幻的心理状况。最后两章的梦境描写,迷离惝恍,如梦如幻,将诗中男主人公的理想境界推向了峰巅,给人以花好月圆的审美感受。全诗通篇写男子对女子的思念、追求过程,其“求之不得”的焦灼与“钟鼓乐之”的欢梦,都写得真切可爱,历历在目,真不愧为千古爱情第一诗也。
《关雎》为《风》之始,冠于《诗经》之首。这说明古代政教对男女之事的高度重视,而这,主要体现在此诗具有非同寻常的思想意义与价值。《史记·外戚世家》云:“《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汉书·匡衡传》载匡衡疏云:“匹配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崔述《读风偶识》云:“《关雎》,三百篇之首,故先取一好德思贤、笃于伉俪者冠之,以为天下后世夫妇用情者之准⑤。”可见,在古代统治者的眼里,男女婚姻之事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它关系到婚姻“附远厚别”、安定社会的政治功能以及“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的繁衍功能。总之,无论是政教功能也好,抑或求爱意蕴亦罢,《关雎》的思想价值与教育意义都是深远的。至于《关雎》的艺术审美价值,则更是极其鲜明而突出,其主要体现在比兴美、意境美、结构美、韵律美与风格美等5个方面。下文依次论列之。
赋、比、兴,是《诗经》独创的艺术表现手法。朱熹《诗集传》对此的释义较为通行,其云:“赋者,敷成其事而直言之者也[2]3。”即直接铺叙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2]4。即比喻描写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2]1。即触物起情也。这赋、比、兴手法,在《关雎》中均有所体现。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些描写,都直接抒发了诗人对女子的喜爱、相思、友好的真实感情,和盘托出,真率感人。而《关雎》最精彩的则是成功地运用了“比兴”手法。首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以雎鸠鸟和鸣双栖之景象,兴起青年男子追求女子为配偶的意念,而这与后面紧接着的所咏之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自然构成了比喻关系,意即:那黄河边上可以匹配的一对青年男女,恰似那小岛上“关关”和鸣的雌雄雎鸠鸟。兴中含比,比亦连兴,如此比兴,意蕴丰美。二章“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以长短荇菜左右流动不定而难采之情状起兴,喻指“窈窕淑女”追求之艰难曲折;四章“参差荇菜,左右采之”,五章“参差荇菜,左右芼之”,以长短荇菜虽左右流动不定而终究采得之事实起兴,喻指“窈窕淑女”最终为青年男子迎娶而欢乐成婚。诗人所用比兴之物“雎鸠”与“荇菜”,皆是眼前所见实景,其内蕴又与相思婚恋之情愫甚为吻合。闻一多《诗经通义》云:“鸠之为鸟,性至谨悫,而尤笃于伉俪之情,说者谓其一或死,其一亦即忧思不食,憔悴而死⑥。”诗人以如此坚贞如一的雎鸠鸟来兴喻男子对女子的坚毅求爱之情,极为自然而恰切。而至于“荇菜”,崔述《读风偶识》云:“其取兴于‘荇菜’者,菜在水中,洁而难取,洁比喻女之贞,难取比喻女之难求⑤。”所论甚是。此以荇菜之纯洁与流动不定之难采,兴喻女子之贞洁而难求,以突出男子求爱的难度,十分自然而精当。《关雎》如此比兴之佳例,的确可谓自然高妙矣。
《关雎》诗以旷古悠远、气势雄阔的黄河为背景,在这个大背景的一个小岛上,一对雄雌雎鸠正此起彼伏、两相和谐地鸣叫着。当此际,动物(雎鸠)的天籁之音,植物(荇菜)的飘流之状,人物(男女)的脉脉之情,还有水流(黄河)的悠悠之韵,便自然构成了一幅声情并茂、意境恬淡的“天人合一”的胜景图。刘毓庆《〈关雎〉之新研究》指出:“首章暗点出春天水边的嘉会。‘关关’是春声,‘河洲’是春地,‘淑女’是春眼,‘好逑’是春思。只消数语,便将耳中声、眼中景、意中人、心中情一并托出。由声音将眼睛移到鱼鹰,由鱼鹰移到河洲,再由河洲移到淑女。似赋非赋,似喻非喻[10]。”情景交融,浑然圆美,得天独厚,无与伦比。在如此古朴醇厚的胜景中,我们不难体会到一对青年男女爱情的自然纯正、古色古香的优美意蕴。
《关雎》诗以音乐划分,为5 章,章4 句。以旨意划分,为3 层:首章为第一层,写男子见女,萌生爱意;二、三两章为第二层,写男子求之不得,相思忧苦;四、五两章为第三层,写男子梦幻成婚,娱乐新娘。诗人由相见、相思、相婚三大感情历程逐一描摹,曲曲写来,头头是道,层次鲜明,脉络清晰。细察之,诗人的情感意蕴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逐渐加深的,呈现出一种自然渐进的情感递增模式。首章写男子初见女子,自认为是最佳的配偶,心情较为平缓。二章写男子进入求爱阶段,谁知却遇到了许多艰难曲折。其难求之程度就好像是水中飘流不定的荇菜那样难以采摘,诗人的情绪开始焦灼苦闷起来。三章进一步写男子焦灼苦闷之情景。此时,他已经到了彻夜不眠、寝食难安的相思白热化程度。此乃全诗的高潮所在,也是最能见出青年男子苦苦求爱、执著坚毅的可贵精神之处。四、五两章换一副笔墨,转写男子梦幻与女子成婚。其场面的欢愉热烈之气氛也经历了较为温婉平和的“琴瑟友之”到豪迈亢亮的“钟鼓乐之”的变化,将婚庆热闹的场面推向了极至。在诗中,诗人的情绪经历了“由缓而急”再“由缓而急”的复变过程,颇为逼真地描绘出了男子的心灵轨迹图。正如邓翔《诗经绎参》所云:“‘流之’、‘求之’,文气游衍和平。至第五句紧顶‘求’字,忽反笔云‘求之不得’,乃作诗者着意布势,翻起波澜,令读者知一篇用意在此。得此一折,文势便不平衍。下文‘友之’、‘乐之’,乃更沉至有味⑦。”这里的所谓“更沉至有味”,是指男子在梦幻成婚地场景中所体现出来的逐渐高涨的兴奋欢愉之情,其意味自然是深情感人而耐人寻味的。
《关雎》结构之美,还在于它以雎鸠和鸣之声发端,以琴瑟钟鼓协奏之音煞尾,满纸祥和气象,氤氲礼乐元素,体现了中华民族善始善终、崇尚圆融完美的美好人生祈向。
其实,《关雎》诗之结构,粗窥则自然平淡,细绎则巧寓其中,每每见奇。戴君恩《读诗臆补》说得好:“诗之妙全在翻空见奇,此诗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尽了,却翻出未得时一段,写个牢骚忧受的光景。又翻出已得时一段,写个欢欣鼓舞的光景。无非描写‘君子好逑’一句,若认作实境,便是梦中说梦⑧。”所论甚是。《关雎》诗谋篇布局如此周密新巧,可谓叹为观止矣。
《关雎》全诗5 章,多重章复沓之句,加之一律整齐的四言句式,朗诵之时,别具节奏明快、韵律和谐之美感。四、五两章梦幻成婚的8 句中,除“采”“芼”“琴瑟友”“钟鼓乐”等词语有别外,余者均两两相同,重复吟唱,不仅便于记忆,而且具有声调的复韵美感。加之叠字、双声、叠韵字的交错运用,如关关,是叠字;悠哉悠哉,是叠词;窈窕,是叠韵;参差,是双声;辗转,既是双声,又是叠韵。故吟诵之时,便能自然感受到节奏明快、抑扬顿挫的声韵之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全诗5 章20 句中,“窈窕淑女”不厌其烦地重复4 次,它实在是全诗最为主要的“诗眼”所在。青年男子因此而相见生爱,因此而相思生忧,因此而相忧生幻,因此而相幻成婚。“窈窕淑女”一句不厌四复于诗中之作用可谓大矣。它不仅体现了周代人认同女子秀外惠中的普遍之审美观与择偶观,表明了青年男子坚持不懈追求女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的动力与价值所在,而且在全文中犹如回环往复震撼人心的主旋律,起到凸现人物形象、升华诗歌主题的重要作用。这般一唱三叹的复句用法,对李白《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三复惊叹之句,当有直接的影响。
《关睢》诗的韵律美,还体现在它的押韵形式之美方面。顾炎武《日知录·古诗用韵之法》归纳出《诗经》中常见的3 种用韵方法中,其第一种“首句连用韵,隔第三句而于第四句用韵者”,其所举之例则为《关雎》首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鸠”“洲”“逑”3 字押韵,属于一、二、四句韵。《关雎》第三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其“得”“服”(毕韵)、“侧”3 字亦押韵,同属一、二、四句韵。如此用韵形式,对我国诗歌韵律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启发作用,由此成为我国格律诗(律诗、绝句)的定格。
关于《关雎》之诗的风格美,孔子曾用“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8 字作过极为中肯的评价。青年男子因“窈窕淑女”而相悦相思,以致于到了“求之不得,寝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忧思难忍的悲哀境地,但他并未伤心欲绝,痛不欲生,更未采取百思不解其忧的铤而走险的过激行为。他强忍着百般相思苦痛的煎熬,默默将一树相思之苦果一人来独吞,此之谓“哀而不伤”者也。这是积极文明的失恋观。而当诗人梦幻与女子成婚后,那“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欢快愉悦喜庆场面的描写,虽激动人心而令人陶醉的,但并不奢靡过分;新郎新娘虽喜气盈盈,含情脉脉,几乎到了“兮夕何夕,见此良人”(《唐风·绸缪》)喜乐无比的地步,但却并不狂欢放纵。此之谓“乐而不淫”者也。此乃情理兼具的婚姻观。因此,《关雎》所写爱情,既符合自然而正常的男女之情,同时又受到礼乐文化的约束,正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毛诗序》),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礼记·经解》)的正统诗教观。像《关雎》这种亦情亦理、哀乐有度的情感特征与诗歌风格,正是代表了《诗经》时代的一种美学趋尚。而这,也自然成为将此诗冠于《诗经》之首的重要原因之一。
姚菼《二南解症》曾对《关雎》艺术描写特征作过较为细密的归纳,认为具有“七胜”之美,即:格局之胜、运笔之胜、文法之胜、字法之胜、造词之胜、用韵之胜和音节之胜。“此诗擅上七胜,情文并茂,所以独有千古”⑨。惜其分类过细而论述亦粗,笔者就《关雎》实际而析出以上5 美,聊加阐析引申,庶几可窥《关雎》艺术美之概貌也。要之,《关雎》的政教意义、精神品格与艺术审美诸方面,皆达到了声、情、文、义、格浑融俱佳的优美境界。将其列于300 篇之冠,委实当之无愧也。
雎鸠双双鸣河洲,窈窕淑女寤寐求;琴瑟友之钟鼓乐,人间真爱万世歌。作为享有中国“爱情诗之祖”美誉的《关雎》,其对后世文学之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周代及其以后,人们即用为房中之乐,作为迎婚礼仪上的歌乐。直至今天,在部分婚庆典礼上,人们还依然朗诵《关雎》诗句,以增添喜庆吉祥之气氛。“关雎”一词,而今已成为纯洁美好的爱情象征而广为流传矣。明代汪道昆杂剧《悲生洛水》,其中写到在阳林散步的曹植,远望见了河洲采芝的美人,顿时产生了“雎鸠尚然有偶,吾曹何独无缘”的无限感慨。在汤显祖的《牡丹亭》中,老学究陈最良完全按照传统的比兴法解说《关雎》之义,压根儿未将其视作是一首爱情诗。而杜丽娘凭着少女的细腻情感,则明显感觉到它是一首动人的情歌。于是不免感叹道:“雎鸠尚然有渊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因此,便激起了她对情爱的梦想神驰之思。清初署名为“名教中人”的长篇小说《好逑传》(又名《侠义风月传》)书名便取之于《关雎》首章第四句“君子好逑。”《关雎》对日本文化的影响亦甚为深远。较《关雎》晚出1 000年的日本和歌总集《万叶集》,其中多首诗写到雎鸠鸟的意象,且多是表达男女相思相爱的情诗。如卷十一《寄物陈思》云:“雎鸠在海滨,大海茫茫的波涛涌。拍岸浪纷纷,不知你亦往何方?我的心上人。”卷十二《悲别歌》云:“雎鸠在洲畔,洲畔有条离岸船。桨起船去远,心上人心可在船?日后难相见。”可见,短短5 章20 句80 字的一首《关雎》,古今中外受其文化精神之沾溉哺育者,何其久远。新加坡著名作家周颖南《题洽川关雎洲》诗云:“万里黄河,惟此一洲;关关雎鸠,今鸣如旧。”如同几千年来一直代代栖息于河洲的雎鸠和鸣声不绝于耳一样,《关雎》诗本身的思想与艺术价值亦已打破时空的界限而广为流传,深入人心。这就是经典作品的不朽魅力。
注释:
① 许谦《诗集传名物抄》通志堂刊本。
② 韩婴《韩诗故》,玉函山房辑佚本。
③ 欧阳修《诗本义》,四库全书本。
④ 郝懿行《诗问》,郝氏遗书本。
⑤ 崔述《崔东璧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⑥ 闻一多《诗经通义》,开明书店全集本。
⑦ 邓翔《诗经绎参》,同治间刊本。
⑧ 陈继揆《读诗臆补》,述古堂光绪庚辰合刊本。
⑨ 姚菼《二南解症》,1948年自印本。
[1]杨合鸣.诗经主题辨析[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89.
[2]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3]姚际恒.诗经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1958.
[4]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58:71.
[5]蓝菊荪.诗经国风今译[M].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66.
[6]陈子展.诗经直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5.
[7]程俊英.诗经注析[M].北京:中华书局,1991:2.
[8]禇斌杰.诗经全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3.
[9]朱守亮.诗经评释[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4:41.
[10]刘毓庆.关雎之新说研究[M].中州学刊,1986(3):2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