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武军
众所周知,鲁迅临终前陷入了文学史上著名的“两个口号”之争的纠缠中,即“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之争,而鲁迅被公认为支持后者。的确,“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口号是围绕着鲁迅产生的,然而只要仔细考察,我们就可发现,其实鲁迅对这个口号的表述最漫不经心,但另一方面他却把生命中最后的力量耗在“两个口号”之争中。那么我们将如何看待这一谜思呢?过去我们总是把“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产生以及由此引发的和“国防文学”的争论理解成政治路线之争,或者是宗派势力之争。其实这种似是而非的论述恰恰阻碍了我们对鲁迅晚年复杂心态的探究。
“国防文学”是依据共产国际“七大”精神和党的《八一宣言》中的“国防政府”政策而提出的,这也是“国防文学”提倡者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的缘由。那么“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口号呢?它是怎么产生出来的,依据是什么?众所周知,最早公开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是胡风,但冯雪峰才是新口号的真正创意者。
1936年四五月间,冯雪峰重返上海。他到上海的任务主要是打通上海党组织和陕北中央的联系,宣传党的民族统一战线政策。也就是说冯雪峰来上海之前对于党的统一战线政策是非常熟悉的。这就有一个前提需要搞清楚,那就是冯雪峰所带来的统一战线精神和先前周扬所理解的《八一宣言》精神是否存有很大的差异呢?共产国际“七大”结束后,共产国际和中国代表团派遣张浩 (林育英,林彪的堂兄)回国,寻找中共中央,传达共产国际七大精神和《八一宣言》新政策。张浩历经长途跋涉,于1935年11月20日之前找到了驻扎在陕北瓦窑堡的中共中央,并向张闻天传达了共产国际七大会议精神和《八一宣言》。张闻天马上会同其他中央领导人,认真学习和贯彻共产国际七大精神及《八一宣言》。12月17日,在具有历史意义的瓦窑堡会议上,中共中央通过了《中央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承继《八一宣言》提出了国防政府和抗日联军主张。这样说来冯雪峰也应该比周扬等更熟悉党的国防政府主张,如此推断,他也应该对于和国防政府相配套的“国防文学”投赞成票了。不少谈及“两个口号”论争的都是如此描述政策的一致,按照这样的思维模式来扼腕叹息“误会”的发生。
我们在此不厌其烦地诉说“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政策背景,并非是要表明,“两个口号”之争就是由政治路线的不同而引发的争执。其实恰恰相反,这样的政策路线的厘清并不是关于“两个口号”本质的界定,而是想要说明,不论是“国防文学”还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其过分注重政策路线势必会忽略作家的个人体验和文学感受。正是由于周扬等的“国防文学”太拘泥于政策路线,并通过政治途径贯彻传达,所以和作家实际人生体验及文学理解并不相吻合。而对于鲁迅这样坚持人生体验、注重个体独立性的作家来说,势必会对“国防文学”口号及其推行方式产生非议。而冯雪峰同样拘泥于政治路线来解读鲁迅,这恐怕也注定了他和鲁迅思想上的分歧。
民族危机加剧,左翼在策略上从阶级斗争转向统一战线,在文学上倡导从阶级话语转向民族话语,这个时候,大家普遍认为需要克服的就是“左”倾。但在这个时候,鲁迅依然很“左”,似乎有点“不识大体”。对此我们首先应当承认鲁迅的“左”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实。其实,在我们构造的漫天的“语言漂浮物”中, “左”与“右”,“革命”与“反革命”这些词汇早已经失去了它们本来的意义甚至走向它们的反面,我们应该做的仍然是回到历史的现场去评判。
早在1933年11月底,对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不满的十九路军就联合中间力量成立反蒋抗日的“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这就是历史上的“福建革命”。鲁迅对此事件充满着不信任与嘲弄。12月2日,鲁迅在给友人增田涉的信中谈到这件事情: “东南方面,略有动乱,为着抢骨头。从骨头的立场说,给甲狗啃和乙狗啃都一样。”〔1〕东南动乱指的就是福建革命,在鲁迅看来,福建人民政府和蒋介石政府一样,都是残害人民的军阀统治者,都不会改变其独裁专制、对外依附帝国主义的本质。鲁迅在12月5日给姚克的信中也谈到了此事: “闽变而粤似变而非变,恐背后各有强国在,其实即以土酋为傀儡瓜分。”〔2〕巧合的是,同一天中共中央发表《为福建事变告全国民众书》,对此事的态度和鲁迅相同。在告民众书中,中共中央认为事变“完全是反革命派骗人的把戏”。〔3〕在中央对福建事变的第二次宣言中,继续给予这个已经破产的“人民政府”无情的冷嘲热讽:“现在每一个中国民众,每一个工人农民劳动者,可以从切身的经验上了解,一切改良主义者漂亮的空谈与革命口号,只不过是欺骗民众的烟幕弹与把戏!福建人民革命政府的领袖们的行动最无情与残酷地揭露一切反革命派的原形,一切好听与动人的革命口号,只不过是为着阻止中国民众革命向着胜利的大道迈进!”〔4〕当然,这个“正确性”后来就是我们所常常批判的“左倾错误路线”的集中体现。
不过,鲁迅对于“福建事变” “左”的立场并不是因为看了当时党的什么政策文件,也不是因为领会了共产国际或者中共中央领导人的意图,而是基于他深刻的人生体验。鲁迅看到“福建革命”事件,他自然联想到所目睹过的辛亥革命时的“咸与维新”和北伐战争中的“国共合作”。它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革命志士往往都是被合作的“盟友”所屠杀,这些都曾深深刺伤过鲁迅的心。尤其是发生在广东的“四一五”反革命事件,鲁迅目睹了无数的年轻人被捕杀的惨状,而这些年轻人又曾是怀着怎样神圣的情感来到这个革命中心地广州的!这一事件对鲁迅的触动很大,鲁迅的思想也因此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一点研究界已有很多关注,此处就不再赘述。1927年4月2日蒋介石与李济深、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等人在上海举行秘密会议,准备发动针对中国共产党和工农运动的反革命政变,李济深首先发言:“如果不早日清党,早日镇压,其他各县的农民都将起来效尤,广东的局面就无法维持了。”〔5〕尽管有李济深后来的转变与特殊地位,但鲁迅当时对此则是刻骨铭心的,至死也无法改变。而“福建人民政府”的主席恰恰又是李济深,鲁迅又怎会不把敌意和嘲弄投向这个新政府呢?针对当时大量有为年青人欣然前往福建的现象,鲁迅表现出了他的担忧。他曾给青年友人的信中说:“学木刻的几位,最好不要到那边 (指福建,笔者据鲁迅全集注)去,我看他们的办法,和七八年前的广东一样,他们会忽然变脸,倒拿青年的血来洗自己的手的。”〔6〕“闻此地青年,又颇有往闽者,其实我看他们的办法,与北伐前之粤不异,将来变脸时,当又杀掉青年,用其以洗自己的手而已,惜我不能公开作文,加以阻止。”〔7〕
毫无疑问鲁迅的这些判断是基于现实的沉重体验,然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经由现实沉重体验所得的判断与根本就不了解中国现实仅由外国经验或政策而来的“左倾”的简单结论却有着惊人的一致。这让人不得不感叹历史的吊诡。
在民族危机更加紧迫的1936年,在民族情绪和“国防”意识高涨的1936年,鲁迅仍然无视“民族矛盾超越阶级矛盾”的现实,仍然“不识大体”站在“左”的立场上留下了清醒的语句:
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这样的结论: “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8〕
这是收在1936年10月发表的《半夏小集》中的一段文字,几天之后鲁迅离开了人世,这些文章连同那句著名的遗言: “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这是鲁迅对于左翼人以及后来人最沉痛的告诫。
鲁迅死后,一面巨大的“民族魂”覆盖其身。这是全国思想界、舆论界以及广大民众对于鲁迅民族情怀的最崇高的敬意。“魂”字更是传神之赞,鲁迅拯救国民灵魂,由立人而到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这是鲁迅的一贯坚持。在民族危机中,鲁迅不仅是仍念“旧恶”的“左”的立场,更是对于启蒙立场的坚守,对于“人”的价值的捍卫。他仍然坚持先前的认识:专制和爱国是不相容的,奴隶制的思想绝非真正的民族主义。
正是由于在民族危机中,鲁迅仍然坚持“左”的立场,仍然执著于“人”的权利和主体性的捍卫,这就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他与周扬等党团作家之间的分歧。其实,左翼从阶级话语转向民族话语时,分歧和差异不仅存于鲁迅和以周扬为首的党团之间,也存于鲁迅和同样支持“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冯雪峰之间。过去我们常常在“两个口号”论争中,强调鲁迅和冯雪峰、胡风等人的一致性,并强调他们这一方和周扬等“国防文学”一方的分歧和对立,这种观念恰是把“两个口号”看作是宗派之争的预设论。其实我们无意间就遮蔽了对鲁迅晚年心态复杂性的认知。
目前,学界已有很多成果论述冯雪峰重返上海后,力图搭建鲁迅和党以及毛主席之间的桥梁,然而冯雪峰费尽心力地承揽起“附带着管一管文艺界”,苦心去修复鲁迅和党的关系,这是否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鲁迅和当时党的关系愈来愈远?沟通本身就是距离扩大的另一种表述,而且这仅仅是周扬的宗派主义情绪造成的么?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冯雪峰返回上海后,他把鲁迅的苦闷归纳为三个原因,除了身体上的病痛之外,另两条为:“第一,当时上海文艺界的一些纠纷,尤其革命的文学工作者中间的某些不团结的现象,很刺激了他。第二,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由于没有人对他正确地解释过,最初他确实是怀疑的;加以‘左联’的解散也不曾经过很好的讨论,到那时候他的感情还扭转不过来。”〔9〕很显然,冯雪峰希望能够在统一战线的框架之内解决鲁迅的思想问题,修复鲁迅和党之间的关系。为此,他也曾有过调走周扬的动议。然而,冯雪峰是否把这些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呢?按照冯雪峰这样解释,我们就不难理解周扬等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不平了。要知道周扬等人看到萧三信件中所传达的共产国际新精神,鲁迅是首先目睹了的,而且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这封信也是鲁迅让许广平留底抄录的。我们也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国防文学”提倡者都觉得自己“是”而鲁迅“非”。
这似乎有些扯远了,其实不然。回过头我们再来理解1936年冯雪峰和鲁迅的碰面,冯雪峰的兴奋和鲁迅的忧郁怀疑构成了强烈的反差。冯雪峰的回忆录中谈到和鲁迅1936年重逢时“兴奋”的字眼就有十多处,以致他最初都没有注意到鲁迅的忧郁,“但我当时不曾注意到他这样的心情,只在几天后才回想到,……我当时完全被自己的兴奋的情绪所支配,先忙于告诉他我如何到上海以及我将留在上海做些什么工作之类的事情。”〔10〕鲁迅在听了冯雪峰兴奋地讲述党的统一战线政策后,“我可真的要落伍了”的平静答复意味深长。这表明鲁迅觉得自己以前怀疑周扬“解散左联”、提出新口号尚有跟不上形势之嫌的话,那么和冯雪峰的交谈更加确信了自己的“落伍”。这种孤独、落寞以及怀疑恐怕不是冯雪峰所理解的三条原因那么简单,这也表明了此时的冯雪峰和鲁迅在心态上的差异,这种差异虽微妙但决不能忽视。其实,冯雪峰到上海跟鲁迅谈话时的兴奋和周扬他们当初得到共产国际新指示时的兴奋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的共同心理是,这么一个很合乎时宜的统一战线政策一定会得到广泛的拥护,一定会是应者云集的场景。然而鲁迅的表现却是极其不“配合”,到这里周扬和冯雪峰的态度开始有了迥然之别:周扬和夏衍等人有的是失望和恼怒,俨然当头遭一棒,这种情绪在很多年后重谈这事时仍有所反映;冯雪峰的态度是如何去抚慰,如何去沟通鲁迅和当时的党,冯雪峰后来的回忆录中也是着重谈及这些。甚至冯雪峰曾经也做过这样的假设:“即使假定鲁迅先生终于不了解甚至不同意民族统一战线政策,他也绝对不会远离我们党的。”〔11〕当然他接着否定了这种假设的多余。这种假设本身是否也传达出鲁迅真实心态的一些讯息呢?冯雪峰的努力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效果,鲁迅的“不平衡” (这也是冯雪峰回忆鲁迅中描述鲁迅情绪较多的一个词)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安抚,但是所有这些都显示出冯雪峰对于鲁迅的理解仍然更多停留在宗派情绪对他的伤害上。
在此段时间,冯雪峰曾以鲁迅名义写了三篇文章,分别为《答托洛斯基派的信》、《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以及《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综合冯雪峰后来的回忆,前两篇是基本获得鲁迅的认可。至于最后一篇,改动较大,几乎可视为鲁迅自己创作,但前面谈统一战线政策的部分,几乎没有做多少改动,而鲁迅将主要精力放在对徐懋庸和周扬等人的驳斥上。这样给人的感觉似乎鲁迅更着重于冯雪峰后面不清楚的“人事”纠纷,似乎政策方面基本都获得了鲁迅的认可。对于鲁迅重视“人事”纠纷这一方面,有学者已做了精辟的分析:
在我看来,恰恰就是这些“人事”的披露和叙述,充分反映了鲁迅对于问题实质的清醒把握。此时此刻,鲁迅面对的并不是一位理论家的理性思考,而是直接的赤裸裸的“权利”的炫耀,而且这样的炫耀又包裹着一层冠冕堂皇的“为公”、 “为革命”的外衣。对于其表里不一的“理论”,鲁迅实在有些不屑,需要他重点暴露和打击的倒是其根深蒂固的“权利”意识,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如何“借革命营私”的种种劣迹。〔12〕
另一方面,根据最新的材料和最近的研究,冯雪峰的理论政策也未必合乎鲁迅的自我认知。日本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丸山升先生对《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手稿进行了分析研究,指出了后半部分改动较大的地方所存在的差异,而且也分析了手稿前面几乎未作改动的政策部分,以及和冯雪峰《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相关方面所存有的微妙差异:“在冯雪峰那里,坚持无产阶级领导权是理应指导一切运动的无产阶级乃至共产党的光荣任务,因而这种指导力量也是本来具备的;与此相对,鲁迅则基于对‘左翼文学’整体的力量还很弱小的自觉来认识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13〕张永泉先生也提出了关于鲁迅与《答托洛斯基派的信》的关系的疑问,鲁迅生前并没有打算收入这篇文章,张先生进一步指出这可能与这篇文章暗示托派收受日本人钱的说法,恰恰与鲁迅最反对的有关。〔14〕丸山升和张永泉两位先生的分析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启示,其实从胡风的回忆录中我们也可看出一些端倪。胡风后来提供了鲁迅“认可”冯雪峰文章的更细微的一些情节,一些冯雪峰当时没有注意到或者后来不愿说的某些细节。“‘国防文学’派放出流言,说‘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是托派的口号,冯雪峰拟的回信就是为了解消这一栽诬的。他约我一道拿着拟稿去看鲁迅,把拟稿念给他听了。鲁迅闭着眼睛听了,没有说什么,只简单地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冯雪峰回去后,觉得对口号问题本身也得提出点理论根据来。于是又拟了《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又约了我一道去念给鲁迅听了。鲁迅显得比昨晚更衰弱一些,更没有力气说什么,表示了同意,但略略现出了一点不耐烦的神色。一道出来后,雪峰马上对我说:鲁迅还是不行,不如高尔基;高尔基那些政论,都是党派给他的秘书写的,他只是签一个名。”〔15〕胡风注意到了鲁迅的“不耐烦”,我并不想把这一个“明显”的情绪反应作为进一步分析的出发点,因为,第一这很有可能是鲁迅身体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会有冯雪峰代言的原因;其次胡风注意到的鲁迅情绪反应可能有很大的主观因素。我觉得很有意味的是冯雪峰认为鲁迅“不如高尔基”的那段谈话。从冯雪峰的意思来看,鲁迅还是太过于对自我主体性的坚持了,不像高尔基做的政论文章,高尔基完全相信党派给他的秘书所写的,仅仅签名表示认可。而鲁迅呢,尽管身体这么差,对作为党的特派员的冯雪峰依据党的政策所写的文章还是一再地自己亲阅。从这段“鲁迅不如高尔基”的谈话中,我们可以窥出冯雪峰某些真实的心态,以及他和鲁迅之间的巨大差异。
当然,1936年到达上海的冯雪峰不只是一个文艺家的身份,文艺界的事情也仅仅是“附带管一管”,多重身份的冯雪峰与鲁迅的关系也必然是多重的,不论强调相同或者相异都有简单化的可能。鲁迅自己对此也有很明白的认知,而且冯雪峰后来的回忆也证明了这一点。上文所列举的最能体现鲁迅晚年心态的《半夏小集》写成后,鲁迅并没有急着拿出去发表,而是先给冯雪峰过目,鲁迅说:“你看看。也许你不以为然的。”〔16〕尽管冯雪峰表达了对于鲁迅这些小杂文的“理解”,但鲁迅“你我”分明的表达颇显意味深长。胡风的回忆录中还有这么一段: “到病情好转,恢复了常态生活和工作的时候,我提了一句:‘雪峰模仿周先生的语气倒很像……’鲁迅淡淡地笑了一笑,说:‘我看一点也不像’。”〔17〕这除了说明鲁迅对于他和冯雪峰之间的差异有自觉的认知外,胡风提出这个命题是否从另一个方面也展现出他和鲁迅些许的差异呢?冯雪峰和茅盾后来的回忆录中有关鲁迅对于胡风口号解释不甚清楚的表述是否也验证了这一点呢?我以为,这一点也是值得深入探讨的。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表述和分析鲁迅和冯雪峰及胡风之间的差异,无非是想提醒大家注意晚年鲁迅的难以被人理解的孤独和苦闷,这孤独与苦闷显然不是宗派矛盾能够解释的。因为鲁迅不仅和周扬等人无法沟通,即便是与关系较密切的冯雪峰和胡风等左翼人士也有明显差异。
如果说,中间沟通人冯雪峰和鲁迅尚有差距,那么由他串联起的鲁迅和党和毛泽东之间的偏差则是必然可以预料的了。冯雪峰“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以鲁迅名义送陕北领导人火腿和礼物,冯雪峰对于鲁迅致陕北贺电的着力表述,这些过去我们看似体现鲁迅和党亲密无间的事件既顺理成章又并非表面上所展现的那样。①关于鲁迅和茅盾电贺红军之谜,倪墨炎先生进行了持续不断的考证,认为绝非出自鲁迅之手,而且推断代写人就在陕北。冯雪峰大概是首个提到鲁茅发电报的人,而且声称是自己从陕北动身前几天贺电到陕北的,此中是否有关联,倪墨炎先生并未涉及,可等进一步考证,另外也有学者认为这封信是萧军代写。倪墨炎先生文章《鲁迅写信祝贺红军长征胜利一事的思考》、《破解鲁迅、茅盾“电贺”红军之谜》,分别见《鲁迅研究月刊》1984年第3期,《档案春秋》2006年第7期。
在另一方面,我们也无法否认鲁迅对于冯雪峰所作的上述事宜以及代写文章等都表示了同意,但是这又将如何解释鲁迅不愿受到周扬等人的“摆布”呢?难道仅仅因为鲁迅和冯、胡关系近,和周扬关系疏的原因么?这不就说明了“两个口号”论争是一场宗派矛盾么?正像有人就自然得出结论:“上海文艺界的宗派纠纷,乍看起来是因为工作中的‘误会’及‘口号’之争,实际上是由于同鲁迅的亲疏关系而派生、发展。”②赵俊贤《文艺理论家冯雪峰的悲剧》,载《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这种观点有很多人表示赞同,徐庆全在《周扬与冯雪峰》中作了进一步阐发,见徐庆全《周扬与冯雪峰》,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77页。
其实鲁迅并不完全反对别人对他的“利用”,但被利用的底线是不能丧失自身的主体性和独立性。过去有人常强调鲁迅“甘为孺子牛”的奉献③鲁迅的孺子牛结合其作诗的具体语境以及日记中相关表述,孺子指海婴,孺子为人民群众乃后来人的引申。,但鲁迅也以牛自比,郑重声明:“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还要自己觅草吃,要喘气的功夫;要专指我为某家的牛,将我关在他的牛牢内,也不行的,我有时也要给别家挨几转磨。如果连肉都要出卖,那自然更不行,理由自明,无须细说。”〔18〕鲁迅在给许广平的私人信中也谈到了关于“利用”, “我明知道几个人做事,真出于‘为天下’是很少的。但人于现状,总该有点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只这一点共同目的,便可以合作。即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妨,利用别人,又给别人做点事,说得好一点,就是‘互助’。但是,我总是‘罪孽深重,祸延’自己,每每终于发现纯粹的利用,连‘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气力的自己一个。”〔19〕
诚然,在民族的危难救亡中,必须联合起来,民族主义本质上也是一个由若干个体构成的集团主义。那么这也意味着在个体与个体的联合中,在政党与政党的联合中,大家彼此都要作出一些权利的牺牲和让步。但这绝不意味着,个人的主体性就可以完全被践踏和忽视。过去我们常认为鲁迅的新口号更加强调无产阶级的领导权,与此相对,国防文学则有点右倾和投降主义的倾向,这一点周扬后来自己也有承认。〔20〕我觉得这只是表面化理解,不论是“国防政府”提出者的王明还是相配套概念“国防文学”的发明者周扬等人,恐怕他们对于“领导权”的重视都远甚鲁迅。还是丸山升先生的分析到位, “鲁迅所期待的不是掌握‘领导权’,毋宁说是保卫最低限度的‘主体性’”。〔21〕所以,在和冯雪峰的交往中,鲁迅一边心甘被“利用”,另一面又始终卓尔不群,对组织和权势充满着警惕,他甚至对冯雪峰说:“你们到上海时,首先要杀我吧!”〔22〕这些都表明,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当中,鲁迅一方面认识到联合的必要,也意识到反专制,维护最低限度的主体性的重要。
“两个口号”论争是鲁迅生命中最后的纠缠,是他人生无数次论战中的最后一次。正如李怡先生所感受到的,“重读这一段历史,就会陷入到一种近于悲怆的情绪之中”,“悲怆的在于,最后一次让鲁迅陷入纠缠的竟然是他引为‘同志’的人们”,李怡先生还提醒我们注意,“‘两个口号论争’与鲁迅最后的生命”,“这是一个中国现代文学应该认真研究的话题”。〔23〕的确如此,要考察晚年鲁迅的真实心态,我们怎么也都无法绕开“两个口号”的论争,然而我们过去总是忙于为这一派或那一派平反,或最终说大家是误会。
其实,当仔细考察“两个口号”论争中的鲁迅时,才发觉,对于口号问题最不在意的就是鲁迅自己了。与“国防文学”的提倡者组织开会、决议、传达、集体塑造文学标本的郑重其事不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出炉似乎有点“仓促”和“随意”。而鲁迅对于新口号的态度,更是“漫不经心”,不愿多做解释。据茅盾后来回忆说,胡风的文章《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出来后,他觉得胡风没有提到大家,而且也没有解释清楚,就去找鲁迅问怎么回事。
我问他看到了胡风的文章没有。他说昨天刚看到。我说怎么会让胡风来写这篇文章,而且没有按照我们商量的意思来写呢?鲁迅说:胡风自告奋勇要写,我就说,你可以写写看。可他写好以后不给我看就这样登出来了。这篇文章写得并不好,对那个口号的解释也不完全。不过文章既已发表,我看也就算了罢。我说:问题并不那样简单,我们原来并无否定“国防文学”口号的意思,现在胡风这篇文章一字不提“国防文学”,却另外提出一个新口号,这样赞成“国防文学”的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鲁迅笑笑道,也可能是这样,我们再看看罢。〔24〕
这是茅盾关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提出后和鲁迅对话的回忆,就鲁迅的态度而言,可以看出他对于新口号的提出毫不上心,对于可能要引发的冲突也并不怎么在意。就是那封著名的反击“国防文学”派的答徐懋庸信中,鲁迅也没有怎么提及“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更没有细致阐释。冯雪峰提出新口号为了抚慰鲁迅,茅盾倒向新口号一边也是因为鲁迅,与大家对于新口号的郑重其事不一样,鲁迅对于口号总不是那么“热心”。对于这一情形,无论是“国防文学”一方的周扬、徐懋庸,包括远在日本的郭沫若,还是鲁迅身边的冯雪峰、胡风、茅盾,都缺乏应有的关注。所以“国防文学”提倡者总是在批应该撤去新口号,郭沫若的态度明显就是如此,而冯雪峰、胡风、茅盾等人总是竭力替鲁迅和新口号作解释。其实,或批或挺,双方都远离了鲁迅当时的内心世界。
也许,鲁迅的想法其实未曾有多大的“转变”,转变的只是周围人的眼光和要求。在冯雪峰的回忆中,我们分明感受到鲁迅的心态——抗争和无聊,无聊和进一步的抗争。鲁迅听完冯雪峰讲完长征的故事、陕北的情形、当时的政治形势、党的新政策等诸多事情,除了那句“我可真的要落伍了”的自嘲之外,两人之间是尴尬的静默。没有冯雪峰想象中的热情,激动。 “就这样大家都不说话,静默了分把钟,他又平平静静地半‘牢骚’半认真地说下去:‘近来我确实觉得有些乏味,真想到什么地方玩玩去,什么事情也不做。”甚至鲁迅还说出了“到什么富翁家去做门房”的无聊的话来。〔25〕鲁迅此时的状态不仅仅是心神的疲惫,疲惫只是表层体现,而深层次的是“无聊”。“无聊”的心理体验对于鲁迅来说可不是第一次。“三一八”惨案之后,鲁迅在给许广平信中谈到自己的“无聊”感,“其实我并不做什么事,而总是忙,拿不起笔来,偶然在什么周刊上写几句,也不过是敷衍,近几天尤其甚。这原因大概是因为‘无聊’,人到无聊,便比什么都可怕,因为这是从自己发生的,不大有药可救。喝酒是好的,但也很不好。等暑假时闲空一点,我很想休息几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但不知道可能够。”〔26〕再往前,还有《新生》流产后的“沙漠”感和S会馆多年钞古碑的无聊生活。尽管可能有“主义”上的转变,可是“无聊”与“落寞”伴随鲁迅始终。过去,学界过多强调了鲁迅前后期转变的一面,甚至现在还有肯定鲁迅前期“彷徨”价值而否定后期的“积极”和“乐观”。其实,鲁迅后期也不是只有“乐观”,“无聊”是深入到鲁迅骨髓里的生命体验,它并没有随着主义的转变而消逝。不论是进化论思想、无产阶级革命意识,或者是晚年的民族主义,鲁迅一边是积极地介入,投入到对于各种权势和压迫人的体制的抗争中去,一边是难以摆脱的无聊感。
在抗争与无聊之间,贯穿着鲁迅始终的生命体验,他清醒、勇敢同时又无奈、无聊。冯雪峰的回忆录中记载了他和鲁迅争辩关于如何从个体反抗走向联合集团,即从“我”的用语开始要逐渐转向“我们”的语言,鲁迅对此表现得躲躲闪闪。①根据冯雪峰回忆说,他曾婉言指出鲁迅的文章中多用“我”,少用“我们”,鲁迅承认这一事实,冯建议说“用‘我们’来的旺些”,后来和鲁迅专门就此问题进行长谈,鲁迅似乎并不反对大家集合起来反抗,但鲁迅始终摆脱不掉对于团体的怀疑与抵制。参看冯雪峰《冯雪峰忆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101-102页。其实,如果人类注定要与一切不公正、不合理的现象作抗争,尤其是社会革命层面的抗争,最好的途径就是通过团体的抗争,尤其是关涉到民族国家的反侵略抗争,更需要大家联合起来一致对外。然而在团体抗争成功甚至反专制抗争的同时,新一轮的组织、制度又将势必陷入到新的异化、新的专制、新的无聊中。鲁迅的一生中有太多类似的体验,民国之后鲁迅的无聊、晚年“两个口号”论争中的无聊,都是何等深刻的相似。一边是彻底不妥协的反抗,一边是抗争中难以排遣的无聊。在鲁迅口中不仅有对于左翼“同人”周扬“他们”的不满,也不断地强化与“自己人”冯雪峰的分歧,并称冯雪峰“你们”这些人怎么怎么样,甚至不乏将来要杀他的惊人之论。
经由对中国历史和人性的深刻洞察,经由自身痛苦而又丰富的人生体验,鲁迅早已看穿“光明”、“希望”的虚幻,得出了惟“黑暗和虚无”乃“实有”。鲁迅早已洞悉,任何的反抗都无法摆脱绝望以及由此而来的荒诞和无聊。但是,鲁迅却从未停止过对“抗争”本身的选择,从未停止过对自我尊严和主体性价值的捍卫和坚守。如果人类注定是永远无望的反抗,那么人本身所从事的应该是一种永远不能成功,但也是永远不能、不应该放弃的事业。很显然,如西西弗斯神话似的,鲁迅在不断地思考,在不断把巨石推向山顶,在鲁迅的晚年,依然如此,一边是石头推上山又落下的荒诞与无聊,另一边是不断选择“推”和“抗争”,以此彰显自我主体性的坚守。
〔1〕鲁迅.331202致增田涉信〔A〕.鲁迅全集:第1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社,2005.271-272.
〔2〕〔7〕鲁迅.331205致姚克信〔A〕.鲁迅全集:第12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11-512,519-521.
〔3〕中共中央为福建事变告全国民众书〔A〕.中央统战部、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件选编:上〔Z〕.档案出版社,1984.148-152.
〔4〕中央为福建事变第二次宣言〔A〕.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件选编:上〔Z〕.212-217.
〔5〕黄绍竑.四一二政变前后秘密反共会议〔A〕.广州大革命时期回忆录选编〔C〕.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566-573.
〔6〕鲁迅.331213致吴渤信〔A〕.鲁迅全集:第12卷〔M〕.515-516.
〔8〕鲁迅.半夏小集〔A〕.鲁迅全集:第6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617-621.
〔9〕〔10〕〔11〕〔16〕〔25〕冯雪峰.冯雪峰忆鲁迅〔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83,82,82,103,83.
〔12〕〔23〕李怡.为了现代的人生——鲁迅阅读笔记〔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299,283.
〔13〕〔21〕〔日〕丸山升.由《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手稿引发的思考〔J〕.鲁迅研究月刊,1993,(11).
〔14〕张永泉.鲁迅与《答托洛斯基派的信》的关系的疑问〔J〕.鲁迅研究月刊,1999,(3).
〔15〕〔17〕胡风.鲁迅先生〔A〕.胡风全集:第7卷〔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106-107,107.
〔18〕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A〕.鲁迅全集:第3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94-403.
〔19〕〔26〕鲁迅.两地书·二十九〔A〕.鲁迅全集:第11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92,90.
〔20〕周扬.周扬关于三十年代“两个口号”论争给中央的上书〔A〕.徐庆生整理,鲁迅研究月刊,2004,(10).
〔22〕李霁野.他活在善良人的心里〔A〕.包子衍,袁绍发.回忆雪峰〔C〕.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13.
〔24〕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下〔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