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亮廷
太阳剧团的《未竟之业》又将我们带回了默片时期。那时,电影还没发展成熟,还不是工业,而是一个新奇的、大家可以一起玩的游戏。碎纸片就可以制造出漫天风雪,牵一根线拉动衣角就可以表现迎风独行,假鸟假得不得了,还在表现“天地一沙鸥”的景象。一切都很假,却显得那么真,因为他们认真、天真,天真到相信唯有艺术可以用科技的美好战胜科技的丑恶,所以抵抗战争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创作。
莫努虚金在访谈中提到,法国人集体失去史诗能力有一个精确的时间点,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1914年。而《未竟之业》让时光倒流,细说了一群电影爱好者因为战争被迫中断拍摄的故事,为的是重新修补这道想象的历史伤痕。
所谓鉴往知来,从过去寻找未来的可能性并不稀罕,稀罕的是莫努虚金的史诗格局来自科幻小说,戏里的电影拍的是凡尔纳的冒险故事。
通过好莱坞电影和日本卡通认识凡尔纳的我们,自然很难理解像《海底两万里》这样的通俗娱乐跟20世纪的史诗有什么相干。戏中戏的拍摄场景呈现了一群人遭遇海难、漂流到荒岛上,本来想就地建立乌托邦,却发现岛上有金矿而互相残杀的故事。这是典型的凡尔纳晚期风格。着迷于科技突飞猛进的小说家,到了晚年却回头处理险恶的自然问题,以及比自然还险恶的人性。换句话说,把凡尔纳的创作生涯摊开,一边是充满梦想的科技,另一边是令人幻灭的人性,两边对折,就是科学进步让人重拾孩童般无边无际的幻想,同时也带领你我走向灭亡。今天更加依赖科技的我们,怕只有被科技摧折得更趋近毁灭。科幻小说果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史诗。
科技的矛盾看似无解,太阳剧团却坚持认为有。
无论你认不认可这种近乎“艺术乐观主义”的信念,都得承认太阳剧团的天真不是无知,而是一种强大的、探索未知的行动力,一种废话少说、苦干实干的实验精神。一群高度专业的演员回归业余人士,他们演戏夸张,时常“NG”,演完立刻冲到另一头拉悬吊、扛布景,与其说他们追求的是专业化的演出,不如说,是回到专业分工之前的集体劳动。
有人质疑的正是这个:会不会集体过了头,牺牲了个人?比如台上总是一大群人横冲直撞,以至于分不清主角配角,看不到角色的内心情感之类的。我想,观众对角色的心理认同不但不是导演要的,而且显然是她要避免的。别忘了,这是一部史诗作品,它就像展开一幅历史卷轴,再了不起的人物在历史的视野中都只是芸芸众生,没有谁是主角,除了历史事件。戏里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费迪南德大公被刺杀了、奥匈帝国对塞尔维亚发出最后通牒、饶勒斯发动欧洲大罢工、饶勒斯遇刺、战争爆发……事件快得令人措手不及,谁等你慢慢酝酿什么心理细节?
“这样会很复杂!”
人心的确复杂,但是危急关头会把人简化,逼你不得不在极端的二元对立里选一个:就要开战了,你打还是不打?逃还是留下?参战还是反战?爱国还是不爱?现实被极端化、简化到这个地步,也难怪剧中的电影导演尚·拉巴雷总是怒气冲冲地拒谈战争,只顾拍片。我们得留意,这完全不是逃避现实,这群人在战争前夕狂热地投入拍摄工作,正是因为只剩下艺术还能够不简化地面对复杂的现实。
现实局势已经没有余地讨论这些问题,只有拍电影,尚能一方面捍卫和平主义者的立场,同时拍出资产阶级银行家是迷人的坏蛋但无产阶级革命分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共产主义曾经是演奏着《国际歌》出航的大船,最后只剩下几个人划着救生艇在大海漂泊。套句电影里的台词,没有阶级和死刑的社会很美,但“这样会很复杂!”可是不用害怕,艺术让我们勇于面对复杂。
不过,若是以“勇于复杂”的标准检验这出戏,还是有让人觉得过不了关的地方。例如戏中一再宣扬的人道主义。我有时不免纳闷,自由、平等、博爱被捧得那么高,仿佛历史在法国大革命之后再无推进,西方之外再没有可贵的普世价值。要知道,人道主义思想可以维系和平,但也能发动战争啊!美军入侵伊拉克,不就是为了“人道主义救援”吗?
当然,太阳剧团不是美军,更何况慷慨激昂的理想才刚说完,戏的结尾就留下伏笔:摄影机对着观众静静转动,突然,澎湃的乐声中断,只听见敲击声兀自作响,像是在敲打一种警钟,提醒我们理想愈是崇高,实践起来愈是充满危险和变数。这是非常动人的诚实,追求人性的光明,却坚定地凝视着时代的黑暗。这大概是莫努虚金70多岁了,依然能够升起照耀未来的太阳的原因。
话剧《未竟之业》改编自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的冒险小说《强纳森号的幸存者》,导演莫努虚金用戏中戏的手法,描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巴黎一群有志之士,想用当时新发明的无声电影来宣扬他们乌托邦世界的理想,怀揣拍摄一部电影的大梦,徒手打造每一个场景,齐心协力拍摄帝国殖民年代前往火地群岛的故事。原本隐藏于幕后的舞台技术和设备都因着剧情里摄制电影之名,一一呈现于观众眼前。庞大的工作队伍在观众眼前拉扯钢索、吊杠、渔丝,抖动扇子、碎纸,让观众亲睹演职人员如何熟练有序地制造出电影里头(舞台上)连场的马车奔驰、风雪交加、惊涛骇浪等令人赞叹的逼真场面。
亚莉安·莫努虚金(Ariane Mnouchkine),1939年3月3日生,法国著名女戏剧导演。2009年获得第二届国际易卜生戏剧奖。1964年,她带领一群年轻人在巴黎一个废弃的弹药库创立太阳剧团,现在剧团已拥有来自世界五大洲的70多位团员,创作了许多著名作品。太阳剧团的运作方式很特别,团里所有成员一起吃饭、一起排戏。莫努虚金在构思新的剧作时,也会将脑中的想法和团中成员们讨论,等大家达成共识后,再进行后续的剧作编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