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旭明
(江苏师范大学,江苏 徐州 221116)
文化结构关系到文化发展、文化交流与文化变迁,是文化理论研究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然而,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论著中,并没有出现“文化结构”的显性词眼,也没有对“文化结构”进行专门论述的章节。但是,在他们的著作中,在论述意识形态、社会历史观以及政治理论时,却阐发了丰富的文化结构思想。而且,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结构思想是唯物史观的典型表象和内在反映。可惜的是,目前学术界对他们的文化结构思想并未给予高度的关注和深刻的研究。既有的研究成果也只是对马克思的文化结构思想进行了表层的研究,恩格斯的文化结构思想几乎被遮蔽了。恩格斯与马克思一起创立了唯物史观,并在马克思逝世后对马克思的著作进行整理,对马克思的一些理论进行了补充和升华。在这一系列过程中,恩格斯不仅与马克思共同创立了唯物主义文化结构思想,还在晚年对其进行了更高层次的内涵和意义提升,巩固了唯物史观的科学地位,产生了极强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当然,恩格斯的文化结构思想在他们二人的理论体系中处于一种理论无意识状态,需要我们走进文本,还原语境,立足时代进行“原汁原味”的解读。
关于文化的定义,迄今为止,学术界不少于200种,至今尚未形成统一的观点。在笔者看来,要探寻文化的本质,应该回到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马克思和恩格斯虽然很少使用“文化”一词,更多时候将“文化”与“文明”通用,这主要是因为在马克思恩格斯所处的时代,是“文化史观”盛行的时期,这种唯心主义文化观使马克思恩格斯在使用“文化”时非常小心。但是,马克思恩格斯无时无刻不关注着文化的发展。恩格斯甚至指出,文化上的每一次进步,都让我们向自由迈进一步。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文化是人类的生存方式,那么文化就应该从人的本质来说明。而人的本质是什么呢?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人不仅可以自由自在的劳动,还可以“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1]P47在整个自然界,只有人才能自由自在地从事劳动实践活动。这就是人的本质所在。马克思恩格斯认为,文化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人通过对象化劳动,将世界分为自然界、人和对象化劳动成果三个部分,其中,对象化劳动成果就是“人化的自然”。“人化的自然”使文化体现为人类实践活动的产物。文化的本质就是“化”,正如李德顺教授指出:“文化”就是“人化”和“化人”。“人化”是按人的方式改变、改造世界,使任何事物都带上人文的性质;“化人”是反过来,再用这些改造世界的成果来培养人、装备人、提高人,使人的发展更全面、更自由。“化人”是“人化”的一个环节和成果、层次和境界。[2]马克思恩格斯把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建立在劳动实践层面而非自在的外在自然基础上,从根本上超越了旧唯物主义的机械主义立场。在马克思看来,文化只有与实践相联系,“才能把人的现实的历史的存在辩证地理解为既是历史剧的剧作者,又是历史剧的剧中人;既是文化的创造者,同时又是文化的产物。”[3]P40根据马克思恩格斯的阐释,人类通过劳动实践改造世界的所有成果都是文化,既包括精神创造活动及其结果、物质创造活动及其结果,还包括介于二者之间的中介,这往往表现为人类在社会实践中建立的各种社会规范和社会组织,即制度创造活动及其结果。
马克思恩格斯不仅对文化的本质进行了规定,还对文化的内在结构进行了阐述,从而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但是,在马克思恩格斯阐释文化结构之前,由于受到黑格尔“绝对精神”、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文化思想的影响,使“观念即历史叙述”的文化史观盛行一时。这种文化史观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是由精神理念、思维观念决定的,精神文化的发展构成了人类政治历史的最主要基础。恩格斯对此特别指出:“宗教、自然观、社会、国家制度,一切都受到无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文化史观”使青年马克思都受到影响。在最初的文化观中,马克思认为“自我意识”是现实世界发展的本原和基础。这在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直到对林木盗窃法和摩泽尔河沿岸农民生活处境的关注和研究,马克思开始发现自己思想同黑格尔的理性决定论产生了激烈的冲突,这促使他开始将自己的文化观慢慢转向现实的物质生活和实际。直到1844年8月底,马克思在巴黎遇到了恩格斯,二人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合作,彻底批判了唯心主义文化史观,共同完成了唯物主义文化结构论的总体性建构。在这期间,虽然恩格斯始终承认马克思是超乎常人的天才人物,愿意在他身旁充当第二小提琴手,并说道:“马克思所做到的,我却做不到。马克思比我们大家都站得高些,看得远些,观察得多些和快些。马克思是天才,我们至多是能手。”[4]P297但是,不可否认,恩格斯距离这种“天才水平”也并不远。作为有着共同信仰的独立合作伙伴,恩格斯对唯物主义文化结构论的贡献是不可忽视的。
早在1844年2月,恩格斯就在《德法年鉴》上发表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揭示了资本主义的非人道性,论述了消灭私有制的必要性,表明了恩格斯开始向唯物主义转变。与马克思相遇后,通过共同发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阐明了物质资料和生产在历史发展中的基础性地位与作用,否定了历史是作为“‘源于精神的精神’消融在‘自我意识’中而告别的”观点[5]P544,确立并完善了唯物主义文化结构思想的内容,构建了唯物主义文化结构论的基本图样,即文化是由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构成,这三种文化要素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共同推动社会发展。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开门见山地指出:“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1]P66-67这里所强调的“物质生活条件”,其实质就是物质文化,它是人的全部社会活动的基础,是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在物质文化发展的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进一步指出,“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5]P524马克思在告诉我们,思想、观念、意识等精神文化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其实,早在1842年,马克思在出版自由的文章中就说过:“自由的出版物是人民精神的慧眼……;自由出版物是变物质斗争为精神斗争,而且是把斗争的粗糙物质形式理想化的获得体现的文化。”[1]P74马克思在这里将精神性斗争与文化联系在一起,就意味着对精神文化的认可。马克思在阐释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基础上,指出这一切都离不开人与人的交往。而“各个人之间迄今为止的交往的产物”[5]P574就是制度。制度文化是马克思恩格斯非常关切的视域。在他们看来,制度文化的本质属性是人的活动的社会交往性,不仅包括人与人之间的规则和规定,还包括生产关系、交往形式以及生产方式等。马克思和恩格斯一致认为文化包括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三种要素。他们在批判蒲鲁东的唯心主义历史观时曾经指出:“经济学家蒲鲁东先生非常明白,人们是在一定的生产关系中制造呢绒、麻布和丝织品的。但是他不明白,这些一定的社会关系同麻布、亚麻等一样,也是人们生产出来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密切相联。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人们按照自己的物质生产率建立相应的社会关系,正是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会关系创造了相应的原理、观念和范畴。”[1]P141-142在这里,马克思和恩格斯强调的物质生产、社会关系以及原理、观念和范畴,其实就明确了文化是由三大基本要素构成。第一个要素是物质文化,即呢绒、麻布和丝织品等物质资料的制造和生产,第二个要素是制度文化,即社会关系,第三个要素是精神文化,即原理、观念等。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阐释,物质文化是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基础,精神文化是建立在物质文化基础上的、更高的上层建筑,但同时又离不开制度文化的作用。制度文化处在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中间,是二者的中介、结合点和保障。这三种文化要素的内在联系和彼此整合构成了文化的总体结构。这种文化结构分析方式彻底批判了唯心史观,确立了科学历史观。
马克思和恩格斯为了彻底批判唯心史观,建立科学的唯物主义总体性理论,着重强调物质条件的基础性作用,却忽视了强调建立在物质资料基础之上的意识形态、精神观念等上层建筑的能动性作用,使得唯物主义文化结构思想存在着一定的理论缺憾。在马克思逝世后,一些西方学者借此大肆炒作,攻击、歪曲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创立的唯物主义文化结构思想。如,以保尔·巴尔特为代表的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们认为唯物主义就是“经济决定论、技术决定论、经济唯物主义、社会静力论”。他们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把人看作是经济的傀儡,把思想看作是消极的、没有任何特殊功能的形式。
面对这些责难和挑战,晚年恩格斯沉着应对,一方面,他承认,“青年们有时过分看重经济方面,这有一部分是马克思和我应当负责的。我们在反驳我们的论敌时,常常不得不强调被他们否认的主要原则,并且不是始终都有时间、地点和机会来给其他参与交互作用的因素以应有的重视。”[6]P479这说明晚年恩格斯承认当初由于出于批判唯心史观的需要,确实过分强调生产力和物质资料,忽视了意识形态、精神理念等的功能,这是他和马克思二人的过错,因此给了敌人称心的攻击理由。另一方面,虽然晚年恩格斯坚信在人类历史发展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物质的生产与再生产,但不能因此认为物质资料的生产是决定社会发展的唯一因素。“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经济状况是基础,但是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发生影响并且在许多情况下主要是决定着这一斗争的形式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阶级斗争的政治形式及其成果——由胜利了的阶级在获胜以后确立的宪法等等,各种法的形式以及所有这些实际斗争在参加者头脑中的反映,政治的、法律的和哲学的理论,宗教的观点以及它们向教义体系的进一步发展。”[2]P695-696恩格斯认为:“物质生存方式虽然是始因,但是这并不排斥思想领域也反过来对这些物质生存方式起作用,然而是第二性的作用。”“政治、法律、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的发展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但是,它们又都互相影响并对经济基础发生影响。并不是只有经济状况才是原因,才是积极的,而其余一切都不过是消极的结果。这是在归根到底不断为自己开辟道路的经济必然性的基础上的互相作用。”[3]P506这充分表明了精神文化不仅以物质文化为基础,而且不是物质文化的“附属物”和“派生品”。它具有独立性,对物质基础具有能动性反作用。晚年恩格斯对意识形态等上层建筑的独立性与能动性的阐述,对文化系统中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关系做了进一步的科学解读,抵制了当时盛行的歪曲唯物主义的错误观点,捍卫了马克思主义文化结构理论。
晚年恩格斯始终坚信物质文化是精神文化产生的基础性因素,但是他认为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并不是绝对同步式的发展。在一个经济落后、物质资料匮乏的国家,其精神文化水平未必就很低下。晚年恩格斯曾在写给康·施米特的信中说道:“每一个时代的哲学作为分工的一个特定的领域,都具有由它的先驱传给它而它便由此出发的特定的思想材料作为前提。因此,经济上落后的国家在哲学上仍然能够演奏第一小提琴。”[4]P703-704这其实在告诉世人,物质文化落后并不一定导致精神文化落后。精神文化由于其具有相对独立性,能够传承一个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进而实现新的发展。但是,这并不能否认物质文化是精神文化发展基础的观点。如果一个国家物质文化永远落后,必然会滞缓精神文化发展的速度和质量。马克思恩格斯极力主张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应该实现协同发展。他们预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就是物质生活资料极大丰富,人的道德水平极高的和谐社会状态。
为了进一步完善文化结构思想,晚年恩格斯创造性地提出了文化合力结构思想。他曾指出:“我们自己创造着我们的历史,但是第一,我们是在十分确定的前提和条件下创造的。其中经济的前提和条件归根到底是决定性的。”[6]P697但是,“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合力,即历史结果,而这个结果又可以看作一个作为整体的、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的产物。”[6]P697在恩格斯看来,经济基础是政治、思想、道德等上层建筑的前提和条件,但是上层建筑内的各个要素的相互作用也会造成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产生差异,这种差异就会演绎出不同的意志力量,而这些不同的意志力量交互作用也能影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社会的发展。因此,恩格斯认为,人类社会发展是多种因素交互形成合力的结果。经济、政治、文化等因素形成了各自的“作用力”,这些作用力不会简单相加,而是如同一个“平行四边形”,在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相互牵制、相互融汇、相互补充中“融合为一个总的平均数,一个总的合力”[6]P697,进而推动历史的创造与发展。恩格斯的“文化合力结构思想”系统阐明了文化系统内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的联系方式和内在关系,是对文化结构的全面阐释。
综上所述,恩格斯一生,特别是晚年对唯物主义文化结构思想具有不可磨灭的贡献,不仅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宝库,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还为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建设指明了道路。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李德顺.什么是文化[N].光明日报,2012-03-26.
[3]许苏民.文化哲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