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俊飞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新时期以来,随着市场经济之门的重启,作协体制改革的跟进,商品化的浪潮猛烈冲击并深刻型构着当代中国文艺的存在样态,从生产主体到消费方式,从写作媒介到传播渠道,文艺活动的几乎每一个环节都呈示出因资本市场的侵入与渗透而引致的种种或显著或隐蔽的变动。曾经羞于言利的作家开始逐渐不再讳言自己作品的商品属性,一批在市场经济濡染下成长起来的青春作家甚至津津乐道于自己的文艺活动对新兴媒介技术资源的借重。各式作家财富榜火热出炉,但经过几番热议,也渐趋平息。种种迹象表明,文艺商品化作为一种既不容质疑亦不可逆转的坚硬现实,不仅已为作家所默认,也不再能唤起公众的惊奇与兴趣。然而围绕文学商品属性的论争尚未尘埃落定,对于文学的商品价值与艺术质地能否鱼与熊掌兼美的讨论又沉渣泛起。一定条件与历史阶段下,“资本主义生产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1],是马克思艺术生产理论的重要命题之一,但这不是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全部,甚至与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总体立场也并不相符。马克思敏锐注意到文艺与资本两者关系的复杂性,正是将资本市场环境下艺术生产的处境与命运置于具体的社会历史情境下做细致而深入的考察与辨析,马克思最终发展出既符合历史实际又深具前瞻性的艺术生产理论。马克思艺术生产论仍是我们今天面对、回应与处理文学的商品性与艺术性关联这一既陈旧也崭新课题的重要思想资源。资本与艺术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一方面现代文艺是在资本的介入、刺激与孕育下发生的,文学作为商品进入市场,使大众的感性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解放,并为文学艺术成为一股独立的力量影响社会历史进程开辟了一片公共空间;另一方面,由于资本内在的牟利驱动压倒艺术自律的法则,过度市场化造成当代文艺生产滋生出诸般乱象。对于后一方面,市场的过滤调节机制与文学接受者主观能动性的发挥能否形成有效制衡与纠偏,内在于资本机制的审美价值取向能否作为一个向度对资本市场环境下的艺术生产做出有效的分析与批判,资本高度集中和新兴媒介技术的引入对文艺生产会带来怎样的调整与转型,种种疑问在现有的讨论中并未得到完全澄清。有鉴于此,本文以马克思主义艺术生产论为思想资源,勉力揭示资本市场与现代文艺的发生、演化与转型的错综缠绕关系,以期对前者之于后者所发生的利弊交织效应做一初步考察。
文学(literature)范畴的内部既内含了固守持恒的惯习,又包孕着发展变化、超越自身的实践性要素。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文学的内涵在世界范围内几乎都经历了从泛指一切以书面形式呈现的文献、书籍和阅读材料,渐趋过渡到与审美的、具创造性的和想象力等现代意涵相勾连,用来特指“想象性虚构作品”的演化过程。据英国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雷蒙·威廉斯的考察,“文学”这一概念的现代形式最初的出现虽不早于18世纪,但促使它出现的条件则早从文艺复兴时期以来就一直发展着。[2]虽如马克思所言,资本主义对于艺术生产具有某种负面效应,但追根溯源,资本的萌生与介入,市场的刺激与孕育,对于现代文学艺术观念的滥觞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17到18世纪前期,由于资本主义因素的萌生与扩张,印刷技术由东方传入,并不断完善、成熟并投入工业化应用,大量公共流通图书馆设立,社会分工加剧产生大量有一定赋闲的家庭妇女成为潜在的读者,所有这些因素综合作用与支撑,使得文学艺术的大规模生产、大范围传播与大众化消费成为可能,现代艺术观念顺之得以发生与展开。
现代工业资本主义的兴起,将包括作家和读者在内的个体从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束缚中解放出来,增加了作家创作与读者选择的自由,充分显示了新的经济秩序的力量。资本主义的社会分类所依赖的有效实体,不再是家庭或其他集体单位,而是个人。建立在这种个人自主基础之上的个人主义思想体系,改变了古典时期文学将注意力聚焦于理性、一般性和全体的状况,“现代人的视野主要被互不相干的特殊性、直接领悟的感觉和自主的个人所占据。”[3]随早期资产阶级社会的成长与发展,唯有一种赞同的驯化统治才能有效控制其经济需要的高度自律的个体,审美性艺术馆成为整个资产阶级权力话语机制链条上重要的一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审美才在这些条件下获得了显要的地位。”[4]资本对个人感觉的重视、挖掘与释放,使得以感觉为对象,研究其特征与规律的美学学科得以建构起来,始由鲍姆嘉通开辟,中经康德无功利艺术哲学的拓展,“美学的话语开始定义艺术品”,一种无功利的合功利性的审美理念最终成为现代文艺获得主体自主性的重要知识依据,想象与虚构在文学创作中的基础性地位也由此得以确立。美学正是在道德、政治、历史等并峙的文化场域参照下,通过赋予感性、想象、虚构等范畴以独立与特别的价值与意义。需要指出,资本对于现代文学艺术具有革命性的积极意义,并不与马克思的敌对性论断相龃龉,相反,这一见解正与马克思对前期资本主义历史进步性的高度赞许是极为吻合的。以此为前提,现代文艺生产在随后的几百年间蓬勃旺盛地发展起来,并结下了辉煌灿烂的累累硕果。
资本主义的介入和孕育是现代文艺得以发生的关键性因素,但也要注意到,印刷出版技术的传入、完善并投入工业化应用,也是资本市场能将现代文艺现实地转化为一种特殊的精神生产部门不可或缺的基石。印刷术、出版业与新闻传媒与现代艺术的兴起之间交织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印刷物的权威性——认为一切印刷出来的东西必然是真实的印象——很早就已经确立”,因此印刷术应用于文学生产,不仅可以直接有助于作家创作生产效率的提高与传播范围的扩展,而且对于文学获得文化的正当性与社会的影响力亦意义重大。此外,印刷技术一定程度形塑了现代艺术的基本形态,具体表现为:首先,对文学艺术而言,印刷机是“一种在本质上更适宜于交流私下的情感与唤醒的媒介”。相比戏剧舞台,印刷机提供了一种对公众态度审查更少敏感性的文学媒介,“许多作家、出版商和流动图书馆的经营者,开始大规模地从事只是为昼梦提供机会的虚构故事的创作。”[3]充分且灵活地利用印刷这一最客观、最社会化的交流媒介,读者与文学所设想的虚构人物间的感情实现了最为强烈的共鸣。其次,印刷术作为现代文学得以寄生的新媒介,其私密性空间特征也让文学卸下了对社会公共事件发言的担负,跳出了其一直以来对政治历史、伦理道德等主导性知识形态附庸性角色的窠臼。另外,印刷术在文学生产中投入应用,使得读者的数量大规模增长,一批依赖读者、面向市场的作家因消费市场的保障而得以摆脱封建贵族的豢养,文艺创作的主体不再局限于食利者阶层,并最终成长为一股参与社会历史进程的独立力量。“有阅读能力的人大大超过以往任何时期,妇女在成为尤为渴望阅读的一个群体,具备读写能力逐渐成为商人和店主阶级必备的职业条件。”[5]在18世纪最初的几十年时间里,随着工业化与城市化在英国的不断推进,以及越来越廉价的纸张和日臻成熟的文艺作品的生产方式和传播销售方式,文学读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获取。文学受众急剧拓展的直接结果是,“从18世纪开始,作家已经可以通过向公众销售他的作品来养活自己……文学作品的生产、宣传和销售都成为一项有利可图的企业运作。这些改变既影响了文学的形式,也影响了文学的内容,受众已经成为作家的衣食父母。”[5]作家从封建人身依赖关系中挣脱出来,虽然转而受制于大众读者市场,但其创作自由度的发挥和个性精神的展示相比前一阶段无疑获得巨大的延展,在人类实现全面解放与自由发展的征途上迈出了重要一步。
公共流通图书馆、书籍分销和出版贸易及书评杂志等受众拓展公共机构的出现,也有力推动了文艺产品的消费。经济因素一度阻碍了文学读者大众的扩张,公共流通图书馆的设立成功弥补了此一短板,被称为“文学上的廉价商店”的公共图书馆刺激了虚构故事的读者显著增多。此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随工业生产带来的经济结构的调整,以及越来越多的机器生产的应用,下层和中等阶级的女性开始拥有一定的闲暇以用来阅读。伊恩·肖特《小说的兴起》一书援引大量数据和原始文献,令人信服地论证了女性读者之于起步阶段的现代文艺的重要意义。“文学正变成一种主要的女性消遣物”[3],女性读者在现代艺术读者大众构成的拼图中扮演着弥足重要的角色。早期的现代文艺因预设女性为主要的生产对象,一度在题材选取、思想主题和风格情调等方面均烙上了深刻的性别印痕,尤以充满浓郁感伤情调的诗歌和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为突出代表,这股潜流甚至直到19世纪末哈代的作品中仍可觅得踪迹。另外,书籍分销和出版贸易等图书传播体制的完善和畅通,对于文学书籍的销售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书评杂志对文学作品的推介,也使新创作的文学作品的名声得以迅速传扬。它们作为与资本机制相适应的推广平台与渠道,有力地将文学艺术推向了市场,一方面令“文学变成了一种单纯的市场商品”,另一方面,“使文学脱离了庇护人的控制,置于市场法则的控制下这一方面起了作用”[3]。
现代文艺观念的发生与创作实践的展开,资本的孕育与促动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在资本的中介作用下,作家得以从之前对人的直接依赖关系中解脱出来,不再受政治权力与宗教教义等主导意识形态的绝对管束,如欧洲中世纪教会文学,也不仅停留在闲情逸趣、自娱自乐的消遣层面,如李清照的诗词。从理性的压抑下逃逸,彰显感性的价值与审美自律,从历史总体性和封建神学阴影中走出,首肯个体的精神向度与创造潜能,摆脱模仿论的一手操控,恢复想象与虚构在艺术创造中的正当地位,改变一贯的依附和寄身的命运,建构起一片独立的公共话语空间,以这些要素为特征的现代文艺观和艺术生产在资本的奠基下得以发生与展开。如前所述,现代艺术是众多因素合力促成的结果,“现代城市的出现与繁荣,闲暇生活方式的普遍化与制度化,印刷出版术的广泛使用,现代图书出版业的形成与日趋繁荣”[6],种种因素共同构成了催生现代文学艺术的渊薮。然而归根究底,倘若没有资本因素的介入、刺激与孕育,产业革命的推进,现代艺术就不会萌发,现代意义的文学学科也便无从谈起。虽然资本对于现代艺术生产利弊交织,且利弊往往是不容分割的同一过程的不同侧面,但仍应承认资本主义生产对于现代文学艺术发生总体上积极正面的价值。某种意义上讲,正是资本的浸润与孕育,现代艺术的种子才得以抽根发芽,尽管后来饱受马克思主义诟病的资本主义隐蔽而强大的意识形态驯化机制也一并启动并运转起来。
作为精神生产的一个分支,艺术生产从属于总体生产,由此,艺术生产论构成了马克思一般生产理论格局中地位重要且意义特殊的一块拼图。马克思生产理论充分肯定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巨大历史贡献,但也敏锐注意到资本组织制度无比巨大的同化能力,包括文学艺术在内人类社会的活动,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被物化、商品化的。资本主义条件下,现代文艺的创作实践被纳入市场体系中,与资本相交换,文学的商品化成为一种无法逆转、坚硬不争的客观存在,马克思的艺术生产论正是集中于资本主义生产与文学艺术实践之间错综关系的考察。总体而言,马克思对资本之于艺术生产的影响是持总体肯定的估价的,虽然他对资本之于文学艺术可能造成的侵蚀也做出了科学预见与前瞻性判断。马克思对文学商品化的积极意义,是从人的自由发展和全面解放这一马克思主义理论旨归出发做出说明的,主要体现为大众的感性解放与公共空间的营构。马克思艺术生产论认为,艺术的生产与消费相互为对方创造主体与对象,“消费对于对象所感到的需要,是对于对象的知觉所创造的。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具有审美能力的大众。”[7]因此,文学的商品化一方面满足了大众的感性阅读需求,并培育出一批崭新的艺术接受的主体;另一方面,文学消费使得文学生产的价值得到落实,作家需要对读者负责,接受市场的考验。
借助市场的平台与力量,现代文艺的生产者与消费者经由审美愉悦的满足在感性力量上获得空前深广的解放。虽然注重在劳动实践中确证人的本质力量,但马克思同样认识到,各种感觉器官的满足与享受的实现对于真正自由的人性的重要意义。“人的感觉、激情等等不仅是本来意义上的人本学规定,而且是对本质自然的真正本体论的肯定。”[8]艺术的生产主体既为艺术活动提供基础与内容,又把艺术享受当作自己的目的之一。而“艺术活动的活跃程度、艺术享受的丰富程度”正是判断社会进步程度、人的本质属性是否得到自由展现的重要标志。[9]由此出发,马克思和恩格斯屡屡称道现代社会的历史进步性,即便这种进步性仅仅是以一种潜能的形式表现出来。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下,劳动者不仅是围绕物质生产打转的机器,文化也不只是统治阶级独享的私有物,资本社会和工业革命使生产力水平达到很高的水平,以至创造了这样的可能性:
在所有的人实现明智分工的条件下,不仅生产的东西可以满足全体社会成员丰裕的消费和造成充足的储备,而且使每个人都有充分的闲暇时间去获得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文化——科学、艺术、社交方式等等——中一切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并且不仅是去获得,而且还要把这一切从统治阶级的独占品变成全社会的共同财富并加以进一步发展。[10]
资本主义条件下,文学创作成为一种既受物质生产制约甚至决定,又具有相对独立自主品格的精神生产,透过它,大众的感性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与扩张,具体表现为:文学艺术的队伍——除作家外,还有文学评论者,大学里的文学教员——的身份不再局限于食利者、豢养者或业余爱好者,不分性别、阶层与种族,几乎所有具有文学才华的人都能进入文学的场域。如果没有文学商品化的助力,无法想象乔治·爱略特、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鲁迅等现代文学巨匠的横空出世。此外,商品化大大降低了大众获取接近文学的门槛,文学不再只是衣食无虞者阶级相析与赏的稀罕之物,而开始进入寻常百姓之家。关于现代文学艺术初期文学的创作、出版与购买的增长及其人群的分布情况,洛文塔尔《文学、通俗文化和社会》一书对此有着翔实的统计数据与客观的描述分析。也许我们还可以从具体的文学作品得到印证,《红与黑》中的于连、《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简爱》中的简爱,此一时期作家笔下屡屡闪现这些因为捧读文学作品而深刻改变各自人生轨迹的底层大众的身影,大众因文学所获得的感性满足,文学艺术对读者生活的介入,其广度和强度由此侧面可窥一斑。总之,“文学以它特有的方式展示主体的意识活动乃至无意识心理,淋漓尽致地宣泄情感和欲望,并通过提炼和升华使其在自己创造的审美想象世界中实现对人生的审美把握,获得一种自身的解放与超越。”[11]对于艺术的生产者如此,作为艺术积极能动的接受者亦然。
文学艺术商品化在带给大众感性满足的同时,其更深层的价值在于更新与丰富了人类理解现实世界的方式,为社会革命铺平了一条通过感性解放实现变革的途径。人不是社会历史被动的道具,相反,人正是通过自身的劳动实践书写自身的历史。人的实践具有物质性,但它与人的主观动机也不可分割,人类的实践不可能完全与包括思想和情感在内的精神活动相剥离。马克思认为,“人类的感官自身就是积极地与现实接触的一种形式”,“是人类长期地与物质世界互动的结果”。[12]西方历史长期的逻各斯传统、封建理性与宗教神秘主义对人类感性欲求的长期禁锢,使得人们对世界的认识与理解难免狭隘且偏颇,身体与感官的存在被遗忘与遮蔽,人对自身不自由和片面发展的状态浑然不觉,打破和革新现实的思想武器因故便无由产生。文学的商品化实现了文学艺术走进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文学艺术蕴含的丰富感性因素在愉悦大众干涸已久的精神与心灵河道的同时,也更换着人们理解现实世界的方式,提供了一种超越现状,迈向理想状态的鉴镜,“从而使人们能够以批判的眼光看待自身所处的现状,并帮助人们最终改变现状,重新定义自我。”[12]
感性解放对于社会革命的意义,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马尔库塞有着最为充分的阐述与至为乐观的估计。在马尔库塞看来,“艺术所服从的规律,不是既定现实原则的规律,而是否定既定现实原则的规律。”[13]在肯定性文化主导的社会,艺术作为一种具有革命性功能的否定力量,是拯救西方工业社会危机的重要途径与手段。“在反对一切生产力的盲目崇拜的斗争中,艺术代表着所有革命的终极目标:个体的自由和幸福。”[14]而艺术正是通过实现人的感性解放,审美情趣的解放,获取文化意识的变革。文化意识的变革,必将松动资本主义政治樊篱与经济壁垒,最终随后者的坍塌一道完成社会革命。在这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中,联结艺术与社会革命的,恰是艺术与生俱有的,也是社会革命题中应有之义的感性解放。文学艺术以感性的力量给人类提供了超越现实,解放自我,获得自由发展的契机,对文学的接受者如此,作为艺术生产的主体亦然。“艺术劳动,无论是劳动表现的内容,还是其抽象的形式,抑或是它折射着不可度量的人性光辉的那部分活的精神元素,都必然地与现实的物质劳动实践有所关系,市场活动通过分工等形式内在地提高了艺术家的能力。”[9]
另外,凭以资本市场为依托的沙龙、杂志、讲座、学科建制与网络等为载体,文艺实践从古典形态的寄身附庸性存在渐趋衍化为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影响、介入甚至左右社会历史进程与价值取向生成的现代公共场域。文学公共空间一般“理解为一个独立于国家权力场域,由自律、理性、具有自主性和批判精神的文学公众参与的交往—对话空间”[15]。这个意义上的文学公共领域是历史地生成的,是现代性生成与展开的成果。现代文学艺术依赖日趋完善的市场体系,日臻具有独立性和专业性,并成为一股相对自主化的特殊力量,介入公共空间的话题讨论,进而影响价值观念的生成与社会形态的演变。如鲁迅的小说《伤逝》对中国新旧社会夹缝中女性独立之路和追求恋爱婚姻自主的观照,其发挥的实际影响丝毫不输于社会学或政治学关于男女平等课题的学术探讨。事实上,最早提出“公共领域”概念的哈贝马斯便认为,“政治公共领域是从文学公共领域中产生出来的;它以公共舆论为媒介对国家和社会的需求加以调节。”[16]之所以说文学公共领域是资产阶级政治公共领域的母体与样本,是因为资产阶级公共领域最初是围绕着城市的文学阅读公众而铺开的。文学公共领域在资产阶级对抗宫廷文化政治的过程中发挥了最主要的作用,其具体机制最初体现为咖啡馆、沙龙以及宴会等,后来延伸至杂志报刊、书籍出版、讲座课堂、学科建制及网络等场所。资产阶级公众通过文学(还包括哲学、文艺批评等)进行自我启蒙,培养其理性谈论和公开批判的能力。在培养资产阶级公众的主体性、批判意识和理性论辩能力方面,文学公共领域为参与其中的公众介入政治博弈打下了厚实的根基。因为文学公共空间的形成,文学艺术对社会生活的介入,不再需仰仗反映论或表现说之类文艺间接作用社会历史的文论观念说明艺术受制于现实的同时也反作用于后者,文艺也不用紧跟政治社会的时兴话题亦步亦趋与惟命是从。它自在自为,自我生成话题,通过公共领域内部的理性探讨,达成社会共识,直接影响和参与价值观念的合法性论证与社会的实际历史演进。应当承认,没有文艺的商品化,文艺生产便不可能大规模展开,文艺的独立性、专业化和社会影响力也就缺失了坚实的依托。
市场条件下,文学艺术作为一种精神生产,必须与资本相交换,以获取维持再生产的必要资料。如前所述,资本孕育与商品经济对于现代文学艺术的发生与演化具有不可抹杀的重要历史功绩。然而,硬币总有两面,马克思明确指出,资本主义与艺术诗歌生产的相敌对性。市场追求经济效益最大化,而现代文学艺术执着于审美创造,由于诉求各异,两者在度过一段甜蜜的岁月后原本存在的裂隙势必日趋崩大。资本主义生产抹去了文学艺术的“灵光”与非功利性假象,使之趋于沦为资本牟利的部门与手段。文艺对外在市场规律的遵循压倒了其内在的审美诉求,对市场的迎合损害了作家的自由创作,文艺生产完全服从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法则,文学市场化让文学创作屈从于金钱和大众,陷入媚俗趋众的泥潭。对市场环境下文学的生存状态,诸如功利化、世俗化、拒绝崇高、艺术品质低下等指斥与担忧从市场之门为文学艺术开启之日起便不绝于缕。基于在商品大潮中成长起来的一代青春作家,虽在市场洪流中如鱼得水,赚得盆满钵满,然而真正经受住艺术尺度检视的优秀之作却乏善可陈的经验,文学的商品性会损害和侵蚀作品的艺术质地的见解,在国内文艺研究界内外一度达成了比较广泛的共识,以至于某些严肃并颇具权威性的媒介也随声附和,视市场经济为中国当代文学艺术不能健康发展的根本原因之一。[17]
决定于资本逐取最大利润的内在本质和巨量动能,艺术生产所需服从的双重规律,即资本规律与艺术规律,前者逐渐显著地侵蚀后者,导致艺术生产在艺术品质上受到损害,一般认为,这是当前文艺生产乱象丛生的根源所在。当前文艺生产的乱象具体表现为,文学过度市场化,一切瞄准市场,导致审美品质普遍低劣;粗制滥造,量胜于文;浮躁功利,文艺创作迎合甚至引诱潜存在人类无意识中利比多与暴力破坏的本能欲望;文学遭受不可承受之重的过度商业策划与市场包装。对此,市场经济机制的调度无疑难辞其咎。然而,也应注意到,文艺创作中的粗制滥造和浮躁功利现象几乎存在于所有时代,并非市场条件下独然,客观而言,市场只是使这些现象愈加凸显而已。审美从古至今根本不存在所谓纯粹自在的形态,它须附著于特殊的历史条件与社会实践,而资本生产和市场经济恰是当今文学艺术所不得不面对的社会历史现实。毋宁认为当今市场条件下文学生产的审美品质低劣,不如说文学艺术还没有找到将资本主义与市场经济的社会历史现实很好地加以审美表现的适宜方式与积累成功经验。市场化虽给文学生产带来了诸多负面效应,但我们切不可因此便对其抱持肆意夸大、张冠李戴、一叶障目与因噎废食的褊狭立场。[注]事实上,马克思“资本主义生产与艺术相敌对”命题,不是指向市场环境下文学生产呈现出的这些表面现象,而主要是说明资本牟利驱动对艺术自律的损害,以及资本条件下的艺术生产加深了人的异化程度,艺术活动参与者的本质力量显现更加隐蔽扭曲变形。
市场经济作为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出现的经济调节手段,是文艺生产所面对的别无选择的现实语境,文艺生产需要和能够做出应对的是充分理解、积极适应与有效利用,而非单方面一味地排斥、躲避和逃逸。市场经济就其本身的性质、规律、特征而言,它与文化建设、文学发展的关系并不是根本矛盾、截然对立,注定要以牺牲后者为代价。[18]反之,如前文所述,前者对于后者具有孕育和促动之功。文学走向市场,在文艺的生产过程中,作家的艺术个性与文学的市场化并非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组合。两者之间既有矛盾,又存在着可以相互融合的广阔空间。在一个人民群众的教育程度和文化素质普遍不高的社会里,市场的要求往往重乐轻教,失之鄙俗。前述种种生产乱象的出现并不是市场经济本身给文学艺术生产带来的必然后果,文艺创作在审美质地上量胜于质、趣味低俗的乱象,在市场的推助下被凸显与放大,但后者并非前者根本的、甚至真正的“元凶”。恰恰相反,解决这些问题除需依仗民族审美教育的普及和提高,作家对自身创作品质的内在追求外,同时也要靠完善成熟的市场经济体系与作为消费者的读者审美趣味和欣赏能力的提升。文学的个性需要通过市场这个平台最终实现,而市场的繁荣与兴盛也需要文学的个性与品质来保障。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的探索性与商业性构成了文学的矛盾张力”,商品性不仅不会损害文学的审美价值,相反,正是作为辩证统一的一极,构成了“确保文学保持活力的内在机制”[19]。
缘于市场经济自身具有的调节过滤机制和艺术消费者的积极主观能动性,我们并不需要对市场于文学的伤害过分焦虑与担忧。由于市场与读者的居中调节,资本条件下,文学的艺术性和商品性一般会达至动态平衡,这一点已为过去的文艺生产实践所证实。市场经济降低了文学准入的门槛,导致文学生产泥沙俱下,良莠不齐,但同时市场的过滤汰劣机制终将使低劣之作淘汰出局,令经典之作通过筛选沉淀下来并浮出历史水面。市场过滤调节文学的生产,传声筒式的政治或道德教化作品被拒绝,千人一面、同一化的作品遭排斥,市场要求文化生产追求标新立异,不步人后尘,鼓励自由独立创造。对于作家而言,市场无所谓优劣益害,市场要做的是明确边界、发育完善、正常规划。也许有许多拙劣的文艺作品因为迎合大众的低俗趣味和休闲娱乐要求而畅销一时,但暂时的市场反应并不能代表市场的最终裁决,决定艺术生产最终命运的仍是其产品所具有的隽永绵长的审美品质和深刻厚实的思想文化底蕴。文学生产作为一种精神生产活动,虽然要遵循资本运作和市场经济的制约和束缚,并一定程度服从于它,但它也有其相对自主性和特殊规定性的一面,即文学产品需要依凭自身的文化价值和审美品质在市场中角逐,从而赢得市场长期恒在的认可,任何资本与市场的外在附加与文饰都不能保证艺术生产的最终成功。
另外,根据马克思对生产与消费辩证关系的考察,虽然生产在整个市场链条中,占据着决定性的位置,但另一面消费对生产也发挥着调节性的功能,在一定条件下,消费也是生产,这样的一般规律同样适用于艺术生产活动。“如今文学活动主体的身份发生很大变化,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界限出现模糊。……普通人成为文学活动的主体,他们既是文学的接受者,又是文学的生产者。”[11]在艺术生产中,艺术消费者并不会永远等待着艺术生产者去迎合和满足,或被动地接受给定文学生产的规训,事实上,他们也有“积极、富于创造性和主观能动性”的超越性一面,读者希冀从阅读中产生“愉悦、身份认同与意义”,这是比一般的娱乐性满足更高、更深、更持久的需求。当读者从作品阅读中发挥主观能动性,发现意义,产生身份认同,获取愉悦时。在这种意义上,读者的接受就变成为一种生产性行为,而此时作家的创作反而成为消费活动。缘此,读者的生产势必会对作家作品的消费也提出较高的要求,而不会一任作家粗制滥造的产品所摆布糊弄,从而保障了艺术生产的水准。“市场从不承诺会出现好的结果,但是与竞争压力过分隔绝只会使电影业在经济和审美层面上都陷入困境。”[20]市场对于电影业如此,对于一般的文学艺术生产同样如斯。那种认为艺术生产在市场中将日益堕落而至毁灭的末日预言,恐怕只是一种危言耸听杞人忧天之论。事实上,审美只是资本主义机制提取并生发出的一套论证资本主义文化合法性、抑制异质因素对资本抵抗的话语,内在于资本机制的审美价值取向能否作为一个向度对资本市场环境下的艺术生产做出分析与批判,其有效性尚需讨论。简单地以审美为尺度贬斥市场语境下的艺术生产,不啻于一种内部的自我检视,并无法对资本市场语境下的艺术生产活动做出切实的督察,相反势必将自陷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失据窘境。
马克思曾预言,因为生产的社会化和资本必然向个人集中这一不可调和的矛盾日趋尖锐化,资本主义必将崩溃。现代文艺实践正面对着资本的高度集中运作和新兴媒介技术深度介入,资本的控制和技术的更新正渗透入艺术生产的每一环节,资本集中的能量也愈演愈烈,这些因素正剧烈地改变着文学艺术的生态。团结协作越来越成为当代文艺创作的常态,技术介入写作盛况空前,审美创造性的神话被打破,日常生活审美化敲响了艺术终结的警钟,以个体精神性、审美创造性为核心内涵的现代艺术观遭受着前所未有的严重冲击与挫折,文学艺术面临深刻转型与调整。文学艺术的未来形态将如何,现有讨论所给出的答案并未清晰成型,更毋言达成共识性的判断。对这一课题的考察,须以资本市场语境下艺术生产历程所呈示出的规律与两者间错综的关联为逻辑起点和知识依据。本文的意义正在于抛砖引玉,为后来者科学预示资本高度运作和新兴媒介技术深度渗透下文学艺术的转型前景,做一些清理与铺垫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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