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佳慧
(湖北民族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建始县景阳镇位于清江两岸,清江穿镇而过,辖区主要在南岸。清江的景阳段被称为“景阳河”。所居人口主要是土家族和汉族,都使用汉语,属北方方言中的西南官话,语音上有地域之分,无民族之别。大抵是居住在低山和峡谷地带者持 “蛮子腔”,居住在高寒地带者持“搬家子腔”,两种口音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声调上,其他用语习惯经过多年的融合已无多大区别,亲属称谓也大致相同。
亲属称谓是传统礼俗传承的结果。乡村社会是注重亲情的社会,因此亲属称谓的使用极为普遍,在农村还有泛化现象。
传统亲属称谓主要有宗亲称谓、姻亲称谓、亚亲称谓和仿亲称谓,现代的称谓习惯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景阳地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保留了注重宗族而不重亲戚的传统,当地俗语 “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到。”正是对这种传统的说明。虽然新中国成立后对宗族势力予以控制和打压,农村依然沿袭千百年来的传统,以“五服”定亲疏。按照父系血统,从“自己”算起,上推四代至高祖,同一高祖的子孙后代算到“自己”这一辈在“五服”之内,下一辈人就出了五服,家中有亲人故去就不用告知了。住得比较近的则凡是同姓者都自觉来吊孝并帮忙。
宗亲称谓从“自己”算,父系上推四代分别是父亲、祖父、曾祖、高祖,面称不同的家族略有差异。“父亲”面称在当地有“爸爸、爹、爷[iA214]”三种说法,称父亲为“爷”的主要是卢姓家族。“父亲”的兄长面称为“伯伯”,按排行呼之为“大伯伯、二伯伯”等,其妻呼“伯娘”,加排行于前。“父亲”之弟或呼“叔叔”,或呼“亚亚(本字当为爷[iA214],理同卢姓呼父)”,或呼“幺幺”,以排行区分,如“二叔、二幺”等,其妻呼“婶娘”或“婶儿” ,加排行于前。最小的叔叔也有称“幺爸”的。父之姊称“姑妈”或“伯伯”。 父之妹称“姑儿”或“姑姑”。也有不分大小称“嬢嬢”、“嬷嬷[ma35 ma35]”、“爹爹”或“幺幺”的。父亲姊妹的丈夫称“姑爷”或“姑爹”,加排行于前。
“祖父”面称多为“爹爹[diA55 diA55]”(与对姑母的称呼“爹爹[di55 di55]”发音不同。)新世纪出生的孩子则多称“爷爷”。“爷爷”的弟兄加排行称呼,叫法同前。“爷爷”的姊妹一律称“姑婆婆”,其夫称“姑爹爹[diA55 diA55]”。称姑婆婆的儿子为“表叔”,称其女儿为“幺幺”。对姑婆婆的孙子孙女则是比自己大者称“某哥”“某姐”,小者呼其名。
“曾祖”面称为“太太”,其弟兄加排行称呼,其配偶称呼同其夫。其姊妹一律称“姑太太”,其配偶也称“姑太太”。
“高祖”面称为“老太太”, 其弟兄加排行称呼,其配偶称呼同。其姊妹一律称“老姑太太”,其配偶也称“老姑太太”。
再往上还是称“老太太”或称“老老太太”,因为家族繁衍的缘故,有可能出现“摇窝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的情形,当然是指辈分而言,不是指实际情况。出现这种辈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情形时,双方一般都避免面称。
从“自己”算,往下四代分别是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曾孙(背称常说“重孙娃儿”)、玄孙。他们的配偶分别为儿媳(女婿)、孙媳(孙女婿)、重孙媳妇(重孙女婿)。面称一般都称其名,为表亲切,一般省去姓氏或呼小名。
因为婚姻关系而形成的亲属称谓姻亲称谓。重要的姻亲称谓从辈分看一是祖母的血亲,即跟祖父形成姻亲关系的那部分亲属,二是母亲的血亲,三是丈夫或妻子的血亲,四是儿媳或女婿的血亲。对祖母面称为“婆婆”,新世纪出生的孩子多叫“奶奶”。 称奶奶的弟兄 “舅爹爹[diA55 diA55]”,加排行于前,其配偶称“舅婆婆”。 称祖母的姊妹 “姨婆婆”,其配偶称“姨爹爹[diA55 diA55]”。这种称谓方式相当于综合了父亲及“自己”同这些亲戚的关系,既有父系成分,又有母系成分。祖母的娘家侄子称“表叔”,娘家侄女称“表娘娘”或“幺幺”,祖母的娘家侄孙女比自己大者称“某哥”“某姐”,小者呼其名。
对母亲的面称为“妈”,称母亲之父为“胡子家家[kA55 kA55]”,称母亲之母为“妈儿家家[kA55 kA55]”,称母亲的伯父叔父则在“家家”前加排行,称其配偶同其夫。称母亲的姑姑 “姑家家”,其夫同此称。母亲的兄弟为“舅舅”,加排行于前;对母亲的姊妹,比母大者称“姨妈”,加排行于前,比母小者称“幺姨”,加排行于前。母亲兄弟的子女为姑表姊妹,母亲姊妹的子女为姨表姊妹,面称时比自己大者称“某哥”“某姐”,小者呼其名。表姊妹的子女则直呼其名,对方呼“我”为“表伯伯、表叔”(男性)或“爹爹[die55 die55]、幺幺、表嬢嬢”(女性)。
对外人提及自己的长辈或对方的长辈时用“他您”或“他您家”,以示尊敬。
与自己同辈的亲属,对同胞弟兄姊妹,比自己年长者加排行称“哥”或“姐”,其配偶为“嫂子”或“姐夫”,面称时一般称“某某姐”或“某某哥”;比自己小者呼其名,他们的配偶分别为“弟媳妇儿”和“妹夫子”,面称呼其名;堂兄弟姊妹和表兄弟姊妹一般是比自己大者称“某哥”“某姐”,小者呼其名,如“强哥、丽姐”。
自己的姻亲主要涉及两代人,即对方的父辈和平辈。均应以对方的口吻称呼对方亲戚。但事实上,当地许多夫妻都难以像称自己父母那样自然地称呼对方的父母,很多人觉得难以启齿,叫得不自然,对其他亲戚则能坦然从妻称或从夫称。没孩子之前叫对方父母往往含糊称呼,或直接称“您儿”,有孩子以后则从儿称。对丈夫的父母背称则为“公老儿、婆子妈”,对妻子的父母背称为“丈人老儿、丈母娘”或“老丈人、老丈母”。
丈夫的兄长背称为“大伯子哥哥”,面称在“哥”前加排行或从儿称“他伯伯”,丈夫的嫂子面称为排行加“嫂”或称“他伯娘”;丈夫的弟弟背称为“小叔子”,面称直呼其名;丈夫的姐姐背称为“大姑子”,面称在“姐”前加排行,丈夫的妹妹背称为“小姑子”,面称呼其名。丈夫是兄弟关系的几个女人当地称“筑娌”。[1]317对丈夫的兄或姐直呼其名被认为是很无礼的事情。当地曾有一位妇女在坐车经过大伯子的工作单位时,想请正好在路边的大伯子带口信回家,连叫几声大哥无人应,情急之下只好大喊侄子的姓名以引起大伯子的注意。这名妇女看似迂腐的做法正是当地称谓礼仪的折射。
妻子的兄弟为“大舅子、小舅子”,他们的配偶为“舅母子”, 面称时比妻大者叫“某某哥”、“某某姐”,小者呼其名。妻子的姊妹为“姨妹子”,其夫为“老姨”,面称大者为“某某姐” 、“某某哥”,小者呼其名。外人称所娶妻子是姊妹关系的男人为“两老姨”。
对丈夫或妻子的小辈均直呼其名。
对儿媳或女婿的父母背称均是“亲家公、亲家母”,亲家见面,若对方从事的职业适合面称则用职业称谓,不适合则称“某大哥、某大姐”,也有从孙子称呼的,称“他家家”、“他婆婆”等。
对儿子女儿均直呼其名,女儿背称为“姑娘”,也可用于面称。儿子的儿女为“孙子孙姑娘”,面称呼其名,或昵称“孙宝子”。女儿的儿女为“外孙子、外孙姑娘”,面称呼其名。
没有血缘关系而因某种特殊关系而形成的亲戚关系产生亚亲称谓。如结拜或拜师形成的相应称谓。亚亲的产生说明中国人希望通过亲戚关系寻找某种依靠或者弥补现实生活的遗憾。
1.干亲称谓
干亲是拜干爹、干妈而形成的新的亲属关系。当地结干亲的原因主要有三种。
(1)双方父母关系好。双方希望某个子女拜祭对方而使双方关系更近,这种结拜往往要择吉日举行拜祭仪式。仪式上义子或义女口称“干爸、干妈”或省去“干”字,干爸干妈对义子女称名字,背称“干儿子、干姑娘”。仪式举行以后逢年过节干儿子或干姑娘要携礼物上门看望干爹干妈,干爸干妈过世要像侍奉自己父母一样完成丧仪。义父母给义子女压岁钱或馈赠其他物品。双方家庭红白喜事都要通知对方。
(2)无子或无女。如某个家庭只有女儿或者只有儿子,会找一个儿子多或女儿多的家庭,让其中一个子女拜祭自己,以弥补缺憾。相互间的称谓同上。
(3)子女难养或命硬。农村在子女出生以后,部分家庭会请算命先生推算新生儿的“八字”。如果命相不好认为孩子难养活或者命硬有冲克父母之嫌,就要寻找身有残疾之人拜祭他。村民认为身残之人命很硬,子女拜祭之后就安全了。这种拜祭并非干爹干妈都有,可能被拜之人终身都未婚配。逢年过节义子女带礼物拜见干爹或干妈,对方不必回赠礼物,有财力者可酌情表示表示。相互间的称谓同上。也有拜祭树或石头为干妈的,逢年过节去放一挂鞭炮,系一根红带子。
2.拜师称谓
手艺人往往是自小开始学习,要拜师学艺,视师如父。就有“师父、师母” 之称,对师父的师兄弟称“师伯、师叔”,对师父的师姐、师妹称“师姑”。对同时进来学艺的同伴按年龄、性别称“师兄、师弟、师姐、师妹”。这种因拜师而形成的称谓一般只涉及两代。当地主要学习的技艺有裁缝、木匠、石匠、瓦匠、篾匠、风水师等。
仿亲称谓又叫拟亲称谓,即以亲属的名义来称呼没有亲戚关系的人,这种做法在乡村尤为普遍。乡村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村民之间相互见面总能转弯抹角找到一点亲戚关系,并以亲戚的名义相互称呼,实在找不出亲戚关系的就以年龄来拟定仿亲属称谓。
村民从小就被长辈教导要“喊人”,即以某种亲属称谓称呼乡间的亲戚和非亲戚。如果靠读书考学走出乡村的人回到农村不以亲属称谓称呼认识的村民,则会被认为无教养。村民会说“某某好大样,眼睛长到额脑壳上哒。”“大样”是轻狂、自视过高之意。在乡间公路跑短途客运的司机每遇到一个熟人都会踩一脚刹车聊上两句再出发,既是乡村礼仪,也是稳住客源的方式。
景阳镇的仿亲称谓主要以年龄来划分,一般涉及三代,即对祖辈、父辈和平辈的称呼。对祖辈,若跟父亲这边找得出某种渊源,就叫“爹爹[diA55 diA55]、婆婆”,通常在前面加排行或姓氏,如“大婆婆、李家婆婆”等;若跟母亲这边能寻出某种亲戚关系,就添排行于前叫“家家”。
对父辈,若跟父亲这方有某种联系或者跟父亲是一个村子的人就按父亲的兄弟姊妹来确定相应的称呼,其配偶也一样;若跟母亲这方有某种亲缘或跟母亲是一个村子的就按照母亲的兄弟姊妹来配以相应的称谓。
对平辈,大者叫“某哥某姐”,通常省去姓氏,如“来福哥、英英姐”,小者呼其名。
亲属称谓在中国各地均有泛化现象,农村乡镇尤为突出。前文已论及,乡村社会有仿亲称谓,对乡里乡亲总要找一个合适的亲属称谓来称呼。当然指生活场合,在学校或其他工作场合,对本是亲属的相关人员也会以职业称谓来称呼。
农村地区不仅对熟人采用亲属称谓,对偶遇的陌生人,若需同其交谈,诸如问路之类,也会按其年龄以仿亲属称谓呼之。如“劳烦这位大姐,我问个路……”这种称谓习惯是重视人伦、重视和谐人际关系的结果,同时也是几千年宗法制社会家国同构的意识形态在语言形式上的存留。可以说,语言就是民俗的活化石。宗法制社会百姓视官员为“父母官”,官员称百姓为“子民”,人与人之间则“四海之内皆兄弟”,均是家国同构观念的表现。因此,作为受传统儒家文化熏陶几千年的中国社会,亲属称谓泛化也就成为必然。同时,农村的国家公职人员相对较少,专门从事某项技艺的人员也属少数,大部分都是以种地为生的普通农民,彼此之间也无法用职业称谓来称呼,为遵循传统礼仪,用亲属称谓来交往就更为普遍。
1.部分称谓从无到有
夫妻之间的面称对60年代以前出生的许多夫妻而言几乎没有,需要跟对方讲话就直接开口或者以“喂”代替,有子女以后也从儿称。背称时妻子称丈夫为“他、我男人”或“某某爸爸”,若交谈对象是小辈且跟丈夫有某种亲戚关系,则按对方的口吻称呼,如“你舅舅、你大伯”等。丈夫提起妻子说“我屋里、我媳妇儿”或“某某的妈”,或根据交谈对象与妻子的亲属关系称“你大姨、你大婶”等。这种夫妻间称呼的缺失现象在70年代前的农村是比较普遍的。黄涛在其《语言民俗与中国文化》中曾提到“黄庄的老派夫妻间基本没有面称,或者说,老派夫妻之间当面交际使用的相互称谓处于缺环状态。”[2]25这种状态从70年代末才开始有所改变,这时候的夫妻,不像老派夫妻从陌生人而因一场婚礼突然成为最亲密的人。他们婚前一般有一定的交往和了解,相互称呼起来就比较自然。 70年代以后出生的夫妻间渐渐称呼对方姓名或省去姓氏。
2.部分称谓从有到无
如拜师形成的称谓,现代学技艺不再称“师父、师娘”,仅称对方为“某师傅”。随着现代工艺的发展,许多传统工艺被机器取代,诸如传统的木匠、石匠、裁缝等,传统的手艺人不再靠手艺生存,自然也不再收学徒。相应的拜师类称谓逐渐失去了市场。乡镇的厂矿企业的技术员、工人等存在传帮带关系,但后学也只称其“师傅”,跟传统的“师父”已有很大区别。
3.称谓方式逐渐趋同于普通话的说法
新世纪儿童对亲属的称谓形式已越来越趋同于普通话的说法,如对“祖父祖母”的称呼,很少采用传统的“爹爹、婆婆”,而以“爷爷奶奶”取代;对“父亲”的面称不再用“爹”,而一律以“爸爸”代替。
4.承继中的改变
内外有别的称谓依然在,亲密关系已改变。传统观念以父系亲属为主,不管是亲疏关系还是家庭间的合作和帮扶,都以父系亲属为主。自20世纪90年代,这种格局开始悄然改变,虽然在称谓上祖父祖母与外祖父外祖母依然保留了传统上的内外之别,既“族”与“戚”的区分,但家庭间的帮扶与合作逐渐变成以娘家亲戚为主。有的家庭甚至在称谓上也模糊了夫家与娘家的界限,让子女给祖父母与外祖父母都称“爷爷奶奶”。
当地的亲属称谓有多样化、形象化的特点。当地居住民族多样,迁入时间各不相同,因此在称谓上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
1.称谓的多样性
以对“父亲”的称谓为例,景阳镇主要有“爸爸、爹、爷”三种说法,还有“老汉儿”这样的俗称。《广雅·释亲》“爸,父也。”王念孙疏证:“爸者,父声之转。”生活中常以重叠形式面称父亲。另《广雅·释亲》:“爹,父也。”《雅俗稽言》:“南人呼父曰爹,祖父曰爹爹。”目前在景阳镇呼父为爹的主要是上了年岁的人。呼父为爷在文学作品中屡有记载。如北朝名歌《木兰辞》有“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的诗句,杜甫《兵车行》中也有“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的诗句,均是将“爷”与“娘”并举。在景阳镇呼父为爷的主要是卢姓家族,目前也有趋同于普通话的趋势。另外称呼父子两人用“两爷子”来表示。
2.称谓的形象性
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对外祖父母的称呼上。对外祖父称“胡子家家”,对外祖母称“妈儿家家”。“妈儿”在当地指“乳房”。对外祖父母的称呼以男女突出的外在差异来区分,在其他地区极为罕见。全国其他地方称外祖父母为“家家”或“家公、家婆”的倒不少,但在称谓前加这种限定语的极少。同属西南官话区的四川巫溪有称外祖父为“胡子家家”的,但没有对应的“妈儿家家”。
亲属称谓是千百年来礼仪制度的缩影,儒家文化讲究尊卑有序、长幼有节,这些都内化到了丰富多样的亲属称谓上。同时,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推行,许多亲属称谓开始淡出历史舞台,称谓语呈现出简化及与普通话趋同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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