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节序词的情感诉求

2013-04-11 12:54:11
关键词:宋人民俗情感

李 术 文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济南 250014)

宋代是一个平民文化崛起的时代,由此引起文化观念、审美趋向以及社会风俗等方面的重大变革,其中妇女地位的提高和文人恋情生活的开放尤为突出。而表现在文学创作上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文化社群对于爱情和情爱的高度关注与热衷。当我们踏进两宋词苑,举目所见,尽是花前月下、才子佳人;侧耳聆听,处处柔声慢语、绵绵情愫。“谁教杨柳千丝,就中牵系人情”(晏殊《相思儿令》);“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玉楼春》);“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雨霖铃》)……简直就是一个谈情说爱的风月天地!宋人的风流私情,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四时八节的出游宴赏活动中产生的。这里,我们择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三个节日:元宵、七夕、中秋,来管窥宋人在特定风俗文化场域下的情感诉求。

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时至两宋,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城市经济的高度发展,妇女在某些重要节日之时被允许出游。周密《武林旧事》中就有这样的记载:“都城自过收灯,贵游巨室,皆争先出郊,谓之‘探春’,至禁烟为最盛……都人士女,两堤骈集,几于无置足地。”[1]46士女同游的风俗习惯为青年男女的交往恋爱创造了机会,尤其是全民狂欢的元宵佳节,更令妇女们兴奋不已:“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柳永《迎新春·大石调》)

元宵之夜,历来有“金吾不禁”的传统,不论男女老幼皆可一同赏月观灯,这对于久居闺门的少女来说,无疑是千载难逢的解脱!自然,她们会抓住这样的机会拼命游玩,“醉归来,又重向、晓窗梳裹”(晁冲之《上林春慢》)。通宵达旦、尽情欢娱的她们是游人眼中的焦点,是元宵街头最亮丽的风景:“引人魂似醉,不如乘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李邴《女冠子·上元》)。而对于那些王公贵族士大夫文人来说,这样梦幻的夜晚不但可以彻底放松,而且士女纵赏同游的风俗也为他们提供了与佳人相约的机会。“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2]7

我们来看北宋仁宗时的一则趣话:“子京过繁台街,逢内家车子,中有褰帘者曰‘小宋也’。子京归,遂作此词,都下传唱,达于禁中。仁宗知之,问内人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陈:倾侍御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时在车子偶见之,呼一声尔。上召子京从容语及,子京惶惧无地。上笑曰‘蓬山不远’,因赐之。”[3]85子京即仁宗朝翰林学士宋祁,某年元宵节,他因一首艳词和一次艳遇,竟然获得皇上御赐的一位美女。原词如下:“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鹧鸪天》)如此良辰美景、佳人深情,宋人多情的生活可谓人生中一道绮丽别样的风景。

两宋词坛像这样的元宵恋情词还有很多:“绣阁人人,乍嬉游,困又歇。笑匀妆面,把朱帘半揭。娇波向人,手拈玉梅低说:‘相逢常是,上元节时’” (晁冲之《传言玉女》);“袅琅环,羂绛球起。试新装,惜春粉黛,盈盈暗香,结谁家秾李”(王时彦《佳人醉》);“梅英粉淡,柳梢金软,兰芽依旧。见万家,灯火明如昼。正人月,圆时候。挨香傍玉偷携手,尽轻衫薄透。听一声,画角吹残漏。惜归去,频回首”(杨无咎《探春令》),等等。节日是短暂的,但开放式的节日狂欢为人们紧张乏味的生活平添几分诱人的情趣,也为青年男女提供了更多选择和相见的机会。元宵佳节,圆月朗照,月辉灯影下,难免会生发出一段段缱绻缠绵的爱情故事。“去年元夜时,街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欧阳修《生查子》),平日里深锁闺门的女子,在元宵盛日的狂欢中体会到了爱的自由,尽管这种近似一见钟情式的爱恋如此短促,“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欧阳修《生查子》),并且爱恋过后,更多的只是相思与怀念,但发自内心的情感却更令人刻骨铭心。你看:“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星落如雨、宝马香车、秀女可掬,节日狂欢里几多妩媚几缕柔情!即兴的填词管弦,成为节日娱乐抒情和社交行为的一种表征。

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姜夔《鹧鸪天》),宋人在元宵盛日的纵情欢愉之后,也摆脱不了命运安排给他们的离愁别恨。那些黯然销魂的别离感伤、幽怨情思如肥水东流般经久绵长,镌刻在恋人们孱弱的心头。于是乎,我们可从另一个角度体悟宋人敏感而多情的内心世界。

在名目繁多的传统节日中,七夕是唯一一个以女性为主要活动对象的节日,其突出的文化内涵就在于社会文化群体对女性个体情感世界的关注。

作为一个民俗大节,农历七月七日是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也是历来古典诗词的传统主题之一。据欧阳询《艺文类聚》记录,自汉代《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至唐,七夕诗有24位作者的25首作品;《全唐诗》以七夕为题的,有54位作家82首诗。而《全宋词》中以七夕为题的有62位作者108首词,如果加上无题者,则在300首以上。[4]204按照民间习俗,这一夜,妇女们要对月穿针,向织女星祈求智巧(谓之“乞巧”)。宗懔《荆楚岁时记》载:“穿七孔针,或以金银鍮石为轮,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虫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与节日民俗行为相一致,宋人七夕词首先展现了当时富有女性色彩的民俗活动,譬如乞巧的场景和情态等。柳永《二郎神》云:“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晏几道《蝶恋花》:“喜鹊桥成催凤驾,天为欢迟,乞与初凉夜。乞巧双蛾加意画,玉钩斜傍西南挂。”如此等等,都表现了以“乞巧”情景为主题的节俗行为。除此之外,宋代七夕词在以女性为主体的特定风俗文化场域下,也形成了宋人特有的情感表达方式,即借神话传说中牛郎织女的故事来反映人间的悲欢离合。

自词体兴起以来,最早以七夕入词的是五代毛文锡的《醉花阴》:“深相忆,莫相忆,相忆情难极。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词以衣带作比,写尽男子对佳人的思念之情。这种别离相思的主题,从北宋中期以后如雨后春笋般群体而出。如“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苏轼《菩萨蛮·七夕》);“相思惟恨不相逢,及至相逢还是、去匆匆”(吴儆《虞美人·七夕》);“今夕之前,两下里,千山万水”(姚述尧《洞仙歌·七夕》);“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李清照《行香子》);“亲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亲愁归去” (范成大《鹊桥仙·七夕》);“河桥知有路。不解留郎住。天上隔年期。人间长别离”(陈师道《菩萨蛮·七夕》);“人间易离易遇,尽胜如、天上各云霄”(张镃《木兰花慢·七夕》),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奇思妙想无重样,读来赏心悦目,回味无穷。

天上人间、年年今夜的告白,饱含着词人对甜美爱情的殷切期望,拨动了世人平日里经常忽视而又极其珍贵的情感之弦。这种自觉的群体性的创作追求,正是宋人渴求幸福浪漫爱情生活的最好诠释。

我们再来看一首广为传唱的经典词作:“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相思是一种告白,相守是一种信念,鹊桥相会的情节安排,一方面突出渲染了牛郎织女的真挚情感,以及他们对于自由的执着追求,对于爱情的坚贞不屈;另一方面则是对人们现世缺憾的精神抚慰。饱受封建礼法制度禁锢的青年男女,必须寻找一个释放的契机,对他们平时交往所遇到的重重障碍进行必要的心理调节,这正好与中国人历来祈求“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心理节点相互契合,于是,七夕节序风俗活动所形成的情感定势与文化表征,自然而然地触动了宋人敏感多情的心绪,吟唱出许多优美的词句来,由此也折射出宋代文人曲折幽微的心灵世界。

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如果说元宵佳节生发的是一见钟情、恣肆狂欢式的浪漫爱情,七夕乞巧呈现出的是宋代男性视角观照下,女性对深闺寂寞、相思别离的诸种咏叹,那么中秋赏月则传达出宋人期盼人生幸福、家人团圆的情感诉求。

中秋,指农历八月十五日,又称“中秋节”、“团圆节”,是传统民俗文化中最富有人情味的节日。农历八月,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庆丰收、贺团圆,祈求花好月圆、人寿年丰便成为中秋节的主题。再加上中国人历来以农为本,安土重迁,这样,祈盼团圆的文化形态、心理诉求逐渐与中秋节令发生关联,经过历史的积淀在宋人对月抒怀的歌吟中得到最终确立。“一年月色最明夜,千里人心共赏时”(宋·林光朝《中秋月夜》),人们的团圆意识、祈福求满的心理遂成为中秋节俗的中心意义。宋人喜欢吟咏中秋,这与当时的民俗风情也有很大关系。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记载,中秋前,“诸店兼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而“市人争饮”,以致后来“家家无酒”。吴自牧《梦梁录》卷四写及南宋时中秋习俗:“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开广榭,玳筵罗列,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可见,中秋饮酒赏月已是当时的热门活动。把酒邀月,自然需要歌吟,中秋遂成为宋人笔下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主题。《全宋词》中收有中秋词210首,其中标有“中秋”者178首,标“月夕”者3首,无题序29首[5]54,还有若干作于中秋、描写中秋或与中秋节有密切联系的词作,宋人对于中秋节的偏爱可见一斑。

节日民俗活动引发了词人的创作情感,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淡化了宋代节日词的文献学意义,凸现了其文学价值[6]。中秋词作为节序风俗行为的表征,首先传达出的是思妇思夫的绵绵情愫,“天。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蔡伸《苍梧谣》),闺妇的哀怨满目皆是;“今夜相思应看月,无人。露冷依前独掩门”(张先《南乡子·中秋不见月》),伊人的心事一览无余;再如无名氏失调名词:“月到中秋偏莹,乍团圆、早欺我孤影。穿帘共透幕,来寻趁。钩起窗儿,里面故把、灯儿扑烬。”质朴自然的语言,直把相思之苦写得淋漓尽致。其他如“念良辰美景赏心时,真难得”(侯寘《满江红·中秋上刘恭甫舍人》);“连环宝瑟深深愿,结尽一生愁。人间天上,佳期胜赏,今夜中秋”(赵鼎《人月圆·中秋》);“门掩黄昏,惟有年时月照人” (吴儆《减字木兰花·中秋独与静之饮》),等等,都是借赏月之兴抒发思人之情。

除此之外,宋代中秋词更以月为媒介,承载着宋人个体鲜明的情感观照,在玩赏吟咏的过程中抒发出哀怨缠绵的意绪心理与文化意味,寄托着他们祈求人生幸福圆满的情感诉求。“中秋多雨,常是尊罍狼藉去。今夜云开,须道姮娥得得来。” (黄庭坚《减字木兰花》)词人把酒对月之后,留下无尽哀思。“不比寻常三五夜,万家齐望清辉。烂银盘透碧琉璃。莫辞终夕看,动是隔年期。试问嫦娥还记否,玉人曾折高枝。明年此夜再圆时。合开东府宴,身在凤凰池”(郑无党《临江仙》)。中秋盛日、金风送爽,清辉无垠、万家齐望,宋人在尽情玩月宴赏的同时,也流露出恋人之思、求满之情,既表征了节序的风俗行为,又强化了节序的社会文化内涵。

“艺术的内容就是理念,艺术的形式就是诉诸感官的形象。艺术要把两方面调和成一种自由的统一的整体”[7]87。作为在中秋节序活动中积淀下来的情感定势,这种“万家齐望清辉”的风俗成为宋人普遍共有的心理情结。而宋人之所以要写尽月色的千姿百态,就是要表达一种千里共蝉娟的思念情结和家本位的团圆意识。可以说,节日民俗行为所生发的情感是连接民俗与文学的桥梁,节序词以民俗为题材的重要表征,正是积淀在宋人群体性玩月宴赏习俗中的社会心理和情趣的一种外化形态。

总的来说,无论是元宵词、七夕词还是中秋词,抑或宋人在其他节日以其独特笔触所创作的反映爱情婚姻主题的节序词,都有着丰富的内涵。这些建立在节序风俗行为基础上的作品,细致、深刻地表现了青年男女之间的恋情,反映了宋代文人的精神风貌和心理状态,更表现出他们对幸福美满爱情的憧憬与期待。同时,也正因为他们的努力,才使得节序文化华彩纷呈,与其他民俗文化相映成辉,遗响于文学长河。

[1] 周密.武林旧事[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

[2] 吴自牧.梦梁录[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

[3] 张宗棣.词林纪事[M].成都:成都古籍出版社,1982.

[4] 蔡镇楚.宋词文化学研究[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

[5] 黄杰.宋词与民俗[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6] 余敏芳.节日民俗与宋词创作[J].五邑大学学报,2003,(4).

[7] 黑格尔.美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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