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这生命与世界相遇——读宋晓杰的诗

2013-04-11 09:31邢海珍
绥化学院学报 2013年9期
关键词:散文诗人生命

邢海珍

(绥化学院 黑龙江绥化 152061)

这是一个有些虚无又令我惊诧的词语,“忽然之间”好像是一个及其熟悉又不可思议东西来了,我们身在其中,无法逃离又命悬一线。时间本是无比奇妙的事物,短暂或漫长,都在昭示着一种生命存在的深切的可能。在“忽然之间”有所感悟便已成为诗人,把“诗”作为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或许时间中余下许多似是而非的说法,在忽然之间或之后,不断地说出来或说下去。比如追求和失落,比如清醒和茫然,大地无边,时间无尽,一闪一闪的时光,也包括我们在内的生命,“忽然之间”我们来了,“忽然之间”我们又去了,而去了之后又无法再回来。著名诗人宋晓杰的这一本诗集《忽然之间》,一翻开便深深地打动了我,灵魂的窃响,哲学的私语,生命忽而飘逸忽而沉重,在“忽然之间”与世界相遇了,有多少感慨呢?诗人用诗来说话,而诗又能否说尽呢?

宋晓杰是文学创作上的多面手,诗歌、散文、小说等方面都有出色的表现。但是,宋晓杰不论写什么,归根结底她还是一位诗人,是当今中国的一位当之无愧的优秀诗人。2003年,她参加了第十九届青春诗会;2012年她成为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这应当是她诗人生涯的标志性建筑,是她作为一个诗人对诗歌虔诚追求的丰硕回报。在首都师范大学诗人入校仪式的致辞中,宋晓杰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依旧心无旁骛,在东北那个叫做盘锦的城市安静地工作、嫁人、生子、悲喜、衰老,过着大致相同的人生。没人注意那些我抄在本子上的舒婷、顾城、北岛。只有极少的人知道我在编诗的同时喜欢把汉字分行排列。更少几个人知道我有某种“本领”,能把自己与柴米油盐中的那个我分开。唯有我自己越来越清晰地知道,我到底喜欢热闹还是清雅的故事,喜欢灯火璀璨还是繁星满天的夜晚,喜欢夸夸其谈还是心照不宣。关于这些,我的诗也知道。诗成为另一双隐形的翅膀,引领我飞升与降临,度流年,也度我自己,带着宗教的坦然、宽宥与光辉。在独立的生命中,诗是我喜爱的音乐、朴素的菜蔬、爱恋、美好与信心。正如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戈医生》中所言:我近些年的生活如此充实、洁净,沉浸在我所热爱的作品中,对我来说,它是灵魂上几乎持续不断的节日。

在平常的人生境遇中,宋晓杰平静地工作生活,与常人一样地操持家务,与柴米油盐为伴。是诗歌之神的引领,她的梦想有了朝心灵的上空、命运的远方展翅翱翔的机会。诗人“充实、洁净”地写作,流年岁月匆匆前行,生命自在而舒展地闪出让人感动的光彩。一路走来,不断地寻找着自我的诗人找到了诗,而这诗在如梦似幻的境界中凝结着,与诗人难解难分,他们浑然一体地成了一个独立的生命。

近年来,我读宋晓杰的诗总有很深的感触。我曾写过一篇关于她的诗集《宋:诗一百首》的评论,拟定了一个“生命形态与诗的深度走向”的题目,她的诗写的是生命之“理”和生存之“道”,是对生命的形态、生存境象的体察式描述。但她不是停留在现象和表象之上,而是通过心理的省思、灵魂的体悟抵达哲学的深度。因此我说,宋晓杰写人生世界,她的诗有着浓郁的生活风物之美,不失常人的体温和情怀,但她更重视内在根性的表现,不是浅尝辄止,而是在深度的追求中达成了对人性乃至生命精神本源的终极拷问。

著名诗歌理论家陈仲义在《诗写的个人化与相对主义》一文中说过;“仿佛一提到个人化就必须倾心投身‘当下’,舍此不是正途,这就引发对当下形而下过度倚重。事实上,个人化不应淡化对‘彼在’的注目,因为‘彼在’总有一些属于更高境界的东西。面对茫茫宇宙大千世界,个人实在太渺小了。设若有更高境界的‘彼在’作牵引,多一份襟怀和视域有什么不好呢?”(杨克主编《1999中国新诗年鉴》第503页,广州出版社2000年6月。)在宋晓杰的写作进程中,她的诗正是强化了个人化的最大可能性,她既关注具象、琐细的事物,又极目高远拓展一己襟怀。她应当是一位“倾心投身‘当下’的诗人”,但她又决不忽略“彼在”的牵引。她的诗有很强的及物性,不是那种悬空式的大话,那些生活的况味让人多了几分贴近肌肤和心灵的亲和感,但这些都不影响诗人对高远境界、深邃思辨的追求。

《最后,我留下……》应当是宋晓杰写得特别出色的一首诗:

最后,我留下溪水、鸽群、林荫和平原

让它们模拟我的声音,模拟那个没有抵达的圣洁之地

最后,我留下暮晚,三两道闪电,阴天,或平静的黄昏

让我看见天空下走动的牛羊,屋顶上缓慢的夕烟

最后,我留下玉米、大豆、高粱,房檐下爆笑的一串辣椒

让奢华的盛宴突然停止咀嚼,泪光闪闪

最后,我留下棉布、毛线、木榻、暗哑的银首饰

让儿孙们晒笑我这个老古董,长吁短叹地说我“活着的时候”……

最后,我留下朴素的文字、句号,无须翻拍的老旧照片

让重蹈覆辙的后来者不以为然,指指点点

最后,我留下你:最后的终结者,最后的孤单

让你抱着我的陋习死死不放:让你在午夜恶狠狠地咒骂我没心肝

——这样,我终于与人间和解!

诗以六个“最后,我留下”领起,近于全方位地铺排了许多生活情境的细节,由于“最后”的宣示的主体性特征,诗中的一系列事物都化为一种情绪的流动,是内心独白式的倾诉,是一种心性体验的描述。诗人在平静的写意中注入了浓郁的沧桑色调,优美达观的情境融合了内心的怆然之思,其中暗含了深切的人生感悟以及对生死奥义的独特理解。这样的“与人间和解”的方式充满了智者自在与释然,其哲理和思辨的追求是在悄然中朝着既定的目标行进的。

从根本意义上说,诗意的表达是具象的表达,是细节的表达。一个优秀的诗人要善于营造具象的情境,以细节来呈现心性和情怀的大向度,善于面对当下而指向“彼在”之维,以直觉中切近的物象寓含更宏大深邃的灵异空间。宋晓杰的诗是细致的,她是从直觉中找到了诗意和思想的故乡,心灵和理性的穿透力让她笔下的寻常事物获得了另一种生命的活性,就像一个人登上了山峰,风云于胸中际会,景物在视野中展开,梦想升至高处,境界则全然不同了。

没有风,却冷到骨头里

我们必须不停地倒腾双脚

就像树,不想活得太长

在一个好天儿,去看锯木场

去看两棵白桦的最后时光

反正是要倒下去的,何必那么悲壮

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顺着你的性子

找一个舒服的方向……

清晨出发,稍晚一些时候返回

这一天,转眼就被饥饿遗忘

年轮是小小的漩涡吗

祈祷几遍,才能升入天堂?

夜里,我听到一个陡峭的声音

尖利而空旷……不久,就弱下去了

——绵密的大雪掩盖了血迹

就像人类,埋葬了未来和善良

这首以《锯木场的时光》为题的诗中,诗人写的诗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去锯木场。诗从“冷”入手,——“冷到骨头里”,而且“必须不停地倒腾双脚”,自然地引向了“树”——“就像树,不想活得太长”。由“冷”的实进入“树”的虚,一个“像”把树虚化为一种想法,诗由物性变为心性,这样的变化是重要的,是诗与非诗的分界。此诗的核心诗意是从“两棵白桦的最后时光”开始的,活着的大树被锯倒,敞开了一种人的悲悯情怀,与前文的“不想活得太长”有了内在的沟通,使诗的情感顺势而下;“反正是要倒下去的,何必那么悲壮/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顺着你的性子/找一个舒服的方向……”自然地诗化开去,还是心性的延展。诗人自如地把生活现实、人生即景活脱地摄入笔下,而且驾轻就熟顺势生发出对悲剧性的感叹,“年轮是小小的漩涡吗/祈祷几遍,才能升入天堂?”这锯木场对于诗人来说,无异于一段精神炼狱的路程。结尾一节写锯木那“尖利而空旷”的“陡峭的声音”,诗人处理得意蕴绵长——“不久,就弱下去了,弱下去了”,细节性的蓄势是为最后的“——绵密的大雪掩盖了血迹/就像人类,掩埋了未来和善良”而做好了准备。这是诗的高度,是形而上的金属之声,是从具象和细节中升华而出的对人类悲剧性的省思,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忧患的叹息。正如司空图《诗品》有言:“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身边取物,俯拾既得;天工化物,春景自然。宋晓杰的诗全不是费力而为之,顺乎常态地写去,水到渠成,总能抵达豁然天宽地阔的境界,她的深度好像是一种本然的趋势,而非刻意为之的。

其实,新诗就是用散文的语言方式来写作。新诗与旧诗的区别与此有关,把旧诗的收敛了的、凝缩了的语言打开来,自由而随意一些,这就是新诗,从大体上看是这样。但新诗毕竟是诗,而不是散文,二者又要各自独立,所以散文化是新诗发展中带有悖论色彩的问题。没有散文化就没有新诗,完全散文化又使新诗不成其诗。大诗人艾青在《诗的散文美》一文中说:“散文的自由性,给文学的形象以表现的便利;而那种洗炼的散文、崇高的散文、健康的或是柔美的散文之被用于诗人者,就因为它们是形象之表达的最完善的工具。”(《诗论》第15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8月。)诗人艾青是从散文语言表意的自由性这一角度来阐述散文与新诗的血缘关系,这种亲和力是诗人从自己的写作实践中感受到的,如他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就是用散文化的语言方式写成的。但也不能因此完全混淆新诗与散文在语言上的区别,不是让新诗完全变成散文,而是吸收散文语言的表现优势,使新诗成为散文之外完全独立的文体。

回到宋晓杰的诗中来,她的诗是以散文化显出一种鲜明特色和艺术表现优势的。诗人把口语的形态变成精炼而极富表现力的书面语,这样的语言是真正意义上的新诗的语言,而不再是散文的语言了。宋晓杰是多栖的作家,诗人又写一手漂亮的散文,这是优势互补,诗人宋晓杰在这种优势中做得游刃有余。我很喜欢《斜阳微微地照着》这首诗,此诗有比较重的散文化倾向:

下午四点钟的光景,我走在大街上

126路公共汽车把我卸下来,它会不会

跑的更快一些……对我来说

美人蕉是真正的美人,冬青

刚刚理过头发,愈加老实、敦厚

小草是它们虎头虎脑的孩子,在浓荫的

掩映下,捉迷藏,快活着。我提着儿子的

新哑铃和课后的辅导书,在微微的斜阳中

一直走,一直走,就走进了暮年

斜阳微微地照着……。这时的太阳

是大而虚弱的,但水分充足、恰到好处

像我大瞪的眼睛,只会填满泪水

——根本看不清什么

诗的描述有着一定的“纪实性”,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散漫的表述方式,笔下率性、随机的成分较多,有明显的散文式的话语特征,尤其诗中的直击生活现实的内容更接近散文的叙述和描写。但我说这是非常出色的诗,在写实的表征下,其实诗人不是在写实,而是在主观性的关照之下不断地加大了虚化的力度。许多看似有意无意的一笔,都暗藏了诗的暗示的机锋,比如说“在八里庄和十里堡,哪一站都行/哪一站,都是一样的景色”,比如说“一直走,一直走,就走进了暮年”,比如说:“像我大瞪的眼睛,只会填满泪水/——根本看不清什么”,都与诗人内心深藏的命运的迷津有关,释然或无奈,纠结或放怀,一字一句都与世事的变故、生命的茫然深切地联系着。她的写景记事有时与散文十分相似,但细心看去就会发现其中的奥妙,不仅其中多了不少主观性的感叹,而且这些写景记事都有些似是而非,看似“纪实”的表征之下多了一些幻化的色彩,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写景记事。确切地说,这种造情造境的方式是写意,其本质还是一种象征,写之“形下”,而寓“形上”之思,景、事的深处涵纳了人生世界的终极况味。

宋晓杰的诗,或许是强化了散文的体征和美质,散文化的语言方式在她这里已不是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她的“化”是成功的。她诗歌的语言之美表现为通透、灵活、自然、老到的特性,没有障碍的顺畅,但绝不影响含藏蕴藉,清澈但有深度。散文之“散”在宋晓杰的诗中体现了一种疏放、舒展的艺术效果,有稀释、化开意象内蕴过于纠缠的作用,这样的艺术表现更趋从容和自然。诗人特别重视自我经历中最为真实的景致和物象,近似散文地录写下来,

便可生发出充盈的意趣。《很容易就安顿下来》较为充分地表现了这样的特点:

很容易就安顿下来

在异乡,我只需一间单人房、一张单人床

青灰的床单、瓷的咖啡杯、棉睡衣、笔记本

和薰衣草的奶液、聂鲁达诗选,都是从家里带上的

有它们陪伴,大约不会孤单

在这里——我是自己都不认识的好吃懒做者

听铃声上课,按时吃饭、长肉,不干家务

在缩水的黄昏中,在脚手架硬碰硬的拨节声中

来来回回地,把自己遛成狗

我想我的确是一个闲人,一个突然暴富的人

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有都是时间

第一次痛痛快快、没心没肺地体会遗忘——

当夜静更深,我反反复复盯着一行字,不往下看

或者,在蒙尘的镜子中,没完没了地

看一张异常陌生的脸

诗中所写的是“在异乡”的真实的情境,写一个人简单的生活,诗人把杂乱的生活内容进行了提纯和整理,于乱象中抽出清晰的条理。诗几乎不见意象和象征的标志,但描述中却是一种写意的方式,散文的表现已使意象不自觉地化入到情境之中。但读过之后,就会感受到在生命存在的大背景下的一个孤独者的人生状态,人与时光对峙,这就是隐形的意象,是散文式的描述使意象得以“稀释”,诗人的悟性从字里行间丰富的意趣中自然地透露出来。“在缩水的黄昏中,在脚手架硬碰硬的拨节声中/来来回回地,把自己遛成狗”,这样的用语和修饰新异而生动,诗意的创造是不可重复的。“当夜静更深,我反反复复盯着一行字,不往下看/或者,在蒙尘的镜子中,没完没了地/看一张异常陌生的脸”,诗的结尾以这样精彩的三行把诗意推向了一种思辨的高度,形象而生动地活画出了寂寞中生存的景象。

金代大诗人元好问说:“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论诗三十首》)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无论写什么,都是真性情的表现。只有刻骨铭心的切身体验,才能有撼动心魄的诗句。亲历亲为,亲眼所见,从心而出,否则就没有真实之境。宋晓杰的诗有强烈的身世感,她的散文化的方式勾陈真意,确是言为心声,诗意的灵动像秋天的风、通透、爽利,可以直达心灵。因为率真、灵动的贴近感,宋晓杰的诗有很强的渗透力和感染力,有直入心扉的效应。

宋晓杰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诗人,她以自我心性的敏感去浸染、整合她所感知的事物,人生世界的景象在她的诗中成了一个葱郁、灵性又多姿多彩的天地。她从直觉出发,从自我的生命本色出发,她不断地强化心灵内在的力量,使诗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诗。多年来,她在艺术修炼,特别是语言表达的修养方面已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她的诗歌话语空灵优美、游刃有余,她的创造力是令人敬佩的。

已故作家史铁生在《随想与反思》一文中说:“从人的困境出发建立观念,观念是活的,一旦不合人的需要,改革起来也容易。从已有的观念出发构造人性,人性就慢慢死掉。死掉人性的人去改革,常常是再把活着的人性屠杀一回,立起一个更坚固的囚人的观念。”(《史铁生散文》下第15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年1月。)由此我想到诗人写诗,诗的形成在一定意义上讲也是“建立观念”,而观念的建立正是诗人始终“从人的困境出发”的结果。无论是建立观念还是构造人性,一个优秀的诗人的创造不应是从已有的观念出发,而是直面人的困境,从生命的直觉和体验出发,创造出活的观念,而不是让人性死掉,而不是“再把活着的人性屠杀一回”。

我说宋晓杰是一位有才华有创造力的诗人,主要是说宋晓杰的诗歌写作就是从人的困境出发,写生命的存在与现实的体验和感受,把生存现实尤其是当下最直接的内容纳入写作的范畴,研究直观的具象性细节包含的生命意义和价值,她的诗不是从“已有观念”出发的无意义的复制。在《平安夜》一诗中诗人这样写道:

北京城,乃至更远

大地上不是平安,而是欢腾

雪迟迟没来,却并不影响人们快活

我也是爱快乐的。但是,600公里之外

细菌在儿子的体内也开始欢腾

药片、睡眠、红糖姜水,都无济于事

热闹我能想象,疾病也能

只是——橱窗里的灯火点起来了

圣诞树的松针,明明灭灭,像五颜六色

的针,一下一下精确地刺痛……

天空中,多出两颗焦灼的星星

十字花儿旋转的光亮

诗人写身居京城中的一段生活境况,其中自有许多生存的实景在,平安夜所寓含的“平安”之意被诗人取来并注入了反向的因素,创造出与自我身世体验有直接关系的令人深思的意境。她把自己“一个人的平安”与儿子的“疾病”进行观照,抒发了一种人生的深切忧思,我相信这是宋晓杰此情此景中独一无二的的诗意创造。这样的诗情绝非“已有观念”的产物,而是来自诗人直觉的生命体验,是她生活中实实在在的情感经历,其间所生长的人性内容则也是不会“死掉”的顺乎情理的人性了。

诗人应有灵性和悲悯自不必说,灵性的引导,诗人的心才能深切地感悟,由悲悯而能快速地走向亲和与爱。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把最真诚的心性打开,便会有一个天地无比开阔的世界向你走来。宋晓杰的诗歌境界有一种巨大的包容,万事万物的汇聚,如星光万点,构成了一个绚烂的图景。这就是心性决定的,心性敞开,诗意便有了高翔的翅膀。清代诗论家叶燮在《原诗》中说:“我谓做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辩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第32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1月。)所谓“胸襟”就是指人的内在心理品质,是人对外在世界的关怀和容纳。一个诗人的胸怀和气度决定其诗的境界高下,决定诗的品质的优劣,“诗之基”的提法是对诗人心性情怀修养的高度重视。

宋晓杰是一位视域开阔、气魄很大的诗人,性情高远,诗笔纵横驰骋,“心事浩茫连广宇”。有胸襟,加之学识灵性足具,一旦触动诗情,自然是“随遇发生,随生即盛”的。她之所以能把许多寻常事物演绎得有声有色,之所以能把一个小点开掘得深入幽微、张力十足,确是与诗人的胸襟有关。胸襟是一个诗人创造力回旋、舒张的大空间,如其胸襟的天地不够宏大,诗的境界也绝难大开大阖、往来自如。宋晓杰有一些小诗写得韵致充沛,是在尺幅之中见出了明媚和高远,可以读出一江春水和千里平原的大情境来。《绝尘》写的是生死,写一个生命的消逝,这样的诗在宋晓杰的笔下可说是已把哀挽之思化为一种回肠荡气的诗情:

最后一个字叫绝笔,最后一首歌

叫绝唱。早春是明媚的,我们却在谈论死亡

谈论一个熟识的人,正在消耗细胞、骨肉

和年华,抽出丝一般的阳气,慢慢紧迫……

她爱戴草帽、爱穿白底儿红字的T恤

爱山水、花鸟,爱甲板后面欢笑的浪花

……她还没有爱够这纷飞的尘土

可是,这尘土也是爱她的。每当想起

大地和花朵,便看见一小匣珍贵的尘土

高高在上,标签却是:人间的姓名

一个人的爱是很漫长的,但生命的短暂却由不得这种主观的漫长,爱着时却要绝尘而去,留下的是尘土,“高高在上”的尘土,一个“人间的姓名”就只能这样空留人间。“绝尘”的情怀是博大的,当然其中不无感伤和失落,但诗人的整个表现过程中,是把这种情绪暗含在诗意的美感之中,是被达观、从容的襟怀所包容的。《雪在烧》是一首叹人生短暂的诗,这个题目本身就很有思辨性,人生世界的许多丰富内涵都可以从中发掘出来。在一首短制之中,诗的构思非常巧妙,从“小雪”到“大雪”的过程就是生命燃烧的过程,“雪在烧”作为诗的意象有极大的空间性:

不是月下的清辉——不是。

这个下午,是有把握的

除此,我说不出别的什么

小雪,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乳名

大雪则是满头银丝,一夜成灰

来去之间,白哗哗的光阴流淌成河

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曾经有谁

侧身经过

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

终究会有一个人,呼啸着奔来

如一列晚点的列车,震颤过后的大地

寒光一般寂灭……这遥远的今生

有限的今生

在很多写雪的诗中,这一首诗是极见功力的一首,开头三行诗从与雪相似的事物——“月下清辉”开始,嵌入了一种清淡的禅意的境界。本来是中午,却说夜色,“我说不出别的什么”是特别典型的语焉不详,旁顾而言他,诗人似乎在有意打造一个迷茫之境。第二节涉“雪”而不是“雪”,写由“小雪”到“大雪”只是“来去之间”,此时之雪乃是“白哗哗的光阴流淌成河”,而人生则必在水中“侧身经过”。宋晓杰笔下的大雪景包容了人生世界和岁月时光,举重若轻的表现深刻到位。第三节结尾巧妙地把雪景化为诗情,白马、芦花以及银碗、雪乃是白白相容,雪、人、列车汇于一处,“寒光一般寂灭”,最后是对生命短暂无常的深深的感叹。正如清代学者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中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部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第31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1月。)宋晓杰借雪景写人生,写人对生命悲剧性的深切体验,情景水乳般融洽,可谓形神兼备,读来真是意味绵长。

宋晓杰虽是女性,但她的诗却是侠骨柔肠,许多时候倒是有一股子血性男儿的义气。她善于把回荡于胸中的情思化为灵动具象的诗意境界,许多看似琐碎的事物在她笔下常能浑然一体,陡然变生出令你惊异的炫目之光。《简笔画》只是一首十行的短诗,但其意象的组合却显示出诗人极强的创造性:

线是闪电,劈开大地

线是弯弯曲曲的河

线是脉脉的远山,绵延不绝

在冬天,不宜饮酒、哭泣、怀念

白亮的天光下,亦不宜写忧伤的文字

我别无长物,只有清茶一盏,明月孤悬

怀揣一只马良的神笔

用风雪来掩埋,以及灌溉

删繁就简地留下雪野

和大片大片的空白

诗人写三条线,有序地排列开闪电、河、远山这三种大自然的意象,展示了宇宙天地的壮丽图景,诗人在一个近于空白的世界上一展襟怀,创造了一个简洁但不简单的诗性精神的写意境界。清茶一盏,明月孤悬,“用风雪来掩埋,以及灌溉”,文字如此简练,却活画出了一种神韵,一种风骨。

在《忽然之间》中,除了“短歌”部分的短诗之外,还有“长吟”部分的四首长诗,这是宋晓杰这本诗集中颇具重量的作品,是阅读中不可忽略的部分。

如果说短诗是短而急的喘息,那么长诗就应当是深呼吸或长长的叹息。与前边的短诗比,这四首诗更充分更自由地现实了透视人生命运和大千世界色彩斑斓诗性内涵的目标,抒写着心中更为悠远更为隐秘更为繁复的清醒和茫然。《秋风辞:逝水之湄》是一首内在之思更多一些的诗篇,近于灵魂的自语和独白。诗的开篇是题为《黄昏小夜曲》的短诗,全诗如下:

还不到时候,但我的赞美

已于月圆之夜提前出发

寂静,正是我所热爱的那样

有几分离愁,几分悬空,几分微寒

——仿佛一转身,就能看见

而黄昏,迟迟未归

像贪恋蜻蜓、瓜棚和白色天光的孩子

总在最后的时辰,憋红脸膛

童年的游戏,与奔跑和夜晚有关

欢喜叫喊,以及还没擦干眼泪的欢笑

叫嚷带出的风,还在;而人类

已换了一茬又一茬!

秋风望不断,年年是一样的逝水

年年流了又流,流了又流

终不能唤回春风,唤不回儿时的

哪怕任何一张孩子的脸

在秋风和逝水之间,宋晓杰永远都是大自然的孩子,她心中装着故乡、童年、河流和大地。她的质朴和优美的长调的咏唱方式特别充分地打开了灵魂的大门,在现实的风景和往昔的时光里往来穿行。秋风不断,河水流长,“童年的游戏”奔走于前生和今世的冥想中,欢乐与感伤同在,让人沉湎其中甚至流连忘返。宋晓杰是及其敏感的,“叫嚷带出的风,还在;而人类——/已换了一茬又一茬!”,敏感而又深刻的反思,人生苦短,美好的时日将如水如风般地流逝而去。以诗的方式呼唤着内心深处的良知和怀想,抒写了女性特有的忆念中难以消弥的温情,“终不能换回春风,唤不回儿时的/哪怕任何一张孩子的脸”。《秋风辞:逝水之湄》写得深沉而且意味深长,既有沉思的厚重,又有反观的释然,写得飘逸但不浮泛。诗人在长诗的结尾写下了这样的感慨:

知道水的滋味,知道绵长与流畅多么重要!

在北方,我的心事单纯、朴素、壮美

像一棵玉米,也许是高粱、大豆

安静地守着脚下那一小片土,听风声

从容穿过浩浩汤汤的辽河——

哦,没有紧张也没有狂喜可言

默默的想念多么美!多么值得!

史铁生说:“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之相遇。那意义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这要求之下,曾消散于宇宙之无边的生命意义重又聚拢起来,迷失于命运之无常的生命意义又重有聪慧起来,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终于看见了路。”(《病隙碎笔》第6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宋晓杰的诗正是如此,诗人所寻求的生命意义,是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这就是诗所建立的价值体系。精神上升的高度,最终的去处便是神性。宋晓杰善于用神性来引领人性的精神朝着诗意的理想高度行走,她时时在诗中超度自己。

《忽然之间:秋的旷野多么明亮》写秋天的旷野,诗人从一个万物走向成熟也走向凋零的季节说起,她向自然、向山河大地诉说着有欢乐也不无忧伤的生命感悟。诗人对季节,尤其对秋天这样的季节是极为敏感的,土地、森林、草原构成了辽远而空旷的秋天大境,提供了遐思飞动的博大空间。宋晓杰在深入自然天地的同时也当然地怀有深广的忧思:

我试着回头:当我们离开的时候

云蒸霞蔚,大鸟从头顶飞过

浅浅的水面,有了秋天沉静的色泽

这防不胜防的陌生语言和面孔是一种罪!

这天地间无言的一切,多么美!

是的,美是柔和、壮美的

美也将不断地“经过”

在忽然之间,在镜子与华发之间

——没有伤口,只有隐痛

人有宿命的悲剧因子,诗人的多愁善感多与此有关,即使是天性乐观的人,一旦沉入诗意的冥想之中,也可能引发出感伤的情愫。宋晓杰的“忽然之间”大约就包含了太多的忧患式的感怀,这或许是为诗之道一种必然的选择。光阴易逝,生命的脚步多么匆促,命运的脸孔是难于料定的,大野之上的心驰神往,无限之中的有限也实在是难以回避的话题。“云蒸霞蔚,大鸟从头顶飞过”,这美的意象也寓含着某种独特的深意,那就是一切都将在“经过”中消失,而自然之美则是悠久的。宋晓杰用诗来说话:

这个夏天,还有这个行走在路上的秋

我看了太多的树,太多的草和稻田

它们具有同样的品质和可爱之处

让我说出:爱!

那么,请允许我赞美——

赞美它们很小很小、很慢很慢的部分

因为巨大和飞旋,令人心慌、无从把握

我需要从容,像自如的流水那样……

诗人沉醉在大自然的美好境界之中,表现出一种回归的心性,回归自然、回归本真,用灵智的眼睛注视世上“很小很小、很慢很慢的部分”,把自我从迷茫和喧嚣中解救出来。宋晓杰以自然为参照,体验、感悟生命的内蕴,人情和人性的汁液充盈,既有贴近俗世的人间烟火气,又不是过于粘着于物质性的泥实。诗人力避空泛的、大而无当的抒情和说教,注重生活细节之“实”,把形而上的思辨性注入到具象的诗美情境之中,保证了长诗长而不虚、实而不滞的艺术品位。

《大地,以辽阔、沉静之名……》和《山居琐记》两首长诗也是思想力度很强的优秀之作,诗人深入反思,从自我出发,拥抱世界,从自然出发,观照人生。但无论如何,宋晓杰总是把灵魂深处无法掩饰的伤痛隐含在诗中,也包括诗人对“爱”的理解:

爱是一种病,成瘾、成伤、成灰

专找那个狭路相逢的“冤家”锱铢必较

一棵棵植株一茬茬人类,随身携带着火种

微微的低烧,起于青萍之末

却成为大地永久的史诗,或图腾

智者说:嫁给谁,都是错!

那么就是说,传说中的千山万水

只不过是那唯一的“一个”!

决心书是一纸空文,但你仍旧挥着羽毛

在半俭半丰的黑土上,呕心沥血

一次次悔过,一次次重蹈覆辙

爱是人类的大情结也是永远无法离去的心灵陷阱,其中的难以诉说的纠结也是一种悲剧性,一种久远的疼痛。宋晓杰智慧地析解这一生命的大题旨,辩证地构造了一种苦难式的象征性意象。婚嫁情爱只是诗的寓言的外在形态,而根本的所在却是人生旅途、命运之路上永远纠缠不清的一个影子!

无论是短歌还是长调,宋晓杰的诗都有很深的底蕴,重直觉重感悟,气韵生动,美感鲜活。这一本《忽然之间》当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优秀之作,对于诗人来说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是《宋:诗一百首》之后的一个创造的高度。明代诗论家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夫才有迟速,作有难易,非谓能不能尔。含毫改削而工,走笔天然而妙。其速也多暗合古人,其迟也每创出新意。迟则苦其心,速则纵其笔。若能处于迟速之间,有时妙而神,工而浑,则无适不可也。”(张少康主编《中国历代文论精品》第528页,时代文艺出版社1995年12月。)对于不同的作家或诗人来说,迟与速当因人而异,但当今时代过快的生活节奏对写作的影响确实应当引起写作者的警惕,若能冷静地放缓放慢,多给深入冷静的思考留一些空间,文字和诗意的造化之功或许更能获取一方新的天地。当然迟未必好,速未必差,迟速也有一个辩证的关系,或各有所取,亦或各有所长,并非一概而论。如今的宋晓杰是一位非常成功的诗人,放笔纵横,俯拾皆是,写作状态相当良好。但无论如何,求新求变又肯定是每一个诗人所必须面对的问题,还是要有所节制,摒除繁杂,从精到上找出路。这些多余的话,仅供参考。宋晓杰才华横溢,无论迟速,当会悉心把握,当会求得“妙而神,工而浑”的效果。最后是祝愿,忽然之间这生命与世界相遇,而又有机会与诗相拥,这是多么美好的机缘,我知道,诗人宋晓杰在人生路上是一定会不虚此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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