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联大与西南联大校歌之解绎

2013-04-11 09:19
关键词:校歌冯友兰西南联大

陈 一 军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 西北联大研究所,陕西 汉中 723000)

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根源于抗日战争的特殊环境,构成中国现代高等教育史上的独特存在。对于今天的人们,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已经显得有些久远。然而,没有理由冷落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经过时间的陶冶,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的历史存在越发显示出它们的宝贵来,它们的光泽,溢出历史的坑洼,奕奕向今天的人们发散。对于西南联合大学来说,首当其冲的是它对中国和世界贡献的人才。就西北联合大学而言,则主要因为它对中国西北地区高等教育的独特贡献。人们应该记住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时刻缅怀和反思它们。培根说,读史可以使人明智。诚如斯也!重新审视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不仅可以澄澈人们的中国现代高等教育观念,还可以在重返历史现场的时候感奋那个火热的时代,从中收获历史和生命的蓬勃生机和活力。重温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的校歌就成为一个绝好的入口。

一、 古诗词:并非一般的形式

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都有自己的校歌。西北联合大学校歌的歌词是:

并序连黉,卌载燕都迥。联辉合耀,文化开秦陇。汉江千里源嶓冢,天山万仞自卑隆。文理导愚蒙;政法倡忠勇;师资树人表;实业拯民穷;健体明医弱者雄。勤朴公诚校训崇。华夏声威,神州文物,原从西北,化被南东。努力发扬我四千年国族之雄风!

这首歌词由当时西北联合大学国文系主任黎锦熙教授创作,写作时间是1938年秋。

西南联合大学校歌的作者是冯友兰①,歌词全文为: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城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这首歌词作于1939年。

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本来是抗战时期中国高校的特殊联合体,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的校歌都作于抗日烈火熊熊燃烧之际,抗战环境成为它们共同面对的情境。然而从地域来讲,西南联合大学和西北联合大学一南一北,实属远隔。不过它们都采用了古诗词书写校歌的方式。西南联合大学的校歌采用了“满江红”的词牌,是一首不折不扣的词。西北联合大学的校歌虽不是一首完全合乎某一词牌的词章,却是一首讲求对偶、合辙押韵、富有节奏的“长短句”诗体。这不能不令人深思!要知道这是新文化运动二十年之后的创作行为。按理来说,白话文应该成为歌词的语言形式,因为校歌是面向广大师生的,应该切合他们的语言接受习惯。然而,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的校歌都采用了古典文学的表达方式,一种错位于是在两首校歌中悄然生成。

可能有的人颇不以为然,似乎问题相当简单,只要联接一下校歌的作者就迎刃而解。西北联合大学校歌的作者是黎锦熙,西南联合大学校歌的作者是冯友兰,他们不都是国学大师嘛!运用古诗词形式书写校歌可谓顺理成章!然而事情并不这么单纯。就黎锦熙、冯友兰二人来讲,国学根基深厚,这自然是毫无疑问的。然而这不是他们非要采用古诗词形式书写校歌的理由。因为在新文化运动之后,他们的学问和创作都是古文和白话兼用。这里他们竞相运用古诗词形式创作校歌,主要因为他们的情感态度和身份定位。从两首歌词的内容看,黎锦熙和冯友兰都是作为历史文化人的身份发言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文化上是两栖性质,一面栖于现代西方文化的枝头,一面却植根于传统文化的沃土;然而后者比前者要深邃牢固得多。因而历史往往成为他们的依泊之所在。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校歌创作之时,正值国难当头,黎锦熙和冯友兰都从历史和现实的关联和比照中畅怀抒情,情结盘曲而坚韧。黎锦熙溯源汉江,瞩望天山,追思华夏文明之因由,寄希望于现实之勤朴②。冯友兰痛感时局与宋朝南渡的相似,遂用岳飞的“满江红”词牌填词,在互文中表达“悲愤而又坚决的心情”③。可见,在书写校歌的时候,黎锦熙和冯友兰都走进了历史的深处,自觉将自己的情绪汇合到中国历史的滚滚洪流中。这里不见了新文化运动时期向西方寻找支承点和途径方法的取向意识,绝处觅生的处境只有使他们求助于自身,而有希望的自身必须富有根基,这根基必然就是绵延不绝之华夏历史。对于黎锦熙和冯友兰而言,他们都谙熟历史,历史本身就是他们心灵最深厚的沉积,他们轻易便找到了这种依托。可见,是抗战时局决定了他们的书写方位,而沉淀在他们内心深处的历史情感、文化思维使他们更加惬意运用古典文学的表达方式,从这个意义来讲,是我们种族在历史长河中凝成的集体无意识之类的东西左右了他们对校歌的书写。

二、 大我:歌之精魂

历史的集体无意识让两首校歌的作者相继采用了古诗词形式,同样,沉潜两位作者心湖的集体无意识流淌笔端转而凝成了两首校歌的精魂,这就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一贯尊崇的“大我”人格。

相比欧美的个性主义历史,中国历史属于“集体主义”的历史,这当然根源于中国特殊的地理文化环境④。在漫长的集体主义的历史实践中,铸就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大我”人格。孔子讲求“仁”。“仁者,爱人。”就是说作为一个人要爱别人。这是古代中国文化人谋求突破自我的开始以及立论的根基。孟子在这个基础上又赋予文化人“大丈夫”品格,所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善其身……此之为大丈夫。”⑤这是在追求与民同怀、与天地比齐的“大我”境界。这种人格境界后来得到了进一步充实,经过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步骤完成了中国模范“士”人的品相定位。所以,浸透了中国文化精髓的优秀知识分子是不愿藏有私情的,都有一颗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心,他们一面用铁肩承担道义,一面用妙手著作文章。这样的人和中国源远流长、波澜壮阔的历史一道成为蔚为大观的崇高境界,最容易打动人们的情感,也会激发人们希望的热情和行动的力量。西北联合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校歌的作者都就是这样的人。

且看看两首歌词的具体情形。

黎锦熙所写西北联大的校歌,讲述北平几所老校,因为日寇侵略,搬迁汉中联合办学的情景。歌词抑制了流落之苦,重点描述联合办学的阵容和雄心,佐以千里汉江之形胜,万仞天山之瞩托,华夏文明之渊源,深沉内敛地表达了苦难中国必将从勤奋求实中雄起的热望,理智冷峻从容,境界悠远开阔,完全在为民族沉思、为国家谋划。

西南联大的校歌显得慷慨悲壮,和岳飞的《满江红》如出一辙。歌词上阙抒写北大、清华、南开等高校离开北平,一路南徙,终止昆明联合办学的经历。对于离开古都,移迹边陲,词人满怀伤感。下阙化用岳飞词句,抒写联合办学是为了学习先哲、培养人才,表达了壮志不移、国耻必雪的决心和信心。相比西北联合大学的校歌,西南联大校歌的抒情主体性更加突出,这里显然融合了词人自己的情愫。但是,西南联大校歌仍然主要是集体的声音,是西南联合大学全体师生集体的声音。不过,西南联大校歌的精神还不限于此,它还是国家民族心声的表达。在这个意义上,“西南联大”成为国家民族灾难和希望的象征。这样,西南联大和西北联大的校歌在内在精神上获得了高度的一致性,都成为历史“大我”的言说方式。西南联大和西北联大校歌的巨大魅力很大程度上就是来自于这种“大我”的胸襟。

三、 绝响:无尽的感动

西南联合大学在历史上存在了差不多九年时间。在这九年时间,一大批中国知识界的精英云集昆明,在独立、自由、民主、科学、爱国精神的滋养中,在极为艰难的条件下践行了最为完美的高等教育形式,培养出了最为优异俊拔的人才,创造了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奇迹⑥,至今令人赞叹不已。伴随着创造奇迹的九年,西南联合大学的师生们一路高唱他们的校歌前行。校歌不仅是他们精神的主旋律,也成为他们一路创建奇迹的见证。这样,西南联大的校歌就成为今天我们回忆和感知西南联合大学最为生动的符号。它贮纳中国高校颠沛流离的历程,贮纳我们民族灾难和奋斗的过去,并将历史的幽怨与豪情贯注,又以创造出的奇迹不断激扬着现实。

然而,西南联合大学的校歌不仅是含义非常丰富的所指,而且还具有特殊的能指。作为校歌,它不但拥有语言形式构成的音响系统,还直接是慷慨激昂的乐曲歌调。为西南联合大学校歌作曲的人是张清常先生,他把西南联合大学的校歌变成了一曲完备的音乐。今天仍然健在的“西南联大人”⑦肯定还会哼唱这首由冯友兰作词、张清常作曲的校歌。这就是说,西南联大的校歌依然活在人们中间。如果我们想努力聆听这首回肠荡气的校歌,还能找寻机会回到历史的原点,去感受那个激情浩荡、智慧奔涌的历史场面。这显然是首交响乐,既因为复杂的历史记忆,也因为西南联合大学校歌本身还具有“勉词”和“引词”、“凯旋歌”等形式。西南联大校歌的勉词为:

西山苍苍,滇水茫茫。

这已不是渤海太行,这已不是衡岳潇湘。

同学们,莫忘记失掉的家乡!莫辜负伟大的时代!莫耽误宝贵的辰光!

赶紧学习,赶紧准备,抗战,建国,都要我们担当,都要我们担当!

同学们,要利用宝贵的时光,要创造伟大的时代,要恢复失掉的家乡!

这首勉词,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对校歌的补充。就形式而言是首现代诗,和五四以后接受了国文教育的西南联大的广大师生更加契合。从内容上来讲,勉词是老师对学生亲切的鼓励、殷切的期望和嘱托,更加明晰地唱响了教育的主旋律。

西南联合大学校歌的“引词”是:

八年辛苦备尝,喜日月重光,顾同心同德而歌唱!

“凯旋歌”为:

千秋耻,终已雪;见仇寇,如烟灭。

大一统,无倾折;中兴业,继往烈!

维三校,如胶结;同艰难,共欢悦。神京复,还燕碣!

“引词”和“凯旋歌”是抗战胜利,学校还京时所作,是对九载努力、国耻终雪的开怀与欣喜。这种开怀与欣喜还是即时性的。想想以后历史的变迁,想想以后历史对西南联合大学功劳的见证和沉淀,确实让人感慨良多!西南联合大学的校歌成为了奇迹的永恒变奏。

西北联合大学的校歌却是一曲欲吐未吐的悲鸣。西北联合大学不像西南联合大学,存在的时间非常短暂,大约只有一年零四个月。1938年10月下旬,受校方委托,黎锦熙撰写了西北联合大学的校歌。后经西北联大常委会决议修正通过,委托作曲家谱曲。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学校改组更名,“西北联合大学”的历史宣告结束,曲文并茂的完整的西北联合大学校歌的制作也因此中断。这让黎锦熙教授遗憾不已。为了弥补这一缺憾,黎锦熙后来以歌词为纲和小标题,用详实而又凝练的笔致,撰写了一部简明的《国立西北大学校史》。这样,西北联合大学校歌就以迥异于西南联合大学校歌的方式存在。不但没有西南联大校歌的“交响”乐章,甚至没有自己的歌唱史。西北联合大学校歌存在的方式基本是喑哑的吟诵。这当然是一种残缺。但是残缺也是一种存在方式。不曾开喉歌唱的校歌还有自己朴素动人的韵律和节奏,并不妨碍人们心灵的感受和“歌唱”。这反而使西北联合大学的校歌拥有了与它的历史和它曾经存在的地域的文化相称的方式。承接西北联合大学的地方是陕西汉中,它拥有中国大西北深远厚实而又质朴无华的文化特质,所有一切事物到了这里似乎都成为默默的邂逅、默默的耕耘、默默的收获,西北联合大学自然也不例外。西北联合大学的校歌似乎在以“喑哑”的方式承受几所高校的会合和分裂,它之所以能显得如此平静,是因为它知道这一短暂的相遇已经结出了颇为丰硕的果实:在西北联合大学之后,高等教育的种子必将撒遍西北高原,中国大西北高等教育的情形将因之彻底改观。西北联合大学的校歌注重的是内容。于是,无曲的校歌依然唱出了人们心灵深处希望的歌。如此说来,西北联大的校歌和西南联大的校歌一样,也成为永恒的歌,不管经没经过喉咙歌唱,都在感动今天的人们。

注释:

① 对于西南联合大学校歌的作者,至今人们存在异议,黄延复、张源潜认为是罗庸先生(见《云南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第3期黄延复、张源潜文《西南联大校歌制作经过》),台湾学者翟志成认为是冯友兰先生(见《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36集,台北,2001年12月,翟志成著《西南联大校歌歌词作者考辩》)。本文采用翟说。

② “公诚勤朴”为西北联合大学校训,黎锦熙在校歌歌词中也着意表达“勤勤恳恳、脚踏实地”之意。

③ 杨振宁著《中兴业,需人杰》,见2001年1月11日《光明日报》。

④ 中华文化是黄河及其支流贮纳的“大家庭”,突出的是“集体主义”的精神和品格。参见钱穆著《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2-7页。钱穆的这一说可做进一步补充和修正,即中华文化乃黄河、长江及其支流贮纳的“大家庭”。

⑤ 孟子著《孟子卷三·滕文公下》第203页,《四书白话注解》,长春市古籍书店,1983年版。

⑥ 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历史学教授JohnIsrael(中文名易社强)如是说。杨振宁教授也认为西南联合大学“绝对是一流的大学”,见杨振宁著《〈追忆逝水年华〉序》,《英语世界》1997年第11期,第5页。

⑦ “西南联大人”还有不少健在,比如,人们熟知的杨振宁、李政道、彭佩云等等,他们今天都已至耄耋之年,嗓音肯定不如以前清爽洪亮了,但是他们肯定还会哼唱曾经歌唱过的西南联大的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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