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歌中的张良题咏及其文化意蕴

2013-04-11 09:19
关键词:张良李白诗人

马 强

(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重庆 北碚 400715)

被宋代苏轼誉为“盖世之才”的张良是中国历史上文韬武略集于一身、为西汉王朝立有赫赫功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深受后世士大夫的倾慕和赞美,甚至与三国时期蜀汉丞相诸葛亮一起被冠以“帝王师”称号,达到了古代士人一生功名所及的崇高地位。同时张良又是一位功成身退的著名隐者,而又一生不忘竭诚效忠汉室。对张良功业的肯定和赞羡不仅表现在古代士大夫的若干政论奏议和题记散文中,在历代文人墨客的诗词题咏中也有更多的表现。据作者初步统计,从唐代至晚清民国,历史上题咏张良题材的诗歌流传记载下来的大约有三百多首,作者中不乏如李白、杜甫、刘长卿、白居易、钱起、李商隐、杜牧、王安石、苏轼、辛弃疾、白朴、赵贞吉、王士性、曾国藩、冯玉祥这样的知名人物。这些有关“留侯”题吟的诗歌不仅有大量对张良盖世功名的讴歌赞颂,也蕴含了不同时代中国士大夫阶层的政治文化心态和人生价值取向,无论从中国文学史还是从中国思想史汉水文化史角度考察,都是一个颇有意义的研究课题。这里仅以唐宋诗歌为依据,对有关张良题咏的思想倾向和文化意蕴试加讨论,不足之处,请方家正之。

一、 “壮士挥金锥,报仇六国闻”

关于张良的身世和早年狙击行刺事,《史记·留侯世家》有简略的记载:“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厘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显然,张良家族世为韩国公卿,到他少年时西秦灭韩,国亡家破,大好前景被暴秦所毁,身怀家仇国恨的这位前韩国贵族青年“悉以家财”募壮士伏击秦始皇是自然而然的事,也符合当时流行的宗法复仇社会时尚[1]。这一时期的张良带有较鲜明的战国秦汉时期风行于世的“任侠”*任侠又称“尚义任侠”、“使气任侠”,意指以侠义为任者。除了“刺秦”一事外,张良虽然此后走向是“谋士”之路,但“任侠”却是时人对他的评价,《史记·留侯世家》载:“居下邳,为任侠。项伯常杀人,从良匿。”可见他辅佐刘邦前以乐善好施,结交豪侠而闻名。“任侠”是青年张良一个鲜明的形象符号。色彩,即不畏强暴、铤而走险、以行刺暗杀方式试图一报家仇国恨。秦末政治黑暗,天下无道,“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苏轼《东坡全集》卷43《留侯论》),实际上应该是战国游侠人生行为特征的延续。所不同的是战国秦汉游侠如聂政、荆轲、郭解者流大多败亡殒命,而张良则以“任侠”面貌出山,进而辅佐刘邦一统全国,建立赫赫功名,成为“侠”中仅有的位极人臣者,他的传奇人生经历和巨大功勋也为后世历代诗人所激赏。

唐代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尚武时代,诗人们治国平天下的功名意识空前强烈,“尚义任侠”为十分普遍的社会时尚,具有“留侯”情结者不乏其人。包括李白、杜甫、白居易、刘长卿、许浑、高适、钱起、李商隐等诸多诗人。张良自然也就成为许多诗人题咏言志的“咏史”对象。在大量题咏张良的诗篇中,李白的《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诗很有代表性:“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

这是李白途经下邳(在江苏睢宁)圯桥时写的一首怀古之作。诗饱含钦慕之情,颂扬张良的运筹帷幄,大智若神,同时明显寄托着诗人李白个人怀才不遇的身世感叹。张良是李白咏史诗中经常出现的典故,莫励锋指出鲁仲连与张良是李白咏史诗中提及最多的两个人物——“鲁仲连和张良这两个人物的身上反映着李白自己的人生理想,李白的人生理想是什么?就是希望挺身而出,为国家作出贡献,功成名就以后再退隐。他不贪求功名富贵,仅仅是想做一番大事业。所以李白咏古人的时候选中了一个鲁仲连,一个张良,咏得很多,也咏得很好。”[2]

对于椎秦报韩的壮举,唐代诗人称道有加,常引为典故。“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咏怀》:“宝剑思存楚,金锥许报韩”,以张良自况,表明匡复唐室帝业之志。李白《送张秀才谒高中丞》:“壮士挥金锥,报仇六国闻”,称张良是为国复仇的壮士。而《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诗一开始就盛赞张良设伏锥击秦皇事,说刺杀暴秦虽然结果是“误中副车”,功亏一篑,然而张良的侠义却从此天下闻名。锥击秦皇是弱小反抗强暴的悲壮之举,也是正义对残暴的公然挑战,赢得唐宋诗人长久的赞颂。张良博浪锥击暴秦典故是唐代诗人们常常津津乐道的话题,连颜真卿在题咏陶渊明时也不忘与张良相提并论:“张良思报韩,龚胜耻事新。狙击不肯就,舍生悲缙绅。”(《咏陶渊明》)甚至南宋著名爱国诗人文天祥在《正气歌》中写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种正气赋之于人,就是浩然之气。他列举历史上十二位忠义之士的壮烈事迹,其中就包括秦汉张良:“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李白对张良在秦末经黄石公授兵书狙击秦皇名震天下、继而鸿门宴上解救汉高祖的大智大勇尤为追慕,认为功在萧何、陈平之上:“秦帝沦玉镜,留侯降氛氲。感激黄石老,经过沧海君。壮士挥金槌,报仇六国闻。智勇冠终古,萧陈难与群。两龙争斗时,天地动风云。酒酣舞长剑,仓卒解汉纷。宇宙初倒悬,鸿沟势将分。”(《送张秀才谒高中丞》)张良博浪沙锥击秦皇,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一次行刺,实际上揭开了秦末反抗暴秦的序幕。清代诗人潘业《博浪椎图》七绝诗说:“孺子报韩志已奇,天涯更有莽男儿。纵然不尽祖龙寿,也是从来第一椎。”(《听雪山房诗文集》)不仅歌颂了张良的奇志豪情,更高度评价了“第一椎”在反秦斗争中的重要地位。

唐代诗人中,李白是题咏赞叹张良最多的诗人。作为盛唐时期诗坛的天才诗人和旗手,李白有着强烈的儒家功名思想,“济苍生,安社稷”是他政治抱负的真实写照,“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然而,遇非明主,报国无门,几经锉折,熊熊燃烧的政治理想一次次被无情的现实所熄灭,失意、悲伤、彷徨中,使得诗人从古代圣贤中寻找自己的精神寄托。张良的赫赫功名让李白羡慕不已,而张良侠风道骨的风范又与李白何其相似,所以对张良的思慕与赞颂成为诗人心中一大精神支柱和心灵慰藉:“朝过博浪沙,暮入淮阴市。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暂到下邳受兵略,来投漂母作主人。贤哲栖栖古如此,今时亦弃青云士。”甚至李白常常会情不自禁地以张良自比,一再试图体验和复制留侯的盖世功勋:“身为下邳客,家有圯桥书”(《酬张卿夜宿南陵见赠》)。在唐代诗人中,胡曾的咏史诗向以批判前贤的逆向思维而著称,但对张良却推崇有加:“庙算张良独有余,少年逃难下邳初。逡巡不进泥中履,争得先生一卷书。”(《咏史诗·圯桥》)“嬴政鲸吞六合秋,削平天下虏诸侯。山东不是无公子,何事张良独报仇。”(《咏史诗·博浪沙》)前者怀念张良逃亡下邳期间忍辱负重终于求得黄石兵书,后者则讴歌张良英雄孤胆,于博浪沙挺身刺杀秦始皇的无畏胆略和壮举。只是历史无法复制,楚汉不再,时运不济,难有秦末楚汉风云际会的历史机遇,张良的成功永远只是李白等诗人们的梦呓。

唐代是一个侠义精神再次高扬兴盛的时代,从外在的游侠风度到内外的侠义精神皆广受褒扬。“侠之大者,为国利民”,真正意义上的“侠”往往具有代表国家正义和良知的正面特质,是武力与道义结合的象征,所以杜甫诗中有“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重经昭陵》)的名句。如果说王维《少年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朝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描写多在青年游侠意气风发的外在风度翩翩的话,那么“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李白则是真正具备侠义精神气质的诗人。李白写过许多歌颂游侠的诗歌:“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经过燕太子,结托并州儿。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少年行二首》);“朱亥已击晋,侯嬴尚隐身。时无魏公子,岂贵抱关人。余亦不火食,游梁同在陈。空余湛卢剑,赠尔托交亲”(《送侯十一》);“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行》)。但在李白看来,侠也有“恶侠”与“义侠”之别,那些飞鹰走狗、放荡酒色的市井之侠虽然也一时引人注目,毕竟不过是豪横闾里之徒,真正的侠应该像张良那样是为苍生为社稷挺身而出、无畏强暴的义侠。所以以李白为代表的唐朝诗人们对张良的追慕,首先看重的正是张良青年时代献身推翻暴秦的“侠义”的一面。

二、 “运筹帷幄帝王师”

南宋词人辛弃疾在为赴抗金前线兴元府(今陕西汉中)友人饯行的酒宴上曾经高歌一曲《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联想到汉中是汉高祖刘邦及其张良等人兴汉奠基之地,曾有“一编书是帝王师”之叹,明确希望友人在汉中能为君王分担,建功立业,成为张良一样的盖世良才。“帝王师”这一典故同样来源于张良史事,《史记·留侯世家》载,黄石公授《太公兵法》后对张良说:“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张良晚年在总结自己一生时也坦然对“帝王师”这一地位予以承认:“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张良多次为汉高祖出谋划策,屡解危难,这一点刘邦也是坦然认可的:“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成为真正意义上高祖皇帝的政治智囊,即帝王之师。

张良的“帝王师”桂冠来自于他多次为君王出奇策,解危难,绝非虚言。从此“帝王师”就成为中国古代士大夫人生最高的追求目标。对于士人而言,没有做皇帝的血统,却有作皇帝老师的可能。能够位极人臣,臣忠君信,互为知己,共襄安邦济世大业者,无疑达到了一个“士”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然而这一境遇却十分罕见,可遇而不可求。历史上真正达到这一高度者除了张良、诸葛亮外实在是凤毛麟角。唐代诗人对张良有如此多的题咏很大程度上是对其“帝王师”地位的企羡。这在唐诗中多次借用“借箸”这一典故中就有典型的反映。据《史记·留侯世家》,公元204年,汉将韩信攻下魏国和赵国后,又长驱直入收复了燕国,项羽知悉后恼羞成怒,亲率十万大军北上,把刘邦团团围困在荥阳城时,危急时刻,刘邦谋士郦食其建议他重新拥立六国后代,联合抗楚。刘邦本已采纳了郦的建议正欲实施,不料张良在谒见刘邦时力驳其非。张良足智多谋,政治眼光高远。他听说刘邦准备重新拥立六国后代来对付项羽,认为这一做法无异于放虎归山,即使能够打败项羽,但是六国后代的势力到时候会非常强大,对刘邦会形成巨大的威胁。于是借刘邦吃饭的筷子在几上连比带画,具体分析了楚汉双方以后的形势和利害冲突,明确地提出不能重用六国诸侯的原因,终于说服刘邦采用其战略方针,最后化险为夷,突破了项羽的重重包围。从此诞生了历史上“借箸代筹”这一成语,“借箸”也就成为为帝王解决困危、筹划良策的代名词。唐代诗人杜牧的《河湟》诗就用这一典故比喻宪宗时名相元载:“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尽管历史上运筹帷幄的名将能臣不少,但在唐宋诗人们看来皆难出张良其右:“谁能借箸,无复似张良。”(苏轼《少年游》)杜甫更是如此盛赞张氏的运筹帷幄风度:“似闻昨者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未改神惨伤。”(《寄韩谏议》)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杜甫《洗兵马》)安史反叛后大唐帝国天下大乱,四处兵锋战火,人民流离失所,社会动荡不安,诗人们格外思念历史上诸如张良那样安邦定国之能臣:“兵革自久远,兴衰看帝王。汉仪甚照耀,胡马何猖狂。老将一失律,清边生战场。君臣忍瑕垢,河岳空金汤。重镇如割据,轻权绝纪纲。……我师嵇叔夜,世贤张子房。柴荆寄乐土,鹏路观翱翔。”(杜甫《入衡州》)唐朝中期以后边患不断,兵革频仍,唐诗中常常把那些能够身系国家安危、奉使出征的重臣比喻为张良一类人物,如李暠就将唐玄宗时名臣燕国公张说与张良相提并论,喻为柱国之才,其《奉和圣制送张说上集贤学士赐宴》称赞张说为“偃武尧风接,崇文汉道恢。集贤更内殿,清选自中台。佐命留侯业,词华博物才”;无独有偶,张九龄在同样为张说出师送行所作的《奉和圣制送尚书燕国公赴朔方》一诗中也这样写道:“宗臣事有征,庙算在休兵。天与三台座,人当万里城。朔南方偃革,河右暂扬旌。宠锡从仙禁,光华出汉京。山川勤远略,原隰轸皇情。为奏薰琴唱,仍题宝剑名。闻风六郡伏,计日五戎平。山甫归应疾,留侯功复成。歌钟旋可望,衽席岂难行。四牡何时入,吾君忆履声。”有意义的是二人赠诗中不约而同地皆以汉代张良相激励,希望出征的同僚能出将入相,建功立业,凯旋归来。

在唐代,思慕留侯凭一卷兵书辅佐豪杰打天下终成帝业者不乏其人。“开济由来变盛衰,五车才得号镃基。留侯功业何容易,一卷兵书作帝师。”(温家筠《简同志》)“今日汉庭求上略,留侯自有一编书。”(权德舆《送张仆射朝见毕归镇》)看来,唐朝上层政治军事人物以张良自许,或者以留侯事迹激励同僚为君王社稷戍边平乱既是一种很高的期待,也是常用的引喻,张良成为那些出将入相的政治、军事家们心中崇高的偶像。刘长卿诗《归沛县道中晚泊留侯城》:“访古此城下,子房安在哉。白云去不反,危堞空崔嵬。伊昔楚汉时,颇闻经济才。运筹风尘下,能使天地开。蔓草日已积,长松日已摧。功名满青史,祠庙唯苍苔。”歌颂张良经邦济世之卓越才华的同时却不忘含蓄讽喻社会现实。楚汉日远,英才杳然,留侯城遗址的衰草青苔无声地诉说着英雄身后的寂寞和盛世的不再。对张良的题咏也折射着中唐后士大夫某种意义上主流文化精神的落寞。

唐诗中对张良的歌颂有时甚至走向了极端的神化。在晚唐诗人崔涂笔下,张良俨然成为汉朝的缔造者,而且仅仅凭借的是一部兵书:“覆楚雠韩势有余,男儿遭遇更难如。偶成汉室千年业,只读圯桥一卷书。翻把壮心轻尺组,却烦商皓正皇储。”(《全唐诗》卷679《读留侯传》)有的诗人还特别对张良的雄辩天才赞叹不已,张碧赞美留侯能言善辩,谈笑风生间巧化危机:“玉光堕地惊昆仑,留侯气魄吞太华。舌头一寸生阳春,神农女娲愁不言。”(《鸿沟》)唐彦谦也称颂张良一言退万敌的天才神力:“汉嗣安危系数君,高皇决意势难分。张良口辨周昌吃,同建储宫第一勋。”(《汉嗣》)晚唐世乱,社会动荡,民不聊生,更加思慕秦汉之际凭借兵书、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张良一类英才再世,然而历史无法复制,英雄也难再生。“祸乱天心厌,流离客思伤。有家抛上国,无罪谪遐方。负笈将辞越,扬帆欲泛湘。避时难驻足,感事易回肠……霍庙神遐远,圯桥路杳茫。出师威似虎,御敌狠如羊。”(韦庄《和郑拾遗秋日感事一百韵》)或许,在唐代诗人心目中,缺乏张良这样的政治精英贤才正是大唐帝国走向“势衰”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唐代诗人眼里,作为“帝王师”典范的张良,甚至可以成为儿童启蒙教育的学习偶像。李商隐就认为培养儿童应像张良获得黄石兵法一样,要学经国治邦之术:“穰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便为帝王师,不假更纤悉。”国家边患不断,需要有真才实学之人报效国家:“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诛赦两未成,将养如痼疾。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娇儿诗》)在大唐帝王日趋衰败的后晚唐,对张良的题咏渐渐增多,而且大多强调乱世出英豪、君昏思贤相的主题意义,正是张良这一历史人物在中晚唐这一特殊历史时期价值的体现。

三、 “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张良不仅是古代社会足智多谋、功在千秋的杰出政治家,同时又以淡泊名利、不贪恋高官厚禄、功成身退的智者风范为后世所长久称赞歌颂。西汉建国,当年追随刘邦南征北战的旧臣们要么封官拜爵,要么因“罪”被诛,张良则明智地选择抽身隐退,对高祖表白“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不久果真“乃学辟谷,道引轻身”,义无反顾地退出了政坛。张良前半生经邦安国、兼济天下,后半生则在成为开国元勋后激流勇退,道引辟谷,修道成仙,张良的辉煌人生与功成隐退,固然是因为避祸远害,明哲保身,同时也是汉初黄老思想在一个政治家身上的取向体现。张良退隐后的学习道引辟谷之术,是他真的相信有神仙之术吗?还是实际上只是以养生为掩饰的外在形式?其真实的用意如何?司马光对此有精辟的揭示:“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尝有超然而独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之为虚诡矣;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际,人臣之所难处。如高帝所称者,三杰而已。淮阳诛夷,萧何系狱,非以履盛满而不止耶!故子房托于神仙,遗弃人间,等功名于外物,置荣利而不顾,所谓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资治通鉴》卷十一《汉纪三》)但无论如何,张良的这一人生智慧选择,不仅使他自己成功地避免了如韩信、彭越、黥布等同侪功高被诛、身败名裂的悲剧,更重要的是还使张良与春秋时期的范蠡一起成为历史上两个著名的功成身退的典范,为无数后世英雄豪杰所钦慕、所称颂,并且深刻影响了后世知识士大夫阶层的人生价值取向。

唐宋诗人对张良的功成身退同样充满企慕,并且认为张良这一重大选择达到了人生最高境界。李商隐的“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楼》)著名诗句正是对这一人生美学境界的无限想象。李白尤其羡慕张良弃政隐逸江湖的“英雄神仙”生活:“徒为风尘苦,一官已白须。气同万里合,访我来琼都。披云睹青天,扪虱话良图。留侯将绮里,出处未云殊。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赠韦秘书子春二首》)甚至张良多病,也成为美谈,在谈论养生时也多提及张良。王维《故太子太师徐公挽歌四首》:“功德冠群英,弥纶有大名。轩皇用风后,傅说是星精。就第优遗老,来朝诏不名。留侯常辟谷,何苦不长生。”张良归隐后举荐商山四皓,是其晚年唯一“参政”事件,唐诗中有一部分对商山四皓的题咏实际上也是间接赞美张良的政治智慧。如元稹诗:“秦政虐天下,黩武穷生民。诸侯战必死,壮士眉亦颦。张良韩孺子,椎碎属车轮。遂令英雄意,日夜思报秦。”(《四皓庙》)但白居易认为张良隐居山林自有供奉保证:“留侯爵秩诚虚贵,疏受生涯未苦贫。”(《从同州刺史改授太子少傅分司》)李商隐则认为张良隐退后仍不忘为汉室出力,功德与境界均在丞相萧何之上:“本为留侯慕赤松,汉庭方识紫芝翁。萧何只解追韩信,岂得虚当第一功。”(《四皓庙》)在李商隐看来,与张良相比,萧何只是徒有虚名而已。这一评价虽然有失偏颇,但也道出了张良形象在诗人心目中的份量。南宋隐逸诗人李弥逊则对张良以黄石授书开始到退隐辟谷结束的人生历程十分钦慕:“壮岁早从黄石计,功成却伴赤松游。当时不与人间充,应有文风静九州。”(《过留侯庙》)值得注意的是,以凄婉哀愁爱情诗见长的南宋女诗人朱淑真也写有一首咏叹张良的七绝:“功成名遂便归休,天道分明不与留。果可人间恋驹隙,何心愿学赤松游。”

宋代的国家形势与文化语境与唐代有诸多差异,对张良精神价值的视角与偏重也有所转变。宋代诗人中,题咏张良最为有名的是贺铸的《留侯庙下作》:“成文念韩痛,破产伺强秦。千金募健士,椎断属车尘。东去变名姓,浮游淮泗滨。忍耻奉遗履,得书何老人。十年风云会,赤帝资经纶。鸿门祸端结,一言即解纷。英彭既合纵,楚项提孤军。伟哉借箸谈,竖儒无复陈。分疆饵两将,来若从龙云。释怨俾侯印,谋销蛇豕群。定都天府国,推功归奉春。四老落吾术,拂巾辞隐沦。东朝羽翼就,楚调徒悲辛。出处能事毕,致君终乞身。岂眷万户封,仅与萧酇均。淮阴败晚节,顾亦非吾伦。愿访赤松子,逍遥云汉津。强饭示终殁,爽灵方上宾。严祠镇川湄,余泽及斯民。客子老将至,低回冗从臣。慙无应时策,肝膈空轮囷。可教固无类,慨然辄求伸。未应终万古,黄石独能神。”(《庆湖遗老诗集》卷三)

此诗以五言律诗的形式对张良一生的功业与品德作了诗性的描述,但重点落在了张良不眷恋高官厚禄、隐退江湖事。诗的后半阕从商山四皓出山说项写起,历数萧何封相、韩信败亡再到张良退出政坛、归隐江湖、自由闲适,美名传后世,代表了宋代诗人对张良的整体评价。唐宋两代出现了大量涉及张良等楚汉人物的咏史诗,只是唐代诗人咏叹张良者大多集中在其豪侠智勇的反秦辅汉的千秋功名方面,而宋代诗人对张良的感叹则多聚集于他的功成身退、隐逸山林、辟谷引气的晚年生活,实际上从一定程度上折射了唐宋士大夫在由“尚武”向“崇文”变迁过程中不同的文化语境和人生观及价值取向。

当然,唐宋诗人的张良题咏诗也并非都是一片赞美之辞,也有少量带有批判意识的“贬诗”。刺贬所向大都是指张良晚年退隐后却在吕后强行说劝下,以自己的名义请出“商山四皓”说服汉高祖稳定住太子地位事,而此事则为后来吕氏集团篡汉埋下了祸根。如杜牧明确地对“四皓”出山持否定态度:“吕氏强梁嗣子柔,我于天性岂恩雠。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题商山四皓庙一绝》)晚唐崔涂也有诗云:“覆楚雠韩势有余,男儿遭遇更难如。偶成汉室千年业,只读圯桥一卷书。翻把壮心轻尺组,却烦商皓正皇储。若能终始匡天子,何必□□□□□。”(《读留侯传》)都在对“商山四皓”的针贬中含蓄地对张良颇有微词。宋代王安石与卫宗武都直接对张良晚年请出“四皓”赴朝为吕后说项持批判态度:“从来四皓招不得,为我立弃商山芝。洛阳贾谊才能薄,扰扰空令绛灌疑。”(王安石:《张良》)“狙击岂良图,命几危博浪。既受黄石书,颠秦而蹶项。报韩志已酬,兴汉车仍赞。历陈借箸计,潜消刻印患。定封谋遂寝,立嫡计莫尚。转危以为安,其易犹反掌。万钟谁不怀,裂土人所望。何勃身亦系,韩彭国随丧。驾言仙与游,高风巢许上。”(卫宗武:《留侯》)这些借贬“四皓”而间接批判张良的诗歌,大都从捍卫汉家王朝正统原则出发,认为张良英明一世,糊涂一时,险些铸成吕氏代刘的大错。实际上从《留侯世家》记载来看,张良并非明知而为虎作伥,只是年老病弱中难辞吕氏的再三强劝,同时也无法预测身后诸吕擅权乱政。“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唐宋诗人对张良的“唯一批判”,一方面说明张良毕竟并非完美无缺的“神人”,同时也反映了唐宋诗人有关张良的咏史诗中激情洋溢又不失政治理性的一个亮点。

[参考文献]

[1]陈桐生.司马迁的文化复仇观[J].陕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1).

[2]莫励锋.说唐诗:唐诗中所反映的咏史明志[EB/OL].(2009-03-23)“中华诗词网”http://www.zhsc.net/Item.aspxid=34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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