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䶮
(陕西国际商贸学院文化与艺术学院,陕西咸阳 712046)
禅境与禅理
——王维、苏轼禅诗之简略比较
吴䶮
(陕西国际商贸学院文化与艺术学院,陕西咸阳 712046)
王维与苏轼是唐宋时期深受佛教文化影响的文人士大夫,他们都创作了不少艺术特色鲜明的禅诗。但是由于两人所处时代文化环境的差异、个人经历的不同以及艺术追求的分歧,使得他们创作出了两种风格迥异的禅诗。
王维;苏轼;文化差异;禅境;禅理
王维与苏轼是唐宋时期深受佛教文化影响的文人士大夫,他们都创作了不少艺术特色鲜明的禅诗,这些禅诗对后世的诗歌创作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由于两人所处时代文化环境的差异、个人经历的不同以及艺术追求的分歧,使得他们创作出了两种风格迥异的禅诗。对王维和苏轼禅诗进行全面的比较,是一个很大的课题,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笔者这里仅选取一个视角——禅境与禅理——对这一问题作一个简单的探讨。
宋代学者严羽在他的《沧浪诗话》一书中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严羽的这段话很好地总结了唐诗和宋诗的差异,得到了后代学者的一致认同。事实上,不仅唐诗和宋诗在艺术风格、追求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唐代的文化和宋代文化即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唐代是一个气象宏大的时代,著名学者李泽厚甚至称之为“青春盛唐”。唐代是我们民族历史上少有的一个生气勃勃的时代。并且他在评价唐代文化时说:“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引进和吸取,无所束缚无所留恋地创造和革新,打破框框,突破传统,这就是文艺上所谓盛唐之音的社会氛围和思想基础”。
他认为唐代的艺术“既不纯是外在事物的夸张描绘,也不只是内在心灵、思辨、哲理的追求,而是对有血有肉的人间现实的肯定和感受,憧憬和执着。一种丰满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象,渗透在盛唐文艺之中。”李泽厚的这两段话准确地把握了盛唐时代和艺术的精神。唐代的诗歌也以气象和意境取胜,不论气象或是意境,均是以诗人独有的人生情感和体验为其血脉的。王维正生活这样一个盛唐时代,年少时的他也曾经渴望投入到大时代的脉搏跳动中去,成就一番事业。他也曾创作过边塞诗和歌颂大唐帝国宫殿、都市的雍容华贵的诗篇然而中年以后个人经历、仕途上的挫折,使他转而选择了皈依瞿昙、高蹈出世的道路,他自己也曾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终南别业》)。大约四十岁后,就开始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吃斋念佛,悠闲自在,表现在诗歌中就是创作了大量具有闲适情趣的山水田园诗。读这些诗,虽然有时我们能感受到他心灵深处的感伤与悸动,但很多却跳动着洁净无尘,超凡脱俗的禅意。
苏轼所处的宋代则又是完全不同的时代。衰弱疲软的赵宋王朝几乎完全无力抵抗北方游牧民族的侵袭,只是苟延残喘似的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存在着。它仿佛步入了人生的中年,再也没有汉唐时代的宏大气象和雄心壮志,转而变为了一种内敛式的文化形态,重于心灵、思辨、哲理的追求。隋唐时代鼎盛一时的佛教在这时开始走下坡路了,宋代的儒生们吸收了佛学已经道教的理论成果,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儒家哲学体系———理学。对“理”的思索与探寻,是宋代文化界的一种风尚。假如说王维时代的禅宗刚刚走上正规的话,那么,到了苏轼的时代,禅宗已经烂熟了。文字禅、公案、机锋也全面地走入了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它们与理学家们对“理”的探寻有许多相通之处,禅师和理学家们都是以“语录”来传承他们的思想的,这并不奇怪。苏轼虽然不能算做理学家,但他对儒家哲学也有着深彻的领悟,他曾经注释过《周易》。同时,他也与许多禅师有着深入的交往,许多宋人的笔记小说记载了他参禅的故事。禅宗本来是讲“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但“文字禅”这时却成为一种时尚。不管是理学或是文字禅,事实上都是哲学思辨,它表现在文学中或者说诗歌中,就是“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
2禅境入诗与禅理入诗
王维与苏轼禅诗的差异最突出的表现是禅境入诗与禅理入诗的差别。唐代诗歌以气象和意境取胜,王维的诗歌尤其意境深远、浑然。他的山水田园诗在唐代诗坛别具一格,被苏轼评价为“诗中有画”。佛家禅宗的境界与诗歌的境界有相通之处,它追求一种寂然、一种空无,很难用准确的语言文字描述,庄子所云“言不尽意”,正是这个意思。王维则充分利用了中国诗歌意境的飘渺灵动、无迹可寻的特点,用诗的形式捕捉佛禅的境界。
王维喜欢写无人、静谧的自然山水之境,他用这样一种自然之境来阐释佛家的寂灭、空无之境界,流露出一种禅意禅境。如那首被人称为“入禅”之作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在幽深寂静山谷中,辛夷花在春意勃发的韵律中,开得那么肆意、灿烂。然而山中空寂无人观赏,注定最后只能向人间洒下片片落英。这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世界,辛夷花的盛开和凋零,似乎让人感觉不到欣喜和悲伤,仿佛一切原本就该如此。花开花落,源于自然,归于自然,好像没有了时空的界限,让人在瞬间的顿悟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永恒。诗歌中空灵的意境,冷漠的表形,正是诗人无欲无念的一种外化。除这首之外,《鸟鸣涧》也是王维禅诗中的佳作。“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在静谧的山谷中,弥漫着桂花的芬芳,还仿佛能听到它落地的声息。夜静更深之时,景色繁多的春山,也好似空无所有。月亮出来了,月光洒落下来,惊醒了枝头小鸟的美梦,它们在空旷的山涧中不时传来清脆的叫声。空寂的春山中,花落、月出、鸟鸣,那是诗人聆听自然的声音以动衬静,动静结合,更是平添了几分静谧和生趣胡应麟在评王维的《辛夷坞》和《鸟鸣涧》两首诗时云:“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中有此妙诠。”
动静结合,以动写静是王维诗歌中常用的手法,除上面那首《鸟鸣涧》,还有: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前两首中,都同时使用了“空山”,空山并不是空无所有的山。瑟瑟风声,潺潺水响啾啾鸟语,唧唧虫鸣,这本是大自然丰富多彩的韵律。然而此刻,都了无生息,偶尔传来的人声好像打破了这片寂静但是空谷传音,愈见空谷之空;空山人语,愈见空山之寂。如果说《鹿柴》中展示的是山的空寂清冷,《山居秋暝》中则侧重雨后秋山的洁净空明,明月朗照泉水叮咚,一动一静,色调明朗,涌动着一种活泼的气息。《竹里馆》这首诗中,虽没有“空山”二字,但是伴月静坐,弹琴长啸就更增添了夜的空明澄静,人的尘虑皆空,安闲自得的情态。
王维诗歌中的禅境还喜欢用白云,流水等自然意象来表现,如:
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答裴迪》)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归嵩山作》)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
自然中之白云流水飘渺灵动,无拘无束,作为诗歌中的意象,也是诗人心性的象征。水穷之处却见云卷云舒,身体的绝境换来了心灵的愉悦,这种无心的遇合体现了诗人物我无一,自由自在的乐道情怀,正是诗人禅心的流露。
苏轼的禅诗则是另辟蹊径,他充分发挥了宋人喜欢议论的特点,直接以佛理入诗。但议论入诗也必须有趣,可以称之为“理趣”,假如无趣,也就变成佛偈,可以称为“理障”了。比如他著名的《琴诗》就是这样一首蕴含禅宗理趣的禅诗,诗中这样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楞严经》卷四有云:“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苏轼的诗正是化用了《楞严经》的典故而成,但他的这首诗却要更有趣味一些,确切地说,它更有童趣,它正是以童心来看弹琴这一事实,又以儿童之口吻来思索、发问。然而这也并不妨碍它蕴含了更深一层的佛学禅理。在佛家看来,世间万事万物皆是因缘和合而成就,譬如这琴声,正是佳琴与妙指和合之产物。又如他的《题西林壁》一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脍炙人口的七绝,其实也是一首参禅悟道之诗。作者在游览庐山之后,忽有所悟,写下了这首诗。宋人喜欢穷理,讲究格物致知,以为“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这次苏轼也在游览庐山之后悟到的一个道理,但却是一个禅理。在禅宗看来,人人都是有佛性的,成佛之途径在于觉悟自身的佛心。但俗人往往看不到自身的佛性,拼命地向外寻找,“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只有放下自我,方能明心见性,见性成佛。
正是由于苏轼透彻地领悟了禅宗的精髓,才使得他形成了一种通达放旷、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在他的诗歌当中随处可见。他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一诗中写到:“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知否,路长人困蹇驴嘶。”在苏轼看来,人生的许多遭遇正如“飞鸿踏雪泥”一般,东一点,西一点,本来就没有什么规律可言,只是偶然间的因缘和合的结果,因而我们也就不必太计较一时的成败得失。他的另一首著名的禅诗《观潮》这样写到:“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禅宗的青原惟信禅师有一段著名语录这样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有人缁素得出,许汝亲见老僧”(《五灯会元?卷十七》)。苏轼的诗正是化用这一段禅宗语录,表达的是经历人生万般荣辱得失之后恍然顿悟的空旷寂灭的心绪。苏轼正是巧妙地将禅宗理趣融入到诗歌当中,创造出了一种与王维不同的禅诗。
总之,王维的禅诗是借助中国诗歌意境飘渺灵动、想象空间可以无尽拓展的特点,用他的山水、田园诗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只能用心灵来体验的佛家境界。这样一些境界很难用言语进行确切的表述它更像是心灵与宇宙的对话,真正超脱了世俗的干扰,具有高远而寥落的意境。苏轼的禅诗则更像经历了一番人生的挫折与困顿后的恍然醒悟,它只是用通达的文字表述着既不高深又不玄奥的平凡的道理,它是绚烂过后的一种平淡。但不管是王维或者是苏轼的禅诗,都是中国诗歌深受禅宗文化浸染后的产物,是生长在佛教文化之河流岸边的花朵绚烂的艺术之花。
[1](唐)王维.王维集校注[M].陈铁民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
[2](宋)苏轼.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宋)严羽.沧浪诗话校释[M].郭绍虞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4]李泽厚.美的历程[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5](明)胡应麟.诗薮[M].北京:中华书局,1979.
Zen Stateand ZenPrinciples --ABrief ComparisonofWangWei and Su Shi's Poet ry
W UYan
(S han x i Instituteof International Trade&Commerce,x ianyangshan x i 712046)
W ang W ei and S u shi are the l iterarymasters deeply inf luenced by B uddhist cul ture i the Tang and S ong D ynast ies.They both created many Zen poems wi th dist inct ive ar tist i characteristics.However,due to the cul tural and environmental di f ferences of the two dynastie they lived in,their di f ferent personal e x periences,and their divergence in pursuit of ar t,the created two k inds of Zenpoet rywith di f ferent styles.
W ang W ei;S u S hi;Cul tural D i f ferences;Zen S tate,Zen Pr inciples
I206.4
A
1672-2094(2013)03-0042-03
责任编辑:周哲良
2013-03-26
吴䶮(1983-),女,河南南阳人。助教,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南北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