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燕
(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 121013)
关于莫言小说的五种描述
韩春燕
(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 121013)
莫言的小说文本具有鲜明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既是极端的人物性格,狂欢的叙述气质,壮丽的文本面貌,也是轻松的写作状态,以及愉悦的阅读效果。
莫言小说;特质;描述
莫言自1981年发表处女作《春夜雨霏霏》始,已经在文坛驰骋了30年。30年来,他作为一个勤奋高产的作家为读者奉献出了几百万字的作品,而作为一个个性鲜明的作家,他这几百万字的作品也都体现着鲜明的“莫言”特色。也许可以用五句话来描述莫言的小说,一是极端的人物性格,二是狂欢的叙述气质,三是壮丽的文本面貌,四是轻松的写作状态,五是愉悦的阅读效果。
莫言生于山东乡村,从小深受民间文化滋养,山东的民间英雄主义传统对他的影响很深,他在创作中一直欣赏那种像爷们儿的汉子,也就是英雄,而这英雄多是“混蛋式”的英雄,他们性格刚硬,敢作敢为,宁折不弯,同时又个人本位一身毛病,如《红高粱》里的余占鳌,《丰乳肥臀》里的司马库、沙月亮,《生死疲劳》里的“刁小三”,他们既是坏种又是汉子,他们身上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强力,无疑,莫言对这种生命强力是极为推崇的,他本人抵抗现实的创作理念其实也体现了这种追求。
《红高粱》中,余占鳌这个满身匪气的“爷们”,穿行在高密东北乡的红高粱地里,而高密东北乡,用作者在《红高粱》里的话来说,却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余占鳌杀人越货,也精忠报国,他这样的人,甚至使作者认为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真切感到种的退化”。
司马库和沙月亮是《丰乳肥臀》中的“余占鳌”。在人民政府公审司马库时,上官鲁氏说过一句话:“都收拾收拾,去送送这个人吧,他是混蛋,也是条好汉。这样的人,从前的岁月里,隔上十年八年就会出一个,今后,怕是要绝种了。”司马库英雄一世,也混蛋一生,临终还不忘大叫一声“女人是好东西”。沙月亮本是抗日英雄,虽然最后投降日寇,但对这样的人物作者并没有简单化处理,作者笔下的沙月亮也具有着强悍的硬汉品性,无论是黑驴鸟枪队时期的抗日,还是对上官来弟的追求,都表现出无比的坚决执着,正如他的岳母上官鲁氏所说“姓沙的不是孬种”。至于“刁小三”,这只来自沂蒙山的猪类的小流氓,作者借“猪十六”之口说出:“我感到这个杂种身上有一种蓬蓬勃勃的野精神,这野精神来自山林,来自大地,就像远古的壁画和口头流传的英雄史诗一样,洋溢着一种原始的艺术气息,而这一切,正是那个过分浮夸的时代所缺少的,当然也是目前这个矫揉造作、扮嫩伪酷的时代所缺乏的。”
在莫言的作品中,还有一类具有极端性格特征的硬汉形象,如《生死疲劳》中的西门闹和蓝脸。
《生死疲劳》一开篇作者就写道:“我在阴曹地府里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每次提审,我都会鸣冤叫屈。我的声音悲壮凄凉,传播到阎罗大殿的每个角落,激发出重重叠叠的回声。我身受酷刑而绝不改悔,挣得了一个硬汉子的名声。我知道许多鬼卒对我暗中钦佩,我也知道阎王老子对我不胜厌烦。为了让我认罪服输,他们使出了地狱酷刑中最歹毒的一招,将我扔到沸腾的油锅里,翻来覆去,像炸鸡一样炸了半个时辰,痛苦之状,难以言表……我知道自己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经到达极限,如果不屈服,不知道这些贪官污吏们还会用什么样的酷刑折磨我。但如果我就此屈服,前边那些酷刑,岂不是白白忍受了吗?我挣扎着仰起头——头颅似乎随时会从脖子处折断——往烛光里观望,看到阎王和他身边的判官们,脸上都汪着一层油滑的笑容。一股怒气,陡然从我心中升起。豁出去了,我想,宁愿在他们的石磨里被研成粉末,宁愿在他们的铁臼里被捣成肉酱,我也要喊叫:‘冤枉!’。”西门闹为了胸中这口不平之气,在阴间受尽酷刑,在阳间六道轮回,所以,这是一个典型的硬汉形象。
一蓝脸是一个纯粹的农民,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作为全国唯一坚持到底的单干户,他有着叛逆或者顽固的执拗性格,这是对以往合作化运动小说中的“顽固分子”的彻底颠覆。莫言让蓝脸的“顽固”变成了一种力量。
与这些具有阳刚之美的好汉相对,莫言同时也塑造出了许多生命力萎缩的“金童”式的软弱男,从英雄鸟儿韩到软蛋鹦鹉韩,种的退化彰显的既是莫言的美学批判,也是他对人的精神弱化的担忧。
上官金童是莫言塑造的最具隐喻性的人物形象,或者说,是一个符号化的人物,也是一个丰富了中国新文学史的典型人物,这个人物的极端性就体现在他的恋乳癖上,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混血儿上官金童精神上发育不全,性格上怯懦软弱,这个人物具有着巨大的阐释张力,你可以说他隐喻了现代知识分子,因为现代知识分子就是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的混血儿,后来几十年的生存境遇导致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病症,也就是精神上的矮化和弱化,在现实面前毫无抵抗能力;也可以说上官金童对母乳的迷恋是对传统文化的迷恋,对封建主义的迷恋,正如作者所说:“物质上的断奶不是件难事,但精神上的断奶非常困难……封建主义那套东西,在近日的中国社会中,其实还发挥着重大的影响。许多人对封建主义的迷恋,不亚于上官金童对母乳的迷恋。”[1]64而这个人物甚至还具有现实层面的寓意,“那些吃‘党饭’的寄生虫,一旦党给他们断了‘奶’那就要活活饿死。”[2]70
除了这些强悍和懦弱的两极人物,莫言在小说中还塑造了其他具有极端性格特征的人物,比如《四十一炮》中以吃肉为宗教的罗小通,《檀香刑》中冷酷敬业将行刑当演出的刽子手赵甲等,当然,莫言笔下的女性形象也往往具有极端性格特征,《红高粱》中“我奶奶”蓬勃热烈,《檀香刑》中孙眉娘泼辣风骚,《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坚韧强悍,《四十一炮》中罗小通母亲倔强能干,《蛙》中姑姑大善大恶……莫言笔下的女性往往不输男性,她们有最热烈的情怀,有最坚忍的品格,这也许就是莫言唱给女性的最美的赞歌。
莫言小说狂欢气质是明显的,他所塑造的这些人物性格本身就已具备了狂欢性质,而对场面狂欢化的描写更彰显了文本的狂欢气质。在《生死疲劳》中,猪们在草帽歌伴奏下的“大型歌舞剧”,狗们在天花广场的“月光Party”,吴秋香小饭馆杨七与众摘帽坏分子以及洪泰岳等人演出的“话剧”,猫腔新戏《养猪记》的唱段,都具有着显在的场景狂欢气质。而《红高粱》中“我爷爷”和“我奶奶”的野合,《丰乳肥臀》中司马库骑车炸桥,黑毛驴鸟枪队抗日,《四十一炮》中罗小通对肉的饕餮,其母对情敌野骡子的怒骂,《天堂蒜苔之歌》中蒜农对政府的冲击等等也同样具有着狂欢属性。
莫言的小说不仅具有狂欢化人物形象,狂欢化场景,还具有着狂欢化的语言。莫言小说中,语言的狂欢无处不在,《生死疲劳》中对杏花的描写,对月亮下猪十六与小花在运粮河中追赶月亮的描写,对刁小三与猪十六的争霸的描写等等,可谓汪洋恣肆酣畅淋漓。
《生死疲劳》中,他写西门驴发情时对母驴的倾诉:“我的爱驴,我的宝贝,我的最珍贵的,最亲近的,我的亲亲的驴哟!我恨不得抱着你,用四条腿紧紧地夹住你,亲你的耳朵,亲你的眼窝,亲你的睫毛,亲你的粉红的鼻梁和花瓣般的嘴唇,我的至亲至宝,哈气怕化了你,跨着怕碎了你,我的小蹄子驴啊,你已经近在咫尺。我的小蹄子驴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写“猪十六”自述:“尽管我识字很多,但很难得到亲自阅读的机会。莫言那小子整晚上拿着《参考消息》看,翻来覆去看,一边看一边念叨出声,有时候还闭着眼背诵,这小子实在是精力过剩,无聊之极,竟然背诵《参考消息》,他小眼通红,额头被灯烟子熏得乌黑,得着公家不要钱的灯油,他没命地熬。就是从他嘴里,我,成为了七十年代地球上最有文化、最博学的一头猪……”
而《丰乳肥臀·补一》中对八姐的大段倾诉更是泥沙俱下:
“八姐八姐我痛定思痛想起你,眼里的泪水如箭矢。你是我最亲的同胞,高密东北乡美女如野草,哪个也比不上你的美丽。但我一直忽视你。你像件多余的物品,静静地呆在角落里。你死了,我才想起你的珍贵,说一堆废话来纪念你。你的亚麻色头发如光滑的丝绸,尽管头发里寄生着虱子。你的眼睛仿佛水晶石,尽管你是瞎子。你的嘴唇像两片通红的鸡冠子。你的双乳像小红马的碧玉蹄。你怕自尽在水缸里给母亲增添麻烦,你怕你在家里毁坏了上官家里的名声,所以你投到河里。其实上官家的名声……常言道‘穷到要饭不再穷,虱子多了不痒痒’,何在乎你死在缸里还是死在河里。你摸索着走出家门,这家门进出过英雄豪杰,这家门进出过泼皮无赖,这家门已经破败不堪,寂寞的燕子在檐下对你啁啾,你把这呢喃燕语当做对你的问候,你分明听到了燕翅上瓦蓝色的光泽和闪闪的羽毛。燕子燕子小燕子,我要到河里去了,你愿不愿意跟随我?于是成群的燕子在你的头上悲伤地翻飞……”
我们阅读莫言小说,可以感受到他的写作总是处于一种欢天喜地状态,这是最自由的写作,最轻松的写作,也是最快乐的写作,写作对莫言来说,是一种解放和挣脱。莫言的小说语言从不求“雅”,他甚至有意求“土”和“俗”,不仅在色彩上大红大绿热烈泼辣,还可以将粗话、脏话、荤话、骂人话、调情话毫不顾忌地汇聚一起,让语言浊流滚滚,汹涌澎湃,他也不避讳丑的,脏的,恶的事物,所谓残酷的叙事,只指向叙事内容,也就是他写了些什么,而在怎么写上,莫言从来没有一脸严肃地正襟危坐,他举重若轻,嬉戏胡闹,一点正经没有,他可以忙里偷闲地在遍地血腥和污秽的文字间里抽颗烟,甚至弹弹玻璃球。莫言可以说是中国文坛写小说最洒脱最放得开的人。
而阅读莫言这样的小说,也注定是一次愉快的纸上旅行。想消遣的,能在这里收获轻松;乐于思考的,能在这里得到意义。
莫言是民间的,正如他自己对故乡的描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2]而出身于此的他无疑也正追求一种“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的混沌表达。
狂欢式场景、狂欢化人物形象、狂欢化的语言风格等各种狂欢要素在莫言作品中的体现,使莫言小说具有了独特的文本属性。莫言小说想像奇诡,铺陈繁丽,语言绚烂,他将西方现代技法与中国民间资源糅合一起,以轻松的方式完成对人、历史、土地、现实的深沉思考,这种独一份的创造,使他的小说文本丰腴壮丽,面貌独特。
如果用描述性语言,那么莫言的小说颇似一片雨水充足的原生态大草甸子,在这片野性蓬勃的草甸子上,动物植物微生物们组成了一个色彩的、声音的、气味的热闹而壮观的世界,这里有虎豹豺狼,也有狗鹿兔羊,有天鹅起舞,也有癞蛤蟆跳跃,有蝴蝶翩跹,更有长蛇逶迤,鲜花盛开,草木繁茂,鸟儿啼鸣,虫们鼓噪,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泥里钻的,静的动的,香的臭的,美的丑的,妖媚艳丽的,朴素淡雅的……一切的一切,构成了一种美妙的和谐。
莫言的小说有气势,更有气象,他的汪洋恣肆奇幻无边的想象,他的滔滔不绝杂草丛生泥沙俱下的叙述,以及语言的粗砺与细腻,人物的混蛋与爷们儿,一系列的闹剧与悲剧……使莫言的小说文本肥硕丰腴的同时又充满蛮横的力量。
谁也无法否认莫言写作的天马行空和才情澎湃,当然阅读这样的小说会给我们带来快乐。虽然不仅仅是快乐,还有启示、感动、震撼等等效果,但愉悦却是不可缺少的。从莫言的小说里,不同文化层次的人可以在不同的层面得到收益。首先,他的小说好看,热闹有趣,即便是《天堂蒜苔之歌》《檀香刑》这样沉重甚至血腥的作品,他也写得趣味盎然,更不用说《生死疲劳》这样的小说了。无论写什么样的故事,莫言的幽默感都弥漫在他的文字中,当然,这也是引起非议的地方,用喜剧的形式来表现悲剧,如果处理不当,就会让人疑心作者的立场和态度。当然,你若细究起来,莫言的小说都有着深层意蕴,无论是对政治还是对历史和现实,他有他的质疑、批判和抵抗,当然,归根结底,他的关注点还是在人身上。
莫言是叛逆的,也是有创意的,他不断进行着文本形式的探索和内容的创新,对传统的颠覆使他的作品具有结构的开放性和意义的丰富性。《酒国》对多种文体的戏仿,《十三步》对人称和视角的试验,《檀香刑》对传统模式的借用,《生死疲劳》六道轮回的布局,《蛙》的书信结构……他小说题材丰富,内容浩瀚,几乎每一部作品都会给读者带来惊讶或者惊喜。
读莫言的小说,更多的时候,你会觉得是一个调皮捣蛋一脸坏笑的孩子在叙述,当然,这是一个狡猾的孩子,一个有思想的孩子,但有思想的孩子也是孩子。这个孩子的精神气质有些象《生死疲劳》中叙述者拿来调侃的那个西门村著名的小孩“莫言”,记得在第二十七章“醋海翻腾兄弟发疯油嘴滑舌莫言遭忌”中莫言的言说欲被作者描写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在发电机房,他被人扔出去的过程中还在喋喋不休。其实,《生死疲劳》中莫言这个人物不仅不是可有可无的,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他不仅丰富了文本的叙述视角,也不仅增加了文本的趣味,而且是小说中最生动最鲜活最可爱也最成功的一个人物,作者在塑造这个莫言人物形象时充满了感情,因亲近而狎昵,《生死疲劳》因莫言而更加风采斐然楚楚动人。
有人说莫言的小说缺乏节制,这不节制很可能就是这种叙述主体儿童心态造成的,但话说回来,莫言小说的个性和特色,它的丰富,它的舒展,它的力量,它的别致的小说美学,不正是因为这种缺乏节制吗?
莫言小说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能够用诸多充满闹剧色彩的细节,表现出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剧性来。正如《生死疲劳》中那个文学青年莫言评价猫腔新戏《养猪记》时所说:“带着荒诞又庄严的色彩,是一个活生生的后现代标本。”莫言的小说里充满着游戏精神,带有着十足的后现代色彩,但还不是后现代小说,我们从作者对历史的一次次重构中,对人性的一次次探究中,都可以感觉到他对意义的追寻。《生死疲劳》结束时,蓝脸那一亩六分地上波涛般起伏的一座座坟墓,让我们看到了作者的疼痛与慈悲,急管繁弦之后,曾经显赫一时的西门家、蓝家、黄家、庞家也曲终人尽,仿佛《红楼梦》中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新千年来临,一个新的轮回到了。
莫言无疑是中国当代文坛的一个异数,他具有着丰沛的创作生命力和汹涌的文字激情,他的想像力也是如此地不可思议,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作家莫言还会为我们奉献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我们期待中!
[1]莫言.小说的气味[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
[2]著名作家莫言作客新浪访谈实录[EB/DL].http://book.sina.com.cn/41pao/2003-08-06/3/13818.shtm l[2012-12-2].
[3]黄伟林,穆莉.百年中国文学与诺贝尔文学奖[J].沈阳师范大学学报,2013(1):10-14.
I206.7
A
1674-5450(2013)02-0013-03
2012-11-25
韩春燕(1966-),女,辽宁锦州人,渤海大学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乡土文学以及当代作家作品研究。
【责任编辑 詹 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