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探索·奠基
——论“白马湖现象”的内涵与历史价值

2013-04-11 04:33
关键词:朱光潜春晖丰子恺

姜 建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江苏 南京210013)

1922年到1925年间,夏丏尊、丰子恺、朱自清、朱光潜、匡互生、刘薰宇、刘叔琴等一批当时开始崭露头角而日后更在文化教育、文学艺术等领域大放异彩的有为青年,相继聚集在浙江上虞白马湖畔的一所刚刚创办的私立初级中学——春晖中学,并以多方面的探索引起各界的注意。他们自聚集在一起后,密切的关系不仅没有随岁月的流逝、思想的成熟和生活的定型而减弱或消失,相反却成就了终生的友谊,他们在行迹上或有分有合,但在文化立场上相互守望,在精神上从未分离,从而构成了可称之为“白马湖现象”的独特的文化景观。这一现象中隐含着怎样的文化符码,具有怎样的意义,是直到近一个世纪后的今天仍然无法忽视的。

这一批人能够聚集在白马湖畔,并在白马湖畔开始他们的精神追求和文化探索,是多种力量综合作用的结果。这些力量,没有因目标的歧异而导致互相抵消形成内耗,却因了追求的相同而呈向心运动,可以说,它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一个结果。

因了上虞当地热心教育的实业家陈春澜的慷慨捐资,素孚声望的开明教育家经亨颐的主持大局,和有追求的实干家夏丏尊的全心投入,这三股力量聚在一起形成合力,于是成就了1920年代春晖中学“北有南开,南有春晖”之说的美誉。这三个因素中,前两者为学校的物质存在和组织架构提供了相当坚实的基础,而后者则成为教员的核心和旗帜,为学校注入了独特的精神气质。

作为“五四”时期浙江一师“留经事件”之“四大金刚”中的一员,夏丏尊在浙江教育界有相当的声望,而他的老大哥身份和宽厚慈悲的性格,使他在同侪中具有很高的号召力和凝聚力,为春晖延揽人才起到了关键作用。叶圣陶曾说:“他还有一种想法,要把春晖办成全国的模范中学,招集多数学者,一面教育青年,一面研究学问,从事著作;……欣羡他这种理想的人一时很不少,因此大家都知道春晖中学是浙江的优良学校。”[1]由他引荐或因他而来的教师为数相当不少,其中便包括了丰子恺、朱自清、朱光潜、匡互生等。朱光潜就明确地说:“江浙战争中吴淞中国公学被打垮了,我就由上海文艺界朋友夏丏尊介绍,到浙江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教英文”。[2]丰子恺是夏丏尊的学生,受老师之招前来教书是顺理成章的事,他还仿效老师的“平屋”给自己的住宅起名“小杨柳屋”。朱自清其时在江浙一带各中等师范和中学漂泊,是因了夏丏尊的推荐而进入春晖的,这在朱自清日记中有明确的记载。匡互生也是因为原来跟夏丏尊是湖南一师同事的关系而来到春晖的。

这些教员,彼此之间大多有着同乡、同窗、同事和师生等自然形成的关系。这种关系尽管外在浅表,但它可以提示我们关注其中蕴含的内在因素,即共同的文化背景和共同的文化志趣。首先,除少数人而外,他们基本都是江浙人,文化地域上属于历史上的吴越一带,可归入江南文化的范畴。其次,他们都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成长起来的,对于通过文化启蒙造就现代人格从而为社会的现代化转型贡献绵薄之力有着共识,第三,他们都在中等教育岗位上且热爱教育,热爱青年学生,都在探索教育改造的方式途径。

进一步探究这一批人,我们还可以发现,他们有着相近的文化气质。他们深受儒家传统“先器识而后文艺”观念的影响,讲究做文之前先要做人,要人文一致,并且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即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所以他们律己严格,特别注重自己的人格修养和道德提升。丰子恺就曾回忆李叔同为他讲解“先器识而后文艺”的观念,称这让他“心里好比新开了一个明窗,真是胜读十年书。”[3]534夏丏尊在皈依佛门前是一个儒家人格理想的坚定信奉者和自觉实践者。他说:“我们那时颇有些道学气,俨然以教育者自任,一方面又痛感自己的力量不够。可是所想努力的,还是儒家式的修养”,因此所看的书主要还是“宋元人的理学书”[4]245。皈依佛门后,他没有如老友李叔同那样遁入空门,其原因丰子恺说是“因种种尘缘的牵阻”[3]159,这“种种尘缘”说穿了就是一种“人间情怀”,一种对亲人、朋友、和他所热爱的文化事业的牵挂,即一种对现实人生的执着精神。丰子恺有一段话很能说明问题:“凡熟识夏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夏先生是个多忧善愁的人。他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都要皱眉,叹气。他不但忧自家,又忧友,忧校,忧店,忧国,忧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皱着眉头替他担忧;有人失业了,夏先生又皱着眉头替他着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产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皱着眉头替他们忧愁。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都当作例行公事处理的,夏先生却当作自家的问题,真心地担忧。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作历史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问题,真心的忧愁,皱眉,叹气。”[3]159“多忧善愁”正是一种对人间凡世的热切心肠。

他们崇尚儒家的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的观念,讨厌世故圆滑而追求质朴真诚,率性自然,喜怒哀乐纯然发乎性情,以至于质朴得有些“木讷”,率真得像个“孩子”。朱自清说“我见了生人照例说不出话”[5],李健吾也用“没有架子,人老实,却又极其诚恳,他写得最坏的东西也永远不违背他的良心,他永远表里如一”[6]来形容朱自清。匡互生是“不爱多说话,但常常微笑;那微笑是自然的,温暖的”[7]316。郑振铎这样评价夏丏尊:“他讨厌权威,讨厌做作、虚伪的人。他没有机心;表里如一。他藏不住话,有什么便说什么,所以大家都称他‘老孩子’。他的天真无邪之处,的确够得上称为一个‘孩子’的。”[8]至于丰子恺的率真和孩子气更是有口皆碑,他也明确地说自己“是一个天真的、热情的、好奇的、不通世故的孩子”[3]108。与不善言谈相对应的,是他们做事认真,强调实干,从不放弃自己的社会责任。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站好自己的岗位”①的意识特别强烈。叶圣陶在《与佩弦》一文中对朱自清做什么事都认真、以至于认真得显出慌乱、永远是一副旅人的神态有着传神的描绘。正因为如此,所以有学者干脆用“君子文人”②的说法来指称朱自清等这一批人。

朱光潜曾经说过:“你自己是什样的人,就会得到什样的朋友。人类心灵尝交感回流。你拿一分真心待人,人也就拿一分真心待你,你所‘取’如何,就看你所‘与’如何。‘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朋友往往是测量自己的一种最精确的尺度。你自己如果不是一个好朋友,就决不能希望得到一个好朋友。”[9]共同的文化背景、文化志趣和文化气质,使得他们之间很容易产生相似的文化心理和语言习惯,产生一种强大的亲和力和凝聚力。正能量的集聚,使得他们在白马湖的短时间内,做出了令人瞩目的成绩。

聚集在白马湖畔后,他们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撮其要者,这种探索至少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对于教育改造的探索。

1920年代,整个教育体系在教育目的、教育制度和教育方法等方面呈现出非常复杂乃至混乱的状况。一方面,新的教育思想已经破土并开始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尽管在科举废除后封建教育已经不再具有体制的合法性,但巨大的惯性使得陈腐的教育理念仍然盘根错节,功利的、实用的乃至非人的教育仍然大行其道。虽说“诗云子曰”已经变成了“声光化电”,但在理念和结构上传统教育体系并未被根本性的颠覆,知识传授仍然被当作教育的最主要甚至唯一的职能,读书仍然是求取功名利禄的门径。这种教育模式下培养出来的学生,人格上是残缺的,个性上是扭曲的。而人格问题与人的解放和社会改造的时代任务紧密相连,既是个性主义的一种价值目标,更是社会改造的一项基础性工程,体现了中国从封建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时期对“立人”的强烈呼唤,和对社会改造基础力量的期待。

由此,在教育改造方面,他们的工作主要围绕着人格教育展开。他们首先在理论对传统教育的痼疾予以了严厉的批判。指出,现在的学校虽然名为新式教育,实质上与前清的教育初无二致,在精神上是始终一贯的,因为“士的观念仍盘根错节”[4]276。学校传授的不是如何做人,做一个现代社会的健全独立的人,而是高人一等、读书至上等陈腐的封建价值观念,而学生也把学校当作求资格谋出身的阶梯,把文凭当作获取利禄财货的敲门砖,结果学校常常成为“封建思想的养成所”[4]287。同时,教育者素质的低下和教育方式的陈旧亦成为难以去除的两大痼疾,教育者一方面将教育“看作权势和金钱的阶梯”[7]140,全无丝毫的人格典范作用在内;另一方面,把学生看作一只空瓶子,只管往里面填塞东西,不懂得启发扶持,更拒绝考虑学生的个性才能。学校只提供一种格式化或标准化的生产模式,任何逸出这一模式的行为都被受到无情的束缚和删削。丰子恺曾经画过两幅漫画,透彻地揭示了这种教育的弊端。他把教育比喻为园丁侍弄盆景,学生如盆景般在剪刀的删削和绳索的束缚下扭曲地生长(《教育手段》);毕业生也如工匠用一个模具批量生产出的小泥人那样千人一面(《毕业生产出》),毫无个性,毫无光彩。

与此同时,他们大力提倡人格教育,匡互生说得很清楚:“他们所主张的教育是和‘人格’‘学术’‘改造’相连贯——也可以说是一致——的教育。凡是否认人格,轻视学术,反对改造的教育,是他们所根本反对的。”[10]朱自清也说:“我总觉得‘为学’与‘做人’应当并重,如人的两足应当一样长一般”[7]142人格教育是一种反抗世俗功利的精神教育,对教育体系、学校等教育机构,教师和教材等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他们知道,人格教育以青年的人格养成为目的,必然是一种青年本位的教育,同时也是一种全面的素质教育。于是,教育者和教育方式成为实现这种教育的两个根本环节。对教育者来说,教育者自己首先必须有健全的人格,高尚的情操,必须有坚定的信念和牺牲精神,必须全身心地投入。所以夏丏尊说:“‘以言教者讼,以身教者从’,教育者必须有相当的人格,被教育者方能心悦诚服。”[4]324“朱自清也强调:“教育者须对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对于他的上帝一样;教育者须有健全的人格,尤须有深广的爱;教育者须能牺牲自己,任劳任怨。”[7]144这种“为学”与“做人”并重、并在“润物细无声”中体现“做人”的特点始终贯穿他们的教育活动。

作为实干家,他们并仅仅不满足于理论倡导。以夏丏尊爱的教育、匡互生人格感化的教育理念为主导,他们在学校生活的各个层面,进行了一系列的教育改革的探索,诸如将新文学引入教材,在教学上采取重在启发的“道尔顿”制,鼓励学生课外的社团活动,师生通力合作以师生协治会代替学生自治会来处理学生事务等等。这些探索给学校带来了全新的气象,所以它校的学生纷纷转学前来,甚至宁愿插班进入低年级就读。这些探索也让校内外人士耳目一新。刚到这里任教一个月的朱自清在《春晖的一月》中感慨道:“这里的教师与学生,也没有什么界限。在一般学校里,师生之间往往隔开一无形界限,这是最足减少教育效力的事!学生对于教师,‘敬鬼神而远之’;教师对于学生,尔为尔,我为我,休戚不关,理乱不闻!这样两橛的形势,如何说得到人格感化?如何说得到‘造成健全人格’?这里的师生却没有这样情形。无论何时,都可自由说话;一切事务,常常通力合作。校里只有协治会而没有自治会。感情既无隔阂,事务自然都开诚布公,无所用其躲闪。学生因无须矫情饰伪,故甚活泼有意思。又因能顺全天性,不遭压抑;加以自然界的陶冶:故趣味比较纯正。……春晖给我的第二件礼物是真诚,一致的真诚。”前来访友的俞平伯也大加赞赏:“学生多朴实,理解力亦好。”“学生颇有自动的意味,胜第一师范及上海大学也。”[11]由此,春晖中学也赢得了“北有南开,南有春晖”的美誉。

只是,1924年冬天的“毡帽事件”暴露出学校存在着的教员和学生之间、新派教员和旧派教员之间以及校方和教员之间的深层次矛盾,使得他们的教育改造的探索戛然而止。

第二,对于创建文学社团的探索。

一群在教育和文艺方面志趣爱好相投的朋友聚在一起,无形中形成一种独特的氛围,诱发了他们创办文学社团的冲动。1924年4月,春晖的朱自清、丰子恺,与北京的俞平伯、顾颉刚,上海的叶圣陶、刘大白、白采,宁波的刘延陵,和以前浙江一师的学生潘漠华、顾维祺等人组织了我们社,并由朱自清和俞平伯负责编辑出版《我们》杂志。

就现存史料和当事人的回忆,没有发现我们社有成立宣言或社团章程,但基本可以判断,它是一个宗旨不很清楚、组织也颇松散的新文艺社团,是一群喜爱新文艺的青年的自然聚合。《我们》杂志所登载的,以散文、诗歌为主,兼及小说、诗话、评论、通信和理论文字,甚至还有摄影和绘画,门类相当广泛甚至略显芜杂;作者有成名作家,也有文坛新人,还有偶一露面就再也不见踪影的匆匆过客。由此判断,他们无意在文坛上掀起多大动静,却也想形成自己的特色,这可从他们个人不署名、而以集体负责的想法略窥一斑。俞平伯说:“其所以《七月》号不具名,盖无甚深义。写稿者都是熟人,可共负文责。又有一些空想,务实而不求名,就算是无名氏的作品罢。后来觉得这办法不大妥当,就在《六月》号上发表了。……”[23]从作品的广泛和任意来看,他们也许想造就一种无所顾忌、随意而谈的格局,并主要以小品文来体现这种追求③。不过由于《我们》总共只出了两期,他们所追求的这种特色并未形成。

但这个团体面临着几个难以克服的困难,使它很难有大的作为:一是宗旨不明,难以引起文坛瞩目;二是阵容不够强大且不齐整,这使它靠杂志内容特色以吸引别人的做法短期内很难奏效;三是人员分散,组织松懈,集稿不易,造成刊物出版时间跨度太大,形不成较大声势;四是缺乏足够的经济支持,刊物出版后继乏力。《我们》期刊在1925年6月出了第二期后自动终刊,我们社也自然解体无疾而终,则是“毡帽事件”匡互生、夏丏尊等纷纷离校后的必然结果。

第三,对于文人社会存在方式的探索。

近代以来自出现专业作家之后,文人可以把生存和自我价值实现合二为一,从而呈现出一种新的社会存在方式。这种新的变化意味着有理想有追求的文人可以在协调生计和事业两者关系之间多了一重选择,可以更少地受“饭碗”的制约而以更多的精力表达自己的社会存在、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夏丏尊等人在春晖的聚合,便是这种对文人社会存在方式的一种探索。章锡琛在回忆夏丏尊的时候说:“当时他还有一种理想,要把春晖造成全国的模范中学,招致多数有名的学者,一面教育青年,一面研究学问,从事著作,每个教师的教授时间定得很少,薪水定得很低,用著作的稿费和版税来做生活的补助。被他这种理想歆动的人,颇属不少。”[13]尽管未发现当事人直认其说的资料,但显然丰子恺、朱自清、朱光潜、匡互生、刘薰宇、刘叔琴等人愿意来到春晖聚集在夏丏尊周围,是跟赞同他的这种理想分不开的,这从他们对文艺学术的投入之深和志向之远大可见一斑。从目前的资料看,当时夏丏尊潜心于《爱的教育》翻译,丰子恺热衷于漫画创作,匡互生、刘薰宇致力于理想的教育设计,朱光潜也开始了他的美学探索。检点其时的书报杂志,他们的名字屡见不鲜。这里不妨以朱自清为例。在春晖期间,朱自清出版了诗歌散文集1部,发表了16篇散文、3篇论文、1篇译文、8首新旧诗,还作了3次讲演,参加了1次全国性的学术活动,他还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另外,他与俞平伯等人发起成立了我们社,与俞平伯合作编辑《我们》杂志2期……如此旺盛的创作,如此丰硕的成果,如此用心的投入,如果没有一种和谐的氛围和共同的志趣,没有一种对自己人生价值的不懈追求,是难以想象的。朱光潜曾说:“学校范围不大,大家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丏尊子恺诸人都爱好文艺,常以所作相传视。我于无形中受了他们的影响,开始学习写作。我的第一篇处女作——《无言之美》——就是在丏尊佩弦两位先生鼓励之下写成底。”[14]由夏丏尊任出版部主任的春晖校刊《春晖》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阵地,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等人经常在上面发表散文杂感、读书笔记和演讲录等等。

对于聚集在白马湖的这一批人而言,他们为追求理想而奉献的精神,是令人崇敬的,但教学和著述之间的这种平衡,是过于脆弱的,其间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性。最起码的条件是出版市场的成熟稳定以使从事著述有稳定的收益,和教育体系的成熟稳定以使教员不必为“饭碗”而四处奔波,而这些条件在当时都是不具备的,何况1920年代的中国由于军阀混战所带来的社会动荡、百业不振、民生凋敝的大背景,更是他们更无法左右的。即如集聚在白马湖的这一批人,靠春晖中学的教职是无法养家糊口的,所以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等人也不得不同时在宁波四中兼职。这种状况,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是很难持久的。果不其然,因了一个偶然的“毡帽事件”,他们纷纷离开春晖,这种以微薄的教员薪水和勤奋的著述来立足社会的探索也自然宣告结束。

他们在春晖三方面的探索,最后均告失败。但这种失败,不是其探索本身的价值局限所致,而是提供给他们进行探索的客观基础过于薄弱。“毡帽事件”看似偶然,实际揭示了学校内在的多方面矛盾,而这种矛盾的背后反映了中国教育界所存在的新旧杂陈、互相抵牾的普遍状态。就他们的探索而言,春晖的天地尚不够开阔,他们需要更广阔的天地,需要一片崭新的田野。于是他们移师上海,汇合在上海的同道叶圣陶、王伯祥、郑振铎、徐调孚、顾均正、周予同、胡愈之等人,成立了立达学会,创办了立达学园,和大型综合类期刊《立达》《一般》。此后,他们又创办了开明书店,和在青年学生中影响巨大的《中学生》等期刊。依托这些期刊和机构,他们在更广阔的平台上以更大的声势,将在春晖时期初步形成的观念和思路发扬光大,确立了他们为之奋斗的终生事业,并形成了一个我称之为“开明派”的文学文化流派。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成长成熟起来,在文化教育、文学艺术等领域,建树了自己独特的功绩。

因此,他们在春晖的探索,显示出多方面的意义。

第一,它通过组织社团和教育改造试验,为未来的发展集聚了队伍。努力集聚志趣相投的同道,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此前始终在进行,却收效甚微。朱自清等人创办的《诗》月刊,是一次尝试,但不久就被并入文学研究会;匡互生四处探索新式教育,但总是形单影只,屡遭失败。正是在春晖,他们的力量汇聚起来,从此再也没有分开过。进入上海之后,他们与叶圣陶等人汇合,并形成了以开明书店及《中学生》为主要阵地和以夏丏尊、叶圣陶为核心的强大阵容④。

第二,它在教育改造方面的探索,形成了他们在教育方面的文化立场和基本思路。即:坚守“五四”启蒙主义的价值观念,以“立人”为宗旨,以执着坚定稳健扎实的作风,通过“润物细无声”的熏陶感化,全面培养青年正确的人生方式、独立健全的精神人格和现代科学知识,从而为民族的现代化转型提供基础性的力量。

第三,作为有理想有追求的一群人,他们为民族文化的现代化转型、为五四新文化的发展壮大贡献绵薄的目标是非常清晰的,但从哪个侧面着手并在其中成就个人的事业则尚在探索之中。恰恰是在白马湖,为他们一生的事业奠下第一块基石。在白马湖,夏丏尊完成了他最著名的翻译《爱的教育》,确立了他作为教育家和翻译家的声望;朱自清出版了他第一部诗歌散文集《踪迹》,坚定了他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继续前行的决心,也决定了他由诗歌到散文的样式转换;丰子恺获得了从事漫画创作的最初灵感并以井喷式的爆发而在文坛崭露头角;朱光潜也写下了第一篇美学论文《无言之美》,由此确立了他毕生从事美学研究的志向。一所刚刚创办的私立初级中学,能够在现代文学史、艺术史、教育史上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确实令人惊叹。

就此而言,“白马湖现象”所具有的历史意义,可以概括为:既是奠基,也是开创。

注释:

①朱自清等人多次使用这类语言来表达他们对社会的承诺。

②详见费振钟《江南士风与江苏文学》第116页,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

③朱自清在1924年8月15日的日记中承认《我们的七月》中小品文多,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缺点,反而觉得应强调“小品文的价值”。

④这里不提匡互生和立达学园,是因为1933年匡互生即病逝,立达学园也屡经磨难,在匡互生逝世后趋于衰微,但他们的事业在开明书店得到了发扬光大。

[1]叶圣陶.叶圣陶集(第六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288.

[2]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一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2.

[3]丰子恺.丰子恺散文全编(下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4]夏丏尊.夏丏尊文集(平屋之辑)[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

[5]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一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155.

[6]李健吾.怀王统照//我与开明[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

[7]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四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

[8]郑振铎.悼夏丏尊先生//我与开明[M].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

[9]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九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

[10]互生,仲九.立达—立达学会—立达季刊—立达中学—立达学园[J].立达季刊(第一期).1925(6).

[11]俞平伯.朱佩弦兄遗念——甲子年游宁波日记[J].论语(第161期).1948(9).

[12]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九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

[13]章锡琛.悼夏丏尊先生[J].国文月刊(第48期).1946(10).

[14]朱光潜.敬悼朱佩弦先生[J].文学杂志(第3卷第5期).194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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