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霞
(南通航运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艺术系,江苏 南通 226010)
1957年9月5日,《纽约时报》刊出一篇吉尔伯特·米尔斯坦有关杰克·凯鲁亚克小说《在路上》(On the Road)的评论,其中写道:如果说一件真正的艺术品的面世具有任何重大意义的话,该书的出版就是一个历史事件……就如同《太阳照样升起》比20年代的任何一部小说都更能被认为是“迷惘的一代”的信仰声明一样,《在路上》将被奉为“垮掉的一代”的信仰声明[1]1。
笔者近日以“垮掉的一代”和“《在路上》”作为关键词在CNKI(中国知网)进行文献检索,相关题材已发表期刊论文和硕士论文仅130篇。可见,“垮掉的一代”这一曾经在西方掀起一股巨大文化思潮的文学流派及其代表作家的作品并未引起国内学术界的普遍关注。而通过对其中期刊论文的略读,笔者发现,代表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的禅宗情结以及散见于其代表作品《在路上》中的禅语亦未引发广大同行的兴趣,而这正成为笔者撰写此文的初衷。
“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是二战后出现在美国的一个文学流派,其成员是一群玩世不恭、笃信自由的年轻诗人和作家。“垮掉的一代”这一说法最早是由有“垮掉之王”之称的作家杰克·凯鲁亚克于1948年前后提出的。在英语中,“beat”一词有“疲惫”或“潦倒”之意,而凯鲁亚克则赋予该词新的含义,并试图以此为垮掉的一代正名。如他所说,“beat”其实是指“beatitude”,“至福”之意,即源于基督教天堂的神圣和佛家的身心最终超度的至极至乐状态。作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垮掉的一代在美国乃至西方文学史上均占有一席之地,也是历来饱受争议的一个流派。对此,凯鲁亚克曾这样评论:悲伤,为那些把“垮掉派”等同于罪犯、不良、无德的人们而悲伤;为那些根本不了解人类灵魂的渴求和历史便恶毒地攻击“垮掉派”的人们而悲伤;为那些拍出“披头族”强奸无辜主妇的电影的恶毒的人们而悲伤;为那些向“垮掉的一代”吐口水的人们而悲伤——大风会把他们的口水原路刮回去[2]。
作为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杰克·凯鲁亚克一生共创作了18部小说,大多带有自传性质,《在路上》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作品。从1951年4月2日到22日,凯鲁亚克在20天的时间里,用一部打字机和一卷120英尺长的打印纸完成了《在路上》的初稿。小说基于作者横穿20世纪中期的美国大陆的经历,作者将自己塑造成叙事人萨尔·帕拉迪斯,跟随主人公迪安·莫里亚蒂,完成了两个“垮掉”分子的灵魂之旅。评论界对这部作品褒贬不一。肖明翰教授为纪念、为介绍和研究美国垮掉派文学做出重要贡献的已故好友文楚安先生而作的《垮掉一代的精神探索与〈在路上〉的意义》一文指出:《在路上》从内容、手法到写作的过程都体现了垮掉派追求本真的宗旨,可以说,这不仅是一部一般的垮掉派作品,而且是一部关于垮掉派的垮掉派小说,或者说是关于凯鲁亚克和他的垮掉派朋友们在精神探索的路上不懈追求的小说[3]66。 笔者认为,这一评价是客观而中肯的。
禅,古印度梵语的汉语音译词“禅那”的简称,汉语意译为“思维修”或“静虑”,后为佛教所吸收,是佛教禅宗的一种修持方法。言“思维修”是依因立名,意指一心思维研修为因,得以定心,故谓之“思维修”;言“静虑”者是依体立名,其禅那之体,寂静而具审虑之用,故谓之“静虑”。静即定,虑即慧,定慧均等之妙体曰“禅那”,也就是佛家一般讲的参禅。关于禅宗的起源,有一宗“拈花微笑”的公案(即典故)。据佛经记载:一次,大梵天王在灵鹫山上以一枝金婆罗花献给佛祖释迦牟尼,请佛说法。释迦牟尼应请入座,只拈花示众,却一言不发。在场弟子不解其意,只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佛祖知他堪任大法,当即宣布:“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因此,摩诃迦叶被奉为禅宗“西天第一代祖师”。作为汉传佛教宗派之一,禅宗始于初祖菩提达摩,盛于六祖惠能,中晚唐之后成为汉传佛教的主流。
所谓“言语道断”,是说“议”没有了;而“心行处灭”,是指“思”没有了。用佛法来讲,叫做“不可思议”。禅门讲参禅,何谓“参”?离心意识是谓“参”。因为禅的境界是不可说、不可想的,它与思维言说不同层次,是直指人心的;也就是说,只有当我们放下妄心,回归自性,才能参透禅意、悟出真道。在某种程度上,杰克·凯鲁亚克的“自发性写作”本身与参禅悟道的精神是相契合的,垮掉一代的另一位代表性人物金斯伯格将这种“自发性写作”称之为“最初的思绪,最好的思想”、“心灵的顿悟、体验和启示”。凯鲁亚克本人对这种创作方式的评价是:如果可能的话,在一种半醒状态下“下意识”地写作,这样才不会受到意识的妨碍。可见,他已经认识到真正的作品是离心意识状态下诞生的,而他在这种自发性写作状态中试图找寻的正是摆脱妄心束缚、回归真心的出路。虽然对于这样一条路通向何方,也许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但至少,他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那么,距离他找到自己的真心或者说一部真正作品的诞生,只是时间问题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从一开始就不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们对于“那条路”的评价是否在一开始就是主观和武断的呢?就像我们只因看到了这样一群与主流价值观相悖的人酗酒、吸毒、纵欲,就不作多想地给他们贴上“颓废”、“堕落”等标签。笔者无意于替谁辩白,只是想说,在我们说“不”前,是否该问一问“为什么”呢?正如凯鲁亚克所说,他们的反叛是为了忠实于自我,他们的抗争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本性。如果说他们有错,也许是因为他们选择成为一群不循规蹈矩的人。可是,爱默生说过,谁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谁就必须是一个不循规蹈矩的人。那么,对于一群想成为真正的人的人们,我们是否应该投以宽容而非苛责的目光呢?!
凯鲁亚克曾经大声地向世人宣告:垮掉一代在本质上是宗教的一代。也许,这一重要声明被我们一再忽略或者说误读了。肖明翰教授对于垮掉派运动的主要意义做过如下评价:对压抑人性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叛逆和探索新的信仰、探索如何在现代世界维护和发展人性所做的精神探索[3] 65。肖先生所说的“信仰”应该不仅仅是宗教层面的,如果“人性”本身可以作为一种信仰,我们不妨将垮掉的一代称作是一群人性信仰者。那么,人性又是什么呢?它与那个反复出现在《在路上》主人公口中的“It(它)”有何关系呢?关于迪安·莫里亚蒂和萨尔·帕拉迪斯乃至更多的垮掉派们共同寻找的“它”是什么这一问题,凯鲁亚克生前经常被记者问到。对此,他给出的回答是:我在等上帝显露真容。看来,我们只有试图从小说中萨尔充满禅机的字里行间,自己寻找答案了——“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知道会有女人,会有幻象,会有一切;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明珠会交到我手中。”[1]12“那是我一生中难得有的最最奇特的时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我并不惊恐;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我一生困顿,过着幽灵般的生活。”[1]21“我领悟到自己已经死去复活了无数次,但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因为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转变像变戏法似的异常容易,同千万次的入睡醒来一样随便而完全没有理由。我领悟到正因为心灵的坚定,这些生与死的涟漪才像微风拂过平静如镜的水面。”[1]221-222“我从我心灵的黑暗漩涡中抬眼观看,我知道自己躺在世界屋顶海拔八千英尺的床上,我知道我在我可悲的血肉躯壳里活了整整一辈子和许多辈子,我有过各种各样的梦想。”[1]384……以上萨尔《在路上》的心灵独白也许可以引发为以下两个人生拷问:那个藏在躯壳里的“我”是谁?这条路通往何方?禅宗六祖慧能大师开悟时所作的两首偈子或许能让我们从中悟出点什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五灯会元》卷十七记载了宋代禅宗大师青原惟信提出的参禅的三重境界:“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依笔者拙见,外境其实都是我们内心的投射,所谓“相由心生,境随心转”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重要的不是外在的那个“境”,而是我们以什么样的“心”来看。惟信禅师的这三重境界其实道出了三种不同的心境:童心、妄心、真心。所谓“童心”,是指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间最初都拥有的一颗赤子之心;“妄心”就是佛法所说带着妄想、分别、执著处事待人接物的这颗世俗心;而“真心”则是当我们看破、放下,成为一个觉者后,回归最初的那颗赤子之心。正如孟子所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带着这种眼光重读《在路上》,或许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迪安总是以“赤裸”的形象示人,用萨尔的话说,他是“赤条条地迎接这个世界”。也许,作者正是以这种最本真的形象向世人宣告,他们是一群保有赤子之心的人,并以此作为对包裹严实的现实世界的嘲讽。可是,这种回击成功了吗?我想没有。他们充其量还只是一群愤青,就像作者借萨尔之口宣泄着他们的不满:“我在美国大陆旅行了八千英里,又在交通最拥挤的时刻回到了时报广场;以我闯荡江湖却又不谙世故的眼睛看着纽约的绝对疯狂和荒诞的浮躁,看它的数百万居民为了钱而你争我夺,疯狂的梦——掠夺、攫取、给予、叹息、死亡,只为了日后能葬身在长岛市以远的可怕的墓地城市。”[1]135禅是注重个体的东西,其反偶像和反教条的程度,在许多西方人看来,简直可说不敬或渎神。但禅之所以这样,只是为了剥掉学者的虚假外衣,使其恢复本来的真实面目,最后,甚至连佛陀的形象也不可依赖[4]413。虽然凯鲁亚克对佛教怀着极大的热忱,他对于自己修习佛法的计划甚至安排到了2000年,但那终究只是一个美好而无法实现的愿望,他的修行注定永远只能在路上了。
将“beat”一词译为“垮掉”并将一个群体集体贴上“垮掉”标签,这一做法是否妥当?毕竟“垮掉”一词在中文语境下实在找不到更积极、正面的解释,只能被列入贬义词的范畴,但愿我们不会因他一叶障目。笔者认为,如果他们真的只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垮掉派,酗酒、吸毒、纵欲就是他们人生的全部,那么,他们为什么一次次地选择上路呢?他们究竟在找寻什么呢?也许我们可以在萨尔·帕拉迪斯这个名字中找到答案吧。既然萨尔的原型就是作者本人,那么,凯鲁亚克当初设计这个名字时,一定是具有某种寓意的——萨尔,Sal,英文salvation的缩略,意思是“拯救”,宗教指“灵魂的救赎”;帕拉迪斯,Paradise,《圣经》中的伊甸园,宗教指“天堂、极乐国”。这样看来,他们的上路也许真的不是或者不仅仅是为了寻求感官刺激,而是为了获得灵魂的解脱吧。这种推测或许可以在凯鲁亚克写给金斯伯格信里的一句话中得到印证:可以说,我已经越过了苦难之海,最终找到了出路。而这封信写于他对佛教兴趣大增的1954年。我们不禁要问:佛教究竟给了他怎样的出路?佛教教义的根本目的是获得解脱,亦可以说是求得拯救,而这不也正是萨尔们一次次上路的目的吗?
关于这条“路”,作者通过主人公迪安说出了它的象征意义:他(迪安)以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得出了他的符合道家学说的结论。“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乖孩子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路。那是一条在任何地方、给任何人走的任何道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怎么走呢?”[1]321这条路是否真的通向解脱,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萨尔走在一条属于自己的探索之路上,而这条路也是我们每个人终将踏上的回归之路。应该说,萨尔们是一群勇敢的探路者,虽然他们是没有准备好就上路的一群人,也曾一度陷入找不到出路的迷茫和痛苦。但是,他们毕竟已经上路了。也许,真的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在路上》更能准确定位垮掉派们的书名了。
从某种层面讲,垮掉派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甚至超出常人。正如萨尔对于寻找一位可以托付终生的灵魂伴侣从未失去过幻想——“我要同一个姑娘结婚,我们两人老了的时候,我的灵魂就可以在她身边得到宁静。不能老是过现在这样东跑西颠、紧张忙乱的日子。我们终究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找些事做做。”[1] 150所以说,垮掉的是看得见的生活方式,而在那些看不见的方面,他们从未垮掉。当迪安取出那些他们拍的照片时,萨尔更是感慨道,“我体会到,以后我们的子女看到这些快照时会觉得奇怪,认为他们的父母拍那些照片时的生活一定轻松、顺溜、稳定,早晨起身后自豪地走在生活的人行道上,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目前过的这种混乱胡闹的生活,也不会想到我们在这个该死的夜晚走过的毫无意义的、梦魇似的道路。这一切都在既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的空虚之中。可悲的无知的形式。……我朝着我自己的凄凉生活张口结舌。我也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1] 325让我们为所有在路上的人们祝福吧!为他们,也为我们自己,因为道路就是生活。
他们是流浪汉,他们是边缘人,他们是《皇帝的新装》里那个说真话的小孩……无论我们怎样看待他们,他们已经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共同名字——垮掉的一代。如果凯鲁亚克真如他的禅修计划预想活到了2000年,不敢说那时的他是否已经到达涅槃境地,但笔者斗胆猜测,对于那些曾向他们大吐口水的人们,他应该不会再悲伤了吧,也应该不会再诅咒“大风把他们的口水原路刮回去”了吧?因为那时的他,应该已经悟得禅的真谛了吧。笔者在此提供一个禅宗版本供凯鲁亚克以及有同样需要的人们参考:《古尊宿语录》中记载了寒山与拾得两位大师的一段精彩问答——寒山问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拾得答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1] 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M]. 王永年 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2] 垮掉的一代.百度百科 [EB/OL]. http://baike.baidu.com/view/6199.htm,2011-05-22 / 2013-06-20.
[3] 肖明翰. 垮掉一代的精神探索与《在路上》的意义[J].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
[4] 巴瑞特. 禅与西方文化[A]. 江 寒. 暮鼓晨钟:佛学方家谭[C].徐进夫 译.北京:团结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