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农与小农经济的多面性:关于“理性小农”和“道义小农”理论的现实考察

2013-04-11 03:55轩,杨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小农经济小农烟叶

张 轩,杨 浩

(1.成都航空职业技术学院 学报编辑部,四川 成都 610100;2.西南交通大学 经济管理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1;3.中国人民大学 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北京 海淀 100872)

小农是在生产资料私有制的基础上,从事小规模耕作的个体农民。小农经济的特征是以农民家庭为单位小规模生产,利用家庭劳动力开展生产(不排除少量雇工)并由成员共同开展消费。[1]我国的小农经济,自秦汉产生后,一直延续到今天(上世纪中期人民公社运动曾一度消灭了小农经济,但1980年代家庭联产责任制的推行又使小农经济重复生机)。

长期以来,“小农”一词被贴着“保守”、“落后”的标签,而事实上,小农经济却能够在市场化环境下发挥良性效果。日本的现代农业模式就始终坚持以家庭经营和农协组织相结合的方式,积极发展小农经济。[2]中国人多地少的现实,决定了我国农村还将较长时期处于小农社会。[3]因此,理解小农经济和合理改造小农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也正因为如此,2013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了发展家庭农场的方针。

关于小农与小农经济的特点,相关理论还存在诸多争议。西方新古典经济学自由派把小农看作类似企业家的理性人;而以实体主义为代表的经济学家则将其看作综合考虑生产利润最大化和消费等各方面的“多面性小农”。理论来源于实践且服务于实践,对小农与小农经济的理解也应当以现实的实践为基础。基于这样的思路,笔者在回顾有关小农与小农经济的各理论传统的基础上,以四川省什邡市某乡村为例,对小农与小农经济进行了现实考察和分析。

一、关于小农与小农经济的传统理论

小农经济可以看作是一种以生产资料个人所有或个人使用为基础,以满足家庭消费为目的,主要依靠个体自己的劳动进行小规模农业生产的经济形式。关于小农经济行为的分析主要有三个理论传统:马克思理论所分析的“受剥削的小农”,新古典经济学(以舒尔茨、波普金等人为代表)所提出的“理性的小农”,以及实体主义(以恰亚洛夫、斯科特等为代表)所说的“生存的小农”。本文主要以后两者为主要讨论对象来进行分析。

新古典经济学中关于小农的分析,主要以舒尔茨为代表。舒尔茨在《改造传统农业》中认为,传统农业虽然贫穷,但还是有效率的。在小农经济中,社会到处存在着产品和要素的定价竞争,小农会为哪怕能赚到一个便士都要尽力而为,他们会认真比较市场上商品的不同价格并认真的计算自己的投入、产出和收入、消费。小农经济虽然没有工业经济那样的巨大利润,但是在生产技术约束条件之下,小农经济已经达到了生产要素的最优配置。总之,舒尔茨认为小农和资本主义企业家有同样的经济理性。[4]

继舒尔茨之后,波普金继续发挥了“理性小农”的观点。他在《理性小农》中指出,小农的行为并非没有理性,其行为与精于算计的资本主义企业家比较起来,丝毫不会逊色。因此,小农是一个在权衡长短期利益之后,会为追求最大利益而做出合理生产抉择的理性经济人。以小农为基础的家庭农场,最宜于用资本主义企业来描述。既然小农本身具有理性追求,那么只要有开放的市场,小农经济自然就会在利益的驱动下发展并实现现代化转型。[5]

与波普金把理性小农理论推向极端的理论化推导不同的是,实体主义从小农的实践情况出发,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观点,其中以恰亚洛夫等人的研究最为引人瞩目。

恰亚洛夫在他的《农民经济组织》中以俄国的小农经济为例进行了分析。他指出,俄国的家庭农场,是不同于企业性质的资本主义农场的。农民的家庭规模和年龄结构,影响了农场的规模及家庭手工业等经济活动。农民家庭作为生产和消费的结合体,会在劳动辛苦程度和需求满足程度之间平衡自己的生产活动,他们不会像工厂家那样完全为了最大利润而努力。同时,为了满足基本的生活,小农在面对市场风险时常常会放弃利润最大化努力而采用收入稍低却稳定的生产组合。[6]

沿着恰亚洛夫的理论,斯科特在考察东南亚小农的经济现实之后,认为小农不是一味地追求生产利润最大化,其实他们之间有着互惠和道义的原则。由于小农自身随时都可能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危险,他们“就像一个人长久地站立在齐脖深的河水中,只要涌来一阵细浪,就会陷入灭顶之灾”,因此,与其说他们追求利润最大化,不如说他们追求的是“避免风险”和“安全第一”的基本生存目标。总之,在斯科特看来,小农就像相互之间牵着手过河的人,相互依靠,互惠互助,为生存而共同抵御风险。

在有关中国小农的理论中,黄宗智的研究比较引人瞩目。黄宗智发展了实体主义思想,他在《长江三角洲的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用民国时期详尽的调查资料,证明了中国的农村面临着过密化或内卷化的问题,即人多地少的情况下既生产又消费的农户家庭会为了增加一倍的产出而付出几倍家庭劳动投入(因为要生存,必须投入更多劳力,甚至老人小孩都参与),当然,这就造成了边际产出的递减,总之,这时已经不是利润最大化了(因为投入已经过高)。[7]黄宗智认为古典经济学有其合理性,但是在分析农业时仍以英国等西方农场为依据,把农户看作企业家。[8]黄宗智还指出,中国的农业较长时期内是人多地少内卷化的,单靠市场自由化促进小农户发展是不现实的,他强调用合作社的方法来促进农业发展。[9]

二、现实世界中的小农与小农经济

关于小农经济的这些主要理论,都各自举出了一些有力的证据,但却都只是或多或少反映了事实的一部分而已。正如黄宗智以中国华北地区小农的调查资料说明的那样,在一定程度上,为自家消费而生产的小农,在生产上所作的抉择,部分地取决于家庭的需要;而另一方面,小农也像一个追求利润的单位,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又为市场而生产。此外,小农也可以被看作为一个阶级社会和政权体系下的成员。因此,抛开所有意识形态或理论执着后,就会发现:现实世界的小农是复杂的经济体,不像企业那样能够用单一的经济公式或理论给以说明,在不同的情境下或不同的观察角度下小农反映出的特点是有差异的。这样,小农其实就可以被称为“综合性小农”或者“多面体小农”。在此,以四川省什邡市南泉镇方碑村为例进行论述。

南泉镇方碑村全域处在成都平原上,位于什邡市域南部,东距什邡市城区10公里左右。与临近的师古镇共和村工业较为发达、工厂众多的情况不同,方碑村由于水源充足,水土特殊,一直以来就是以烟叶种植为主。据当地人说,该地烟叶种植自明朝就有,曾是向皇帝上贡的贡品。方碑村人均土地接近1亩,且分配较均匀,按不同家庭(人口不同)计算,一般一家一户为3到5亩,自留地为5分,自留地基本用于种蔬菜满足家庭自己消费。

具体而言,该村农作物种植以烟叶、蒜薹、川芎(一种活血止痛的中药)、水稻、小麦为主。这其中以栽种烟叶和川芎这两类经济作物的利润为最高,当然辛苦程度也最高。以烟叶为例,通常是在头年底开始培育烟苗,次年初移栽,到5月收摘烟叶,并以专用场地晾晒和加工(搓揉烟叶、梳理烟叶、按大小捆绑烟叶),一直持续到8月。烟叶的种植持续时间近十个月,其中又以夏季收摘晾晒最为辛苦,当然利润还比较可观,一亩正常价格纯利润为1500元左右。川芎的种植时间稍短,一般为8月早稻收割后开始下苗,到来年5月收获,其中前三个月为上肥的关键时期,这期间每星期需要上肥,另外由于该村土壤不是很适合川芎生长,加上价格的波动较大(价格高时一亩有4000元的纯收入,价格低时一亩纯收入大约1000元),因此其种植规模不是很大。相比较而言,种植水稻和小麦等粮食作物的经济利润最低,辛苦程度也要稍微低一些,比如水稻种植从育苗到收割的时间一般是5月到8月底左右,其劳作持续时间较短,甚至年纪大的人也能完成大部分劳动过程(栽培时运送秧苗和收获时运输粮食需雇人或换工除外),而其纯收入不过是每亩六七百元。

这些作物是如何被安排种植的呢?农户是否总是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呢?对此,以该村程氏一家为例。2001年,程某准备上大学,大学学费远远高于中学,因此家庭消费猛增。当年,程某母亲谈起来年生产的安排计划时说,因为家庭消费太大,准备年底将3亩责任田全部种成烟叶。对于这项计划,旁人则认为太劳累,劝她少种一些。说来说去,最后的结果:迫于生活的压力,程某一家还是用全部责任田种植了烟叶。这种种植结构持续了四年。2005年,程某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家里责任田的种植结构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该年10月就开始种油菜而不再准备种烟叶了,这样算来总的纯利润减少了近3000元。可以看出,小农有着为最大的利润而努力的动机,当消费增加时,不管付出多大的辛苦,也要为哪怕是增加一丁点的利润而努力;但同时还受到消费变化的影响,会在劳动辛苦程度和需求满足程度之间平衡自己的生产活动。

近年来,特别是“5·12”地震以后,方碑村出现的作物种植结构的变化也说明了这一点。2008年以前,虽然烟叶纯利润较高,但是农民在考虑辛苦程度和家庭消费后一般只种植1到2亩。2008年地震后,由于新建房屋(每户建房所需资金为12万到15万,国家补贴约2万)使许多家庭背负了债务,竟然有一半以上的家庭烟叶种植面积达到了3亩。当然,他们没有选择纯利润可能更高的川芎,因为他们认为川芎价格波动太大,反而会危及到他们保障消费和还债的目的。

农民在自身生产的安排上体现了消费需求和市场利润追求的两面性,在村庄的经济活动联系上体现了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和互惠的两面性。

2006年,四川出现特大旱情,方碑村受到旱情的冲击,村委会主任杨某动员村民共同出资购买抽水机。有一半以上的村民在动员之下首先出了份子钱,而有一小部分村民则不愿出钱。他们虽然认为有必要买抽水机并化解村里的用水危机,但是他们却只想“搭便车”。最后,村主任说抽水期间没交钱的不能用水,这些村民才出了钱。这里出现的只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行为,正好体现了波普金所说的只为个人利益而努力的“理性小农”的思想。但是小农也有互惠甚至无私帮助他人的时候。

2009年,在妻子去世后一年,该村村民李某本人又得了重病,此时正值水稻收获时间,庄稼很可能坏在地里(成都平原属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夏季高温多雨,水稻成熟后不及时收割,就会被雨水冲倒并烂在田里)。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村民周某等人一面收割自己的庄稼,一面不请自来为李家抢收水稻。周某等人是自愿义务来做的,他们知道李家没有钱付给他们,但他们认为邻里乡亲应该这样做。巧合的是,周某也是在上次抽水动员时准备“搭便车”的人。周某认为乡亲有重大困难,自己应当出手相助,这就是一种“道义”,而他“搭便车”是为自己的利益考虑不涉及帮忙的问题,这是两码事。

可以看出,小农本身在追求自身利润最大化的同时也有着互惠互助的行为,即理性和道义兼而有之,现实的选择不过是理性和道义谁多谁少,在什么情境下作何选择的问题。因此,小农在经济活动中是具有多面性的。这种多面性决定了,任何单一决定论,不仅不能完整勾画出小农经济的逻辑,反而还把自己囿于理论的陷阱中。

三、总结

自实体主义产生以来,舒尔茨、波普金等人就不断以“理性小农”的观点对其进行反驳,由此形成各派观点各执一词的局面,似乎于小农而言,理性和道义不可调和无法共存。然而,通过笔者亲身考察并经历的实际例子说明:小农的现实情况与实体主义的分析有着诸多吻合,而与走向极端的形式主义理性则较少契合。尽管如此,完全用实体主义仍旧不能反映小农与小农经济的全貌,因为小农与小农经济终究是“多面的”。因此,对小农与小农经济的理解,应当超越纯理论的执着,而必须在实践中观察与探索。

[1]仲亚东.小农经济问题研究的学术史回顾与反思[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6):146-156.

[2]熊吉峰.中国东部沿海地区与日本小农经济改造比较研究[J].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05(11):1-3.

[3]姚 洋.小农体系和中国长期经济发展[J].读书,2010(2):30.

[4](美)西奥多·W·舒尔茨.改造传统农业[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5-11.

[5]Popkin S.The Rational Peasant[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9:42 -55.

[6](俄)A·恰亚诺夫.农民经济组织[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21-27.

[7]黄宗智.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M].北京:中华书局,2000:11-17.

[8]黄宗智.长江三角洲小农经济与乡村发展[M].北京:中华书局,2000:20-30.

[9]黄宗智.中国的隐性农业革命[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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