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芳芳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四川成都610064)
赵宋王朝是在唐末五代藩镇割据的阴影下建立起来的,极为强调中央集权。有宋一代,中央通过各项监控制度和措施,牢牢掌握了地方官员的升迁降黜。在升迁利益的驱使下,地方官员以“上交谄”和“足上供”手段,来满足中央政府和官员的非理和非法需要,这已成宋代地方官员的主要从政经。《周易·系辞下》强调“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实,在中国古代,包括宋代的官场中,必然有“上交谄”的问题。就宋代地方政治而论,“足上供”①《宋史》卷一六七《职官志》,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964页。又成为十分突出的现象。“上供”是中国古代财政的专有名词。“足上供”特别表现为不顾百姓死活,剥下媚上,也要满足皇帝、朝廷以至上级的财物需索的欲壑。依笔者之见,“上交谄”和“足上供”,乃是剖析和理解宋代地方政治的一个关键问题。本文试图从这个角度阐释宋代地方政治中诸多问题的根源,挖掘出政治制度背后作用更为明显的“关系”的存在效用。不当之处,恳请专家指正。
在宋代地方政治生活中,有一种普遍存在的政治现象—— “上交谄”和“足上供”,下级政府和官员在行政中,以满足上级政府和官员的各项需求为最高行政准则。与诸多制定严格的政治制度比,“上交谄”和“足上供”并无法令明文强化其效力,也无诏令让其传遍天下州郡。但在地方政治生活中,却以无形胜有形的方式,发挥着比制度更为明显的政治作用。在地方政府与中央的关系中,在地
方政府内部的行政体系中,“上交谄”和“足上供”现象遍布宋代地方政治生活场景中。
1.对中央财政需求的“足上供”。有宋一代,由于冗官、冗兵、冗费的重压,中央财政经常出现赤字。为了解决财政困境,中央不断搜刮地方。“足上供”迎合中央政府的需求,是对宋代地方与中央经济关系的形象描述。“上好之,则下有宠荣之望,非所望而望者,乱之所由生;上恶之,则下有死亡之畏,非所畏而畏者,祸之所自起”。①陈舜俞:《都官集》卷四《上英宗皇帝书二》,《宋集珍本丛刊》,线装书局影印本,2004年版。在中央的督促之下,地方政府变本加厉。仁宗天圣初年,俞献卿说:“自荆湖、江、淮间,民愁无聊,转运使务刻剥,以增其数,岁益一岁。又非时调率营造,一切费用,皆出于民,是以物价积高,而民力积困也。”②《宋史》卷三○○《俞献卿传》,第9977页。神宗时,与西夏战争,“仓卒军兴,馈饷切急”,“县令佐至荷校督民”,以致出现“民多弃田庐,或至自尽”的惨剧。③《宋史》卷三四四《刘安世传》,第10951页。
除了在正常税收中迎合中央外,不少地方政府还额外刻剥横敛,“取无名之资”迎合中央。“郡常赋自有定额”,“监司、守臣竞事刻剥”,争献“羡余”。④徐松辑:《宋会要辑稿》(以下简称《宋会要》)刑法二之一五三,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6571页上。徽宗时,梁子美为河北都转运使,“倾漕计以奉上,至捐缗钱三百万市北珠以进。崇宁间,诸路漕臣进羡余,自子美始”。⑤《宋史》卷二八五《梁子美传》,第9625页。地方政府供进羡余,甚至影响到了军需。政和年间,中央以四川资给陕西、河东军饷,而正当军饷告阙之际,利州路漕臣张臣“遽进羡余”求赏。⑥徐松辑:《宋会要》职官六八之二四-二五,第3920页。地方官“诛求横敛,以献羡余”的事例,在整个宋代都举不胜举。⑦徐松辑:《宋会要》职官七一之二○,第3981页下。羡余,“名羡余,非重征则横敛,是民之膏血也”。⑧《宋史》卷三八四《叶颙传》,第11820页。
2.迎合中央的政治风向。地方对中央的“上交谄”和“足上供”,不仅包括财政上的迎合,还包括政治风向上的迎合。这在政局、政策变更之际,体现得尤为突出。神宗时实行变法,“为守、令者奉命唯恐后”,⑨《宋史》卷四二七《程颢传》,第12713页。跟风迎合者颇多。哲宗时,司马光秉政,复差役法,为期五日,同列病其太迫,独开封府知府蔡京如约,“悉改畿县雇役,无一违者”。⑩《宋史》卷四七二《蔡京传》,第13721页。地方官场如蔡京者,在司马光秉政期间大有人在。
地方对中央政府的“上交谄”和“足上供”,其政治好处是直接的。蔡京千方百计逢迎徽宗贪欲,故在官场如鱼得水,蹿升高位。徽宗时的江淮发运副使贾伟节亦是一例。徽宗时,蔡京改东南转般法为直达纲,贾伟节率先奉承,“岁以上供物径造都下,籍催诸道逋负,造巨船二千四百艘,非供奉物而辄运载者,请论以违制”。结果造成“花石、海错之急切,自此而兴”。国家和百姓利益因此受损,而贾伟节本人则因此论功进秩,拜户部侍郎改刑部。⑪《宋史》卷三五六《贾伟节传》,第11212页。
地方政府不但要迎合中央政府的需求,更要迎合最高统治者个人的需求。“天子之于天下,所欲必得,所求必至。上之所好者玩异,则下之人以玩异而献矣,上之所好者财利,则下之人以财利而献矣。盖未有上好之,而下违之者也”。⑫汪应辰:《汪文定公集》卷一《廷试策》,《宋集珍本丛刊》,线装书局影印本,2004年版。最高统治者个人的喜好,成了决定宋代地方政治走向的重要因素。
最高统治者喜欢祥瑞,地方官争相以祥瑞之说迎合。澶渊之盟后,心理上不平衡的宋真宗喜好符瑞天书,以虚饰盛世。地方官员等就争言符瑞天书。⑬《宋史》卷四三一《孙奭传》,第12805页。政和年间,太原知府梁子野“将粟三科谓相隔五陇生为一穗,胶粘纸缠”,“伪为嘉禾以进”徽宗。据臣僚奏言,此类“妄为祥瑞之献”的“风俗之弊”,在当时是“诞谩相尚”、“更相迭和”。①徐松辑:《宋会要》职官六八之二六,第3921页上。高宗和秦桧喜欢粉饰太平,地方郡国则“多上草木之妖以为瑞”。②《宋史》卷六五《五行志》,第1417-1418页。
最高统治者喜欢珍奇,地方官府则献珍奇来迎合。徽宗颇垂意花石,地方官便“济其恶,竭县官经常以为奉。所贡物,豪夺渔取于民,毛发不少偿。士民家一石一木稍堪玩,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封表识,未即取,使护视之,微不谨,即被以大不恭罪”。“民预是役者,中家悉破产,或鬻卖子女,以供其须”。当时曾得一“‘太湖'石,高四丈”,最后用大船“役夫数千人”运往京城,“所经州县,有拆水门、桥梁、凿城垣以过者”。③《宋史》卷四七○《朱勔传》,第13684-13685页。
徽宗崇尚道教,下诏各地:“天宁观改为神霄玉清万寿宫,无观者,以寺充。乃设长生大帝君、青华大帝君像”,并自称“教主道君皇帝”。④赵与时:《宾退录》,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宋元笔记小说大观 (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134页。为迎合最高统治者,各地劳民伤财大建道教宫观。“州郡奉神霄宫,务侈靡”,⑤《宋史》卷三○八《萧振传》,第11725页。“竞为侈费”,⑥张栻:《张栻全集·南轩集》卷三八《工部尚书廖公墓志铭》,长春出版社1999年版,第1069页。“修饰华丽,所费不赀”。⑦黄淮、杨士奇编:《历代名臣奏议》卷八三“钦宗靖康初欧阳澈上书曰”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144页上。靖康初提及此事时,欧阳澈曾有奏言:“神霄宫事起,土木之工尤盛。群道士无赖,官吏无敢少忤其意。月给币帛、硃砂、纸笔、沉香、乳香之类,不可数计,随欲随给。”⑧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7页。
除了败坏地方政风,危害百姓利益外,“上交谄”和“足上供”损害的是国家的长远和整体利益。但迎合最高统治者给个人带来的好处,也是直接而显著的。徽宗时,在各地建神霄宫的大潮中,建宁知府蔡薿因“先一路奏办”,徽宗下诏对其褒奖,“召为学士承旨、礼部尚书”。⑨《宋史》卷三五四《蔡薿传》,第11171页。邓州知州范致虚“希时好,营饬道宇”,徽宗亲赐名“炼真宫”。⑩《宋史》卷三六二《范致虚传》,第11327页。皇帝特授的官爵与荣誉,是何等的政治殊荣!于是,地方官更加卖力地用民脂民膏去对皇帝“足上供”。
“上交谄”和“足上供”也是地方与中央大员相处时的重要原则。对于掌握着自身升迁降黜的中央大员、朝廷的权臣,地方官员一般都是极尽谄媚之能事。而中央各部门的官员,也充分利用自己的权力颐指气使。
1.对朝廷特使、权臣等中央官员的“上交谄”和“足上供”。中央派往地方巡视、按察的官员,是地方官一定要迎合巴结的对象。太宗淳化年间,“皇城司阴遣人下畿县刺史,多厉民,令佐至与为宾主”。⑪《宋史》卷三○四《王彬传》,第10076页。连皇城司发遣的特务,也成了地方官的上宾。神宗时,蔡天申为察访,“妄作威福,河南尹、转运使敬事之如上官”。⑫《宋史》卷三三六《司马光传》,第10766页。地方官这样做也有原因,因为只有巴结好了,按察官员回复朝廷的时候才会说:“州县守宰咸以为便,经久可行。”⑬司马光著,王根林点校:《司马光奏议》卷三○《应诏言朝政阙失事》,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23-324页。否则就只能倒霉。
朝中的权臣,更是地方官“上交谄”和“足上供”的对象。徽宗时,权臣童贯“握兵柄而西,翕张威福,见者皆旅拜”。⑭《宋史》卷三三五《种师道传》,第10750页。高宗时,秦桧当权,骨鲠之士高登辟摄归善县令,摘经史中要语命题考试,问闽浙水灾所致之由。其上司惠州知州李仲文即驰以达秦桧,秦桧闻之震怒,给予高登编管处分。⑮《宋史》卷三九九《高登传》,第12131页。开禧年间,韩侂胄轻率举兵北伐,“诸郡例有招军之令”,地方官甚至有“急于奉承,乃擒捕市人为之”的情况。①徐松辑:《宋会要》职官七四之四一,第4071页上。地方官专心巴结权臣,无暇顾及其他。
地方官员对权臣的“上交谄”和“足上供”,是有直接回报的。真宗时,开封县知县钱致尧倚仗与宰相丁谓的交情,不仅“骤升馆职”,而且“深相朋附,赂遗请托,喧于群听”。②徐松辑:《宋会要》职官六四之二六,第3833页下。除了易于升擢外,地方官巴结权臣,还可以在犯事时寻求庇护。高宗时,邵州通判刘式被论列,押在湖南“置狱取勘”。后托大臣朱胜非言于湖南提刑马居中,并奉以厚赂,马居中遂将案件“久拖不决”。③黄淮、杨士奇编:《历代名臣奏议》卷一八二“高宗时中书舍人胡寅论朱胜非疏曰”条,第2395页下。绍兴年间,吕愿中“知復州日,强买部民玩好古器,纳于大臣 (秦桧),遂得进擢”,升静江府知府。因席卷公库,为臣僚论列,他又“以货纳于大臣 (秦桧)求免”。④徐松辑:《宋会要》职官七○之四四,第3966页下。吕愿中,原作吕愿忠,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七一,绍兴二十六年二月庚子条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27-413、414页。
中央各部门的政要,也是地方官“足上供”的对象。地方官“多聚山海珍异之物,以饷权要”的情况,在地方官场屡见不鲜。⑤《宋史》卷二八八《任布传》,第9683页。仁宗嘉祐年间,知兖州王逵“以公用蜡烛及墨遗京师要官”。⑥徐松辑:《宋会要》职官六五之一七,第3855页上。孝宗淳熙年间,资州知州宇文绍奕“刻隶书数十本及蜀货数万缗,以为苞苴,日趋权门,遍行请托”。⑦徐松辑:《宋会要》职官七二之一,第3988页下。理宗时,常德府知府曹彦约陛辞时说:“包苴公行于都城,则州郡横敛,无可疑者”。⑧《宋史》卷四一○《曹彦约传》,第12344页。地方官对中央政要“足上供”的方式,可谓多种多样。
满足中央各部门政要的需求,同样令地方官员得到回报。除了加官晋爵、营私射利外,地方官还可以在升降之际提前得到消息。这些消息对其前途命运具有重要意义。宁宗嘉泰四年 (1204),臣僚言:“监司、郡守,例有都下百司人为之承受。遇有章疏、罢黜之命,则稽留省札,亟遣一介,星驰以报。洎罢命之至,则已席卷库藏,窜易簿书,雍容而去耳”。⑨徐松辑:《宋会要》职官七五之四○-四一,第4094页。“雍容而去”即是“上交谄”和“足上供”带来的好处。
2.中央各级官员的颐指气使。中央各级官员也充分利用自己的权力,摆架子,讲排场,颐指气使,甚至公然向地方索要钱财。特使“以诏使为名,凌胁州郡”,⑩徐松辑:《宋会要》刑法二之五五,第6523页上。“妄作威福”,⑪徐松辑:《宋会要》职官七四之四六,第4073页下。“扰害良民”⑫徐松辑:《宋会要》刑法二之六七,第6529页上。的不在少数。元丰年间,御史舒亶说:“朝廷遣中官出使,所至多委州郡造买器物,其当职官承望风旨,追呼督索,无所不至”。⑬徐松辑:《宋会要》刑法二之三五,第6513页上。高宗时,“朝廷遣三使者括诸路财赋,所至以鞭挞立威,韩球在会稽,所敛五十余万缗”。⑭《宋史》卷三七五《张守传》,第11616页。宁宗嘉定年间,监行在左藏西库郑浦“经营版曹,差檄往福建劝谕和籴,即揭大先牌,以王人自居”,州县官奔趋迎,折俎馈遗,郑浦“安然受之”。⑮徐松辑:《宋会要》职官七三之五○,第4041页下。
权臣更是胁制州县,受四方之献。徽宗时,权臣朱勔“托应奉胁制州县,田园第宅,当拟王室”。⑯《宋史》卷三六三《李光传》,第11337页。朱勔子汝贤等“召呼乡州官僚,颐指目摄,皆奔走听命,流毒州郡者二十年”。○17《宋史》卷四七○《朱勔传》,第13685页。○18徐松辑:《宋会要》刑法二之一五四,第6572页下绍兴年间,秦桧权倾天下,“于始生之日受四方之献,宝货珍奇凑其门,至于监司、州郡,转相视效,属吏谄奉,争新效奇,屯兵所在,诸将遗赂,金珠彩帛,赀以万计。甚者给彩张乐,百戏迎引,所至骚然,逾于 (皇帝)诞节”。○18。
面对中央官员的凌轹,地方官偶有不从反抗者,则备受刁难,甚至被淘汰出局。“权要不恤郡县,故尝有难应之求,稍不如所欲,则怒骂陵拂,以至于侵淫揺撼,以快其志”。①黄淮、杨士奇编:《历代名臣奏议》卷一○八“孝宗时王质上奏曰”条,第1449页下。大多数人在无奈之下,只能更加卖力地去“上交谄”和“足上供”。
在中央集权的宋代,上级地方官对下级一般虽无任命权,但却有考课、监察的职责。考课、监察的结果,影响着下级官员的升迁。因此,在地方官府内部,也普遍存在着下级对上级的“上交谄”和“足上供”。伴随着等级授职体制的强化,这种下级官员不尽心政事,而以讨好上级为要务之风,日盛一日。
仁宗景祐三年 (1036),国子博士王正平言:“诸州官得替进发,逐处公文,百姓用金银花送路,贫者不免作债”。②徐松辑:《宋会要》刑法二之二二,第6506页下。神宗熙宁年间,监司来去,州县官府“令官吏、军员、妓乐出城迎送”。③徐松辑:《宋会要》刑法二之三四,第6512页下。除了隆重迎送,还有钱物馈饷。宁宗嘉定年间,州军官员“冬夏虑囚,所过受馈”。④徐松辑:《宋会要》职官七三之四五,第4039页上。史称“监司临按,多受馈饷,行部例有折送,钱物数目至多”。⑤徐松辑:《宋会要》职官四五之三一,第3406页下。
下级对上级的巴结迎合是面面俱到的。高宗时,“越帅课赋颇急,诸邑率督趣以应”。⑥《宋史》卷四四五《熊克传》,第13143页。孝宗乾道年间,臣僚奏言,近岁以来,“州县狱多取决于太守”,“狱官不循三尺,专以上官私喜怒为轻重”。⑦徐松辑:《宋会要》刑法三之八五,第6620页上。还有不少县官到任之后,置刑狱诉讼等政务于不顾,专心与路、州官员结交,“官有修造而欲献助,郡有迎送而欲贴陪”。⑧徐松辑:《宋会要》职官四八之二四,第3467页下。“上交谄”和“足上供”成了下级官员最主要的政务。地方政府内部,下级对上级的“上交谄”和“足上供”之风,加深了地方政治的贪腐与无序。
“上交谄”和“足上供”这一看似无形的政治现象,发挥了比制度更为显著的效应。那么,这股风气因何遍布宋代地方官场,又因何左右着地方政治呢?
为避免重蹈前朝藩镇割据的历史覆辙,赵宋王朝从立国之初,就将强化中央集权,实现中央对地方的绝对控制,置于关系国家长久之计的高度。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一:“太祖既得天下,诛李筠、李重进,召赵普问曰:‘天下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十姓,兵革不息,苍生涂地,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为国家建长久之计,其道何如?'普曰:‘陛下之言及此,天地人神之福也。唐季以来,战斗不息,国家不安者,其故非他,节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矣。今所以治之,无他奇巧也,惟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⑨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一,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1页。宋太祖和赵普之间的对话,概括了宋立国之初就开始实行的集权政策——削夺地方的权力,改变君弱臣强局面,最终实现对地方的绝对控制。
在这样立国原则基础上设立的各项制度,必然带有鲜明的高度集权的特点。宋代中央对地方集权与控制的实现,首先就体现在对地方官员控制的加强。有宋一代,各级地方官员的任命权,始终被中央牢牢掌握。具体任命方式包括特旨除授、堂除、部注三种。为了使地方能更好地秉承中央的旨意,宋代有皇帝亲自任命重要地方官的制度,时称“特旨除授”。除授的依据是皇帝个人的了解和身边人员的推荐。由于官僚队伍庞大,皇帝无法个个都了解。于是,有了任命地方官的第二种方式——堂除,由宰相府来差除地方官员,任命的权力集中在宰相府。除皇帝特旨除授、宰相堂除以外,大部分基层地方官员都是由吏部任命,简称“部注”。①《宋史》卷一五八《选举志四》,第3713页。“自朝议大夫而下,受常调差遣者,皆归吏部”。②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卷三七○,元祐元年闰二月丁巳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8965页。甚至连级别很低的地方监当官,都由吏部差注。③《吏部条法事类·差注门三·监当》,杨一凡、田涛主编,刘笃才、黄时鉴点校:《中国珍稀法律典籍续编》第二册,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6、113、116页。正如朱熹所言:“今天下之大,百官之众,皆总于吏部”。④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一二《论官》,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730页。通过以上三种方式,宋廷将地方官的任命权紧紧抓住。
与此同时,宋廷还确立了任期制、考课制、监察制等各项管理制度,强化对地方官的控制。地方官员长期在一地任职,难免会形成自己的政治圈子和关系网络。北宋开国之初,就对地方官实行定期的任期制。在任满之后,官员必须离开任职地,回京师重新参加新职的选任。任期制可以防止地方官在当地结党营私,尾大不掉,有利于加强中央集权。为加强对地方官的控制,中央还依据有关法规,定期对地方官的德行、才干、劳绩进行检查考评,以此来决定官员的升迁罢黜。考课的具体内容,在各个时代虽各有侧重,但确保中央对官员的监控,是始终不变的原则。在地方官员中广泛实施监察制度,建立严密的监察网络,是宋廷控制地方官的又一重要方式。“监司专按察知州、军、通判、路分都监以上,知州、军、通判专按察在州官吏及诸知县,知县专按察簿、尉及县界内官吏。若有苛酷、狡佞、昏懦、贪纵者,县体量申州,州体量申监司,监司体量申奏”。⑤司马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五五《乞令监司州县各举按所部官吏白札子》,四部丛刊初编集部,上海书店1985年版。地方官逐级逐层监察,最终集权于中央。严密的监察制度和层层牵制的监察程序,有力地加强了中央对地方官的监管。随着等级授职体制的强化和发展,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在宋代得到空前强化。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高度中央集权的制度也不例外。宋代标榜:“张官置吏,务以安存百姓,”⑥《名公书判清明集》附录二《彭念七论谢知府宅追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9页。但在高度中央集权等级授职的体制之下,地方官的权力来自于中央的授予,升迁荣辱也都系在中央。是选择做亲民养民的父母官,还是选择做中央治理地方的派出代表?对大多数地方官来说,答案是不言而喻的。“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⑦蒲松龄撰,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054页。说透了“上交谄”和“足上供”现象背后的真谛。高度中央集权的等级授职体制,成为了宋代地方政治中的“上交谄”和“足上供”现象存在和发展的制度因素。
除了制度上的因素外,“上交谄”和“足上供”还有其思想根源。在宋代,儒家传统观念对士人的熏陶,使饱读诗书的学子们往往以出仕为官,将学识货与帝王家为人生追求。官场的升迁,成为不少人证明自身能力的表征。某些人也只是在仕途受阻后,才选择归隐著述或为师授徒的人生道路。在这种思想背景下,地方官选择“上交谄”和“足上供”的手段来谋求官场上的升迁,也就毫不奇怪了。南宋前期,成千上万的地方官在宋高宗和秦桧的威逼利诱下,程度不等地卷入附会绍兴和议。以致刘宰感慨地说:“年来士大夫苟于荣进,冒干货贿,否则喔咿嚅唲,如事妇人,类皆奄奄无生气。”⑧刘宰:《漫塘文集》卷一二《通常州余教授》,《宋集珍本丛刊》,线装书局2004年版。“苟于荣进”的思想,导致和加剧了士大夫在官场中的“上交谄”和“足上供”行径。
对于“上交谄”和“足上供”现象带来的弊端,宋代的臣僚也多有批评。如司马光就曾上奏说:“夫府库金帛,皆生民之膏血。州县之吏,鞭挞其丁壮,冻馁其老弱,铢铢寸寸而聚之。今以富大之州,终岁之积,输之京师,适足以供陛下一朝恩泽之赐,贵臣一日饮宴之费。”⑨司马光著,王根林点校:《司马光奏议》卷八《论财利疏》,第90页。南宋陆九渊也抨击说:“今时郡县能以民为心者绝少,民之困穷日甚一日。抚字之道弃而不讲,掊敛之策日以益滋。”⑩陆九渊:《陆九渊集》卷七《与陈倅》,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8页。标榜以抚民爱民为职任的父母官,事实上变成了残民虐民的剥削者。
臣僚的奏言对最高统治者也多有触动,中央对此也曾诏令禁止。皇祐中,李中师为淮南转运使入辞,仁宗说:“比闻诸路转运使多献羡余以希进,然遇灾伤,不免暴取于民,此朕所不取也,其戒之。”①李:《长编》卷一七五,皇祐五年闰七月丙子条,第4224页。绍兴元年 (1131),高宗说,“朕遭时艰难,盗贼蜂起,比分遣将帅,招来平荡,而民力久困,不可枝梧。访闻县令夤缘为奸,廉者取羡余,悦权贵,为进身之术,贪者充家,民无所聊,朕甚悯恻”。诏令禁止地方政府的此类做法,“如违,官窜岭表,人吏决配。仍许民户越诉”。②徐松辑:《宋会要》刑法二之一○八,第6549页下。但中央的遏制诏令,在诸多统治利益的过滤和排比之余,百姓的利益就只能弃若敝屣了。
元丰年间,吴居厚为京东转运副使,时天子方兴盐铁,居厚“精心计,笼络钩稽,收羡息钱数百万。即莱芜、利国二冶官自铸钱,岁得十万缗”。神宗诏“褒掲其能,擢天章阁待制、都转运使”。③《宋史》卷三四三《吴居厚传》,第10921页。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权京西路转运使向宗旦、权判官唐义问,以“不能经营,每有费用,悉干朝廷”,故被处罚。④徐松辑:《宋会要》职官六六之二一,第3878页下。与“经画财赋约数百万,不惟本路充足,兼有羡余应副朝廷”的吴居厚相比,连前京东路转运使、知亳州刘攽,也以“任内不能修举职事,致经用匮乏,屡烦朝廷应副”,故被追加处罚。⑤李:《长编》卷三三九,元丰六年九月戊辰条,第8172页。此事例并非一时的特例。再以自我标榜“悯恻”百姓愁苦的宋高宗为例。绍兴二十五年 (1155),高宗宣谕说:“守臣陈献利害,当令国与民皆足,乃为称职。如建炎间,时方艰难,财用匮乏,翟汝文知越州,乃尽放散和预买及鉴湖官租,不恤国计,而专欲盗名,如此等人,国家何所赖也!”⑥徐松辑:《宋会要》职官四七之三○-三一,第3433页。以民为本,造成财用不足,屡烦朝廷应付,被最高统治者认为是沽名钓誉、不恤国计,其为朝廷所厌恶,丢官去职也就势在必然。在整个宋代,在严重的财政压力下,中央其实是绝不可能鼓励地方政府以民为本的。
除了政府政治和经济上的需要外,皇权至上的“孤家寡人”对自己个人的需求,更是排在各项统治目的最前面。宋金绍兴合议后,宋高宗君臣表演了一出“皇太后回銮”的丑剧和闹剧。绍兴十二年 (1142),高宗诏敕江州知州汤鹏举,奖谕其进钱贺太后还宫,原文如下:“三省进呈,皇太后还宫,进钱三万贯事。騩驭言旋,舆情溢喜。兹国家之盛事,慰臣子之倾心。而尔治郡可观,裕财有素,归其余积,用相礼仪。人悉如斯,事安不济。备观诚意,良切叹嘉,故兹奖谕,想宜知悉。夏热,汝比好否,遣书,指不多及。”⑦《永乐大典》卷六六九七《江·九江府九》“高宗御书戒石”,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696页上。地方官用民脂民膏直接向皇帝行贿后,得到了最高统治者的关怀与嘉奖。最高统治者对“足上供”的真实态度,一目了然。在如此统治思想的指导下,地方官怎能不卖力地去“上交谄”和“足上供”?
唐末五代藩镇割据战乱基础上建立的赵宋王朝,比前朝更重视和强调中央集权,中央各项政治制度和措施也确实做到了“朝廷以一纸下郡县,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天下之势一矣”,⑧吕中撰:《宋大事记讲义》卷一二《太祖皇帝·处藩镇收兵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86年版,第686册第198页。高度集权的效果。但伴随集权而来的地方官场的“上交谄”和“足上供”之风,也导致和加深了地方政治的残酷与腐败,让赵宋王朝为此付出了代价。腐败导致北宋的灭亡,南宋统治者又无奈称臣,继而丧亡,无疑都与此政治弊端紧密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