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向静 摄影_张蕊_刘枢钰
李娜:读经,修身,助人
本刊记者_向静 摄影_张蕊_刘枢钰
与李娜的缘分,要追溯到2012年1月。本刊封面专题“读经十五年”关注了李娜,彼时,她发起“2012首届乡村读经公益冬令营”,可称得上是读经的“西部代表”。
今年6月8日,闷热的成都终于迎来一场小雨,凉爽而惬意。时隔一年半,我们再次见到李娜,倍感亲切。
李娜在她的仪谦学堂接待了我们。仪谦学堂坐落于青城山脚,绿树红墙,木门黑瓦。李娜站在两盆硕大的兰花间,身着旗袍,长发披肩,优雅大方。在露台上相对而坐,她开始烫杯、放茶、洗茶、冲泡、分杯、奉茶,手法娴熟,表情肃穆。我们谁都不敢先开口,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唯恐打破这一宁静的画面。
谁能想到,过去的李娜,全不似这般模样,她“修炼”到如此温婉贤淑,仅仅用了三年……
2010年,女儿优优刚满两岁。爱女心切的李娜夫妇,将优优送到成都市一所幼儿园,希望她能像自己的名字一样,优美、优雅地成长。然而,不过两个月,李娜就觉得事情不对:优优养成坏习惯了,优优开始说脏话了……在幼儿园,期待正在落空,她看不到女儿的未来。
无奈中,有朋友指点迷津:“你将女儿送到清莲学堂去吧,那是个私塾,提倡读经。孩子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清莲学堂在大邑县,李娜决定试试看,先带着女儿去参观。但甫一接触,就被女主人的气质所吸引了。女主人优雅、淡定、淑静,符合她对女儿的所有期待。她放心地将女儿留在了这里。一个月后,李娜再次见到女儿时,欣喜地发现:女儿安静了,会读书了。
她有些吃惊:读经的力量有这么大?
年底,王财贵教授到成都演讲,李娜又一次被传统文化的力量所震撼。她突然醒悟过来,原来这才是她所期待的教育方式,或者说,她找到了埋藏在心底的那个本真的自我。
被聒噪、浮夸的城市文化所压抑的热情,一下子被“读经”点燃了。李娜迫切地希望做点什么,她兴冲冲地跑到街上去分发王财贵教授的演讲光盘,不,这还不够,从北京参加完“相约《论语》一百”的夏令营活动后,她果断决定,要在四川举办“中国乡村读经成长营(四川区)”。
2011年夏天,首届“中国乡村读经成长营”在大邑县千佛山的千圆道观举行,李娜“笼络”到47个孩子,些许遗憾的是,这次活动有点名不副实,说是“乡村”读经,参与者却大都是城市孩子。
办第二届时,李娜决定自己去找一些来自乡村的孩子。
2011年冬天,她前前后后去贵州考察了三次。
第一次是被“职业志愿者”张丰硕“骗”去的。张丰硕,曾为了拍摄贵州乡村孩子读经的纪录片,在贵州呆了半年。拍摄设备是一台家用DV,资金只有1000元。
李娜一到贵州毕节市纳雍县的董地乡,就觉得事情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山路崎岖,同行数人,不乏驾驶技术娴熟者,却都不敢逞强上路。他们只得将车停在乡里的中心小学,换租当地司机的面包车前往乃扒寨。
贵州地质坚硬,红土疏松,树木不易成材,多灌木。李娜下车时,注意到对面的山体上,低矮的墨绿植被中,有一两个彩色的小点,正在缓缓地移动,“就像几个彩色的壁虎,紧紧地吸附在大山这片绿墙上。”
她不禁问道:“那是什么?”
当地的司机答道:“那是放学的孩子。”
乃扒寨的孩子,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顿生活。孩子们每天早上5点起床,须步行3个小时才能赶到学校。学习时间从上午9点,到下午2点半,只有短短的5个半小时。因为中午要上课,一天只能吃两顿饭,放学后,再步行回家。
李娜觉得心酸。望着那些山间挪动的“彩点”,她暗下决心:要给乡村孩子创造条件,让孩子们在寒暑假有书读。
乡村人质朴、诚恳,待人热情、毫无戒心,就算穷困到刷牙水都只能用小半杯,他们仍用玉米、土豆、腊肉等珍贵的菜肴来招待李娜等人。当李娜提出要与贵州民间助学促进会合作,将孩子们接出大山参加成长营时,家长们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城市的孩子收费800元,山里的孩子全部免费。2012年1月的冬令营,李娜亏了好几万,但她收获的东西是金钱无法兑换的。这次冬令营反响非常热烈。有城里的孩子写下感悟:“山里的同学对我影响很大。他们读《孟子》读得特别好。而且,他们人也很好。每天,我还在睡觉的时候,就起床帮我们打热水了。”
除了贵州,另一部分乡村孩子来自四川省绵阳市徐塘乡中心小学。这个以羌族孩子为主的学校,被一条街道一分为二,孩子们上课,时不时要在往返的车流间穿梭,极其危险。李娜的师兄筹集了一笔资金,为学校修筑了一座桥,并把学校的孩子介绍到了李娜的成长营。
成长营禁止学生使用手机、电脑、电视、游戏机等一切现代化娱乐工具。每天从早上6点到晚上9点,除了吃饭休息,剩下的时间就是读经与锻炼。
乡村与城市孩子差异很大。大部分城里孩子,不出一周,就开始烦躁不安,想要回家。乡村孩子则恰恰相反,他们抓紧一切学习的机会,就连午休时间,也在教室默默地读经。也许就是从这时起,李娜发现了自己对乡村孩子的爱。她说:“山里的孩子,就像一颗种子,只要你浇灌,总有一天,他会发芽,会成长。”
李娜将家迁到了青城山脚下,目的只是想离乡村更近一些。
今年暑假,她的第五届“中国乡村读经成长营”即将开营,7月,在青城山,为期21天,每个孩子收费2800元;8月,在绵阳平武,免费。这一次,她计划将城里孩子与乡村孩子分开,看看有什么新的效果。
“城里的孩子,会从语言和生活习惯上,给乡村孩子带来不良影响。比如,夏令营后,一个从未看过电视的乡村孩子,竟然学会了‘哇噻!哇靠!’等词语,这是我不想看到的。”在回答了一个城里家长提出的“成长营中有没有蚊子?有没有肉吃?有没有伙伴的电话?”三连问后,李娜无奈地说道。
但接手仪谦学堂之后,李娜却再也没有时间去接触真正的乡村了。
仪谦学堂创办于2011年,原来在成都市武侯区,后来搬至郫县。当时,堂主是一个26岁的四川女孩,姓何。2012年6月,何老师要离开四川去广州进修。学堂怎么办?这在成都“读经圈”,引发了讨论。
王财贵教授的学生何青和,“乡村读经成长营”的发起人之一,劝李娜:“你有能力,又喜欢,为什么不接手呢?”
何青和这么积极,除了不愿看着仪谦学堂消失,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李娜与姐妹们共同经营着4家网吧。从高中开始读经,大学毕业后一直要求自己“从良知而行”的何青和,认为开网吧挣的钱不是“福财”。
李娜开过奶茶店、服装店、礼品店、网吧,就是没有办过学堂。她有些犹豫,认为自己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办学堂看似容易,实则繁难。她的丈夫似乎也并不支持,甚至一度是读经的反对者:“读经有什么用?天天读,月月读,人都读呆了。”
一个月后,李娜卖掉了自己的网吧,在青城山脚租了一个院子,正式接手学堂。
听到这个消息,何青和非常高兴,他评价:“李娜老师,这是一个令人惊艳的转身。”
私塾不同于一般的学校,学堂要考虑学生的衣食住行学。幸得同道中人鼎力相助——负责教学的两个女老师——她们曾是2012年夏季读经成长营的志愿者,成长营结束后,自愿留在学堂做读经老师。
一年后,仪谦学堂逐渐步入正轨,有5个学生,都是男孩,最小的3岁,最大的11岁。
最小的孩子叫何天航,刚入学两个月,胖胖的脸蛋儿上带着傻笑。他在福建出生,年纪虽小,却会说一口地道的闽南话。
上午三节读经课,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中国传统经典,间或学习英语。王财贵教授提出要“大量读经、老实读经和快乐读经”,每日要读够七个小时。但这里的“经”,并不限于四书五经,“只要是好书,都包括在内”。
他还不太习惯学堂的生活。哥哥们都已开始读《孟子》,有的已经读《诗经》了。何天航才刚开始读《论语》,他不识字,在“咿呀”的读书声中,跟着老师一字一句地,用胖乎乎的食指,点着书读。读累了也会偷瞄窗外。教室并不大,安了三张桌子,何天航坐在第一排,他一抬头,就能看到窗外的风景。
中午吃饭时,老师和孩子们一起。教室的音响里放着入门英语,孩子们自己拼凑桌子、添饭端菜、收洗碗筷。哥哥们年纪稍长,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安静地吃完饭,自觉地拿碗去洗。走进厨房之前,先轻轻地敲门,向生活老师鞠一个躬,老师说了“请进”之后,再挽起袖子刷碗筷。何天航很慢,等桌子都收拾整齐了,才抱着碗磨磨蹭蹭地走过来。靠在门边,用筷子敲了敲门。
老师问:“何天航,敲门应该怎么敲?是用筷子吗?”
何天航咬着筷子,贴着墙走到水池边,李娜站在旁边,看着他慢吞吞的样子,笑着问:“何天航,洗碗之前是不是应该挽袖子啊?”帮他将袖子挽起来,看着他胡乱冲了一下碗筷,等他走后,李娜才又拿过何天航刚刚洗过的碗筷,重新洗一遍。
2点,午睡起床时间,又是何天航的痛苦时刻。他闭着眼睛,两条小胖腿缠着被子,哭着不想起床。李娜哄他:“何天航,起床啦,乖啦。”
何天航哭着坐起来,揉着腿上被蚊子咬出的红包。李娜拿来裤子和袜子,哄着他穿上,穿反了袜子,又细心地教导:“李老师以前给你说过,如果袜子穿反了,就要转过来,不记得了吗?”何天航努力地转了很久,但手忙脚乱,始终弄不好。李娜看他努力过了,才凑过去,慢慢地帮他将袜子转正。
每一个孩子,都曾像何天航一样,在李娜的关心下,慢慢地习惯学堂生活。虽然女儿并不在身边,李娜却闲不下来,她要照顾五个年龄不同的“儿子”。孩子们每个星期可以与父母视频一次,一个月能回家3天。这就意味着,李娜也只能休息3天,其它时间,一刻都不能放松。
学堂的学费是一年23000元,看似昂贵,其实抛去成本,几乎没有利润。其中一个孩子,家境贫寒,李娜只是象征性地每月收取500元的伙食费。但李娜对学堂的未来充满信心,后院的房子正在扩建之中。如今,整个仪谦学堂已经有20间屋子,可以容纳60个小朋友同时入住。
李娜能如此心无旁骛,与她的丈夫熊赵明态度的转变不无关系。
一开头,丈夫对“读经”运动并不看好。妻子激情澎湃地投身于推广乡村读经事业的时候,他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仅将其看作妻子打发无聊时光的消遣而已。
去年冬天,李娜与丈夫一起到北京度元旦小长假,熊赵明欣然应允。本以为是度假,没成想一下飞机,妻子就直奔怀柔区渤海镇八道河岭。怀柔区算是北京的远郊,人烟稀少,冰天雪地,熊赵明知道被“骗”了,不高兴。
满腔憋屈的熊赵明,并没有料到,这个骗局是妻子精心安排的;他也并没有料到,自此以后,他的事业走向了另一条路。
李娜与丈夫参加的是由秋风等人组织的“儒家文化修身营”。三天时间里,参与者能在修身营学习儒家文化,感受儒家礼仪,体会儒家内涵。熊赵明印象最深的是,旅日学者崔博士所讲的《日本企业文化中的儒家思想》。原来,日本企业文化有许多都是来自《弟子规》等儒家经典。丈夫突然明白:读儒家经典并不只是为了学“文言文”,经典中还有很多有用的东西。
从北京回来后,熊赵明开始尝试读《论语》,并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了儒家文化的拥趸。他有一个大胆的设想:未来要将仪谦学堂扩大,变成一个从3岁到18岁,集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为一体的民办学校。
丈夫突然明白:读儒家经典并不只是为了学“文言文”,经典中还有很多有用的东西。
这不是痴人说梦,天津的天真国际书院已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天真园”招收6岁到17岁的学生,以儒释道经典为主要教学内容,辅以武术、医学、农耕、英语、数理化等科目,试图培养文武双全、农医皆备的卓越人才。独特的教育理念,使“天真园”脱颖而出,大批热衷传统文化的家长,将孩子送到“天真园”。
但“天真园”的优势也是得天独厚的:园内的孩子,大多来自富裕家庭,甚至有三分之一来自香港、台湾等地,他们完全没有高考压力。而成都地处西南,明显的先天不足。要在成都模仿“天真园”的办学模式是行不通的。升学,始终是绕不过的坎。
熊赵明从女儿那里得到了信心。5岁半的优优,从2岁起,就读篆书版《论语》。她从未学过简体字。上个月,优优回家,熊赵明抱着她看电脑上的文件。他意外地发现,一直看篆书的女儿,几乎能读出整篇文章。“孩子的潜力大得惊人。他们可以仅凭着字体相似,就联想出这个字的篆书形态。所以,我敢保证,从小在我的学校学习的孩子,一定比普通孩子聪明,升学、高考应该没有问题。”熊赵明现在就开始尝试,仪谦学堂每周插入两节课程,学习体制内课本的课程。对于新教材,孩子们有新鲜感,往往下课了还手不释卷。
丈夫兴奋地谈论未来规划时,李娜在旁默默聆听。他们“读经圈”的习惯是:只要推广读经,都值得支持。更何况,她也赞成让孩子一直读到18岁,她知道很多从小读经的孩子,进入到体制内学校“被打回原形”的事例,“想想就可怕”。
所以,李娜愿意支持丈夫的决定。5月,他们夫妇二人,在成都大学都江堰校区,主办了一场读经交流活动。活动持续两天,第一天的目标受众是企业家,第二天则邀请了王财贵教授,与普通家长面对面交流。这次活动吸引了1000多人参加。他们夫妇二人,出资10万元,从招募志愿者,到租赁场地,全部亲自操办。
“我没有答应任何赞助商,因为我不想给他们留一个‘骗钱’的印象。但是,下一次就一定要找赞助了。毕竟一个组织,要想长足发展,必须要有造血功能,才会充满活力。”对未来,熊赵明有自己周密的计划。
推广读经,能帮助到更多人。李娜本就是个热心人。在接触读经前,她曾通过“公益锦里”等途径,一对一地帮助过不少孩子。最多的时候,同时资助11个农村学生。
“以前总以为,只要不停地资助孩子,总能帮出一个大学生。但很奇怪,孩子总是辍学。现在才明白,农村孩子要有出路,还是得靠读书。直接给他们钱,还不如送一本好书。智慧,能让一个人自立、自强、自尊,才能真正地改变命运。而这样,不会让他觉得是施舍。”
以平等的姿态,帮助每个孩子——这是李娜现在的助人准则。她希望每个孩子都有机会感受经典,她说:“读经的孩子有福气,有读经孩子的家庭更有福气。”
17岁的少女杨清秀,在仪谦学堂学习,她希望结业后仍能留在学堂,做读经老师;初夏的燕子,在学堂前院的屋檐下,搭了三个窝,寂静的时候,还能听到小燕啁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