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琴
(信阳职业技术学院 应用外国语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词语进入话语中,必然要受到各种语境因素的干扰,其词义就会发生一些变化。有些词义的变化没有改变其概念意义的实质,而有些词义由于受语境因素的作用力度大,改变了原有的概念意义,从原有的概念运动到了一个新的概念,即词义发生了变异,完全成为一个新义。这种“在语言运用过程中,人们在词语概念意义的基础上,在一定的语用目的支配下,以语境作为参照而赋给词语的临时意义就叫词的语用意义。”[1](p146-149)就表达效果来说,词的语用意义不仅承载着话语的表义任务,更重要的是蕴藏在其中的促使话语交际功能成倍增长的修辞价值。其中,语义表达所彰显出来的“空灵与缺漏”是这种修辞价值最重要的体现。
词语语用意义的语用缺漏是在言语运用中所体现出来的,不同于静态层面上的语言缺漏:语言缺漏指的是语言本身语义结构中的缺漏,如在“长短、大小、美丑、好坏、多少”等这些词语中,都存在处于两端意义的中间意义空缺,其原因就是两端中间没有体现中间意义的对应词语,如在“长”与“短”中间不存在体现中间意义的词语,因此,语言缺漏实际上是一种词汇缺漏,是一种语言的静态缺漏。这种缺漏,从表达效果来看,不存在修辞意义。
而词语语用意义表达中的缺漏是在具体语言运用中在语义内容上所表现出来的一种缺漏,是在语境因素的作用下而产生的。即一定的词义在特定语境因素作用下,其意义发生了某些变化或全部变异,“使词语在话语中包含着可能的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没有明晰的意义边界的语义指向的一种言语现象,”[2](p21-25)这种语义指向就该词本身的静态意义来说是一种新增义,显示着模糊性、游离性、不确定性的特征,临时性很强,它为读者留下了一定范围内的语义空白,甚至是无边界的语义空白,它的把握需要接受者的认知。汪曾祺先生曾说过:“短篇应研究‘留白’,字里行间,无字处皆有字。”语用意义的语用缺漏就是艺术上的匠心留白,是说者有意或无意把空白留给接受者去思索。语用意义的这种语用缺漏不是其客观上的存在,而表现着主观对意义的选择,因此,其意义也就存在较大的选择空间,可因读者因素的不同而表现出差异来,显示着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及策略性。
1.有心缺漏。说话者在话语中有意为某词语提供特殊的语境背景,听话者却不能或完全不能把握说话者所设置的语境条件,无法推及词语字面义之外所透露出的深层含义,这样,词义就留下空白。例如:
(1)“And will continue friends,”said Estella.I took her in mine,and we went out of the ruined place;and,as the morning mists had risen long ago when I first left the forge,so,the evening mists were rising now,and in all the broad expanse of tranquil light they showed to me,I saw the shadow of no parting from her.(转引自章彩云)
例(1)是Dickens的小说《远大前程》的结尾。作者有意給shadow设置了多个语境背景,每个背景下就可能产生不同的语用意义,shadow是指在一起(不分离)的“身影”还是指“幻影”或“阴影”,含糊不明,最终也看不出Estella与Pip到底结合在一起与否。正是这种含糊不清、悬而不定的语义指向给词义留下了空白。这空白无疑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无限空间,令读者回味无穷。
2.无意缺漏。说话者在组织话语时,并未预想影响词义的相关语境因素的设置,而听者在接受话语时,却依据自己的认知语境因素来理解词义,把词义向更为广深的方向引申,就有可能超出说话者对词义的表达范围,使语义的理解更深一层。这样,因听者主体的理解能动性而带来的词义语用缺漏就产生了。例如:
(2)“This is a white hotel.”He said.
I looked around.“It isn’t white.Such a color needs a great deal of cleaning.”I said.“But I don’t think I mind.”(W.E.B.Du Bois,“On Being Crazy”)(转引自章彩云)
例(2)中,white hotel一词因听话者认知语境因素的作用,使它临时产生了“白色旅馆”的语用意义,这一语义并非是说话者所表达的内容(表达的是“供白人住宿的旅馆”义)。这种语义就是因听者主观上的故意而使white hotel形成语义空白,听话者正是利用这种空白为自己交际有利服务。再如,据《历代笑话集》中记载:“长州县丞马信,山东人,一日乘舟遇上官,上官问曰:‘船泊何处?’对曰‘船在河里’。上官怒,叱之曰:‘真草包。’信又应声:‘草包也在船里。’”这里,长官无论怎样让词义顺应自己所设语境,但马信却总是按照自己的语境预设使词语语用意义产生,不断为词义制造语义空白,从而达到他自己交际的目的。
对于词的语用意义的语用缺漏,我们必须明确这样一个事实,语用意义的“漏”与“缺”存在一定意义上的区别:“漏”是指语用意义相对于该词语概念意义的语义结构自然分布来说的,是该词语概念意义中的盲点、缺环或空符号;“缺”是指言语表达极限的困境和规范意识的围城,多数是线和面的缺陷,[3](p101-103)它是语境因素直接干扰的结果,读者能对这种“漏”进行服务于自己交际目的的填补和延伸。词语语用意义也正是因有了这种“缺漏”,才使之留下语义拓展的空白,从而使言语彰显出较大的修辞意义和美学价值。
词语语用意义语用缺漏的最大特征是词语语用的深层次性,语言单位的意义结构是有限的,而人们的思想感情却是无限丰富的,仅靠有限的语言符号所具有的静态意义是无法满足于人们无限丰富的思想感情表达的需要的,因此,词语语用意义语用缺漏的存在及其存在的价值也就成为语言交际的必然。法国18世纪哲学家狄德罗曾说:“没有语言的帮助,你几乎什么都记不住;而要准确地表达出我们察觉到的东西,语言几乎永远不够使。”[3](p101-103)这就给了我们这样一个启示:词语语用意义的语用缺漏是建立在独特的语用目的和语用功能需求之上的,它是一种深层次性的语用空白。
词语意义来源于人的认知,语用意义同样亦源于人们的认知,人们在认知活动中获取的对语用意义语用缺漏的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首先在人的思维中映现为意象,再通过思维的语言生成机制外化为语言形式的语用意义。在这个过程中,主体人充分发挥了自己对“缺漏”的联想作用,使许多认知成分被综合、融会在词义的理解方式中,经过筛选,成为切合特定语境下的语义内容。[4](p36)
从认知语用观来看,词语语用意义的语用缺漏及其交际价值可从关联理论中寻求指导和解释,从而保证交际的成功。因此,对语用意义语用缺漏的认知语用研究,必将涉及到关联理论。依据Sperber&Wilson的关联理论,语言符号的运作或言语交际是生成现象和解释现象的过程,符号只是提供某种信息方向,协助调整交际双方的互有认知环境,以便在双方的心理表征(认识)之间产生某种相似,从而带来交际效果。[5](p78)从语用层面上看,交际是从意图到意义的单向传递过程;而从认知层面上看,交际体现着交际主体及其相互之间在意图和意义之间映射的互动过程。[6](p36-38)在这一过程中,源认知域中的意图投射(指向说话者)和目的认知域中的意义显映(指向听话者),都需要交际者特别是听话者在把握双方认知语境中抓住关联理论的推理机制,借助于词汇、逻辑、百科知识等主体认知结构以及认知环境来共同参与信息处理,综合词语概念意义和暗含意义,从“明示—推理”中推断出词语隐含意义和深层意义。但在实际交际活动中,交际双方的认知环境的调节不太可能达到完全一一对应的程度。从意图到意义的互映过程中,词语作为一个传递信息的载体,其所产生的词外义或某种含意,就有可能大于也有可能小于说话人的预设意义,这时,语用意义的语用缺漏也就随之产生。
徐盛桓先生认为,从关联理论来看语用缺漏交际,听话者在接受话语中的词语语义空白时,总是极力假设和寻找话语与意图及语境存在的关联性,然后再通过语境推理和优化关联原则对词语做相应的删除或增补等信息加工程序来达到最佳释义。[6](p36-38)因此,这种缺漏空白完全可以通过听话者在认知语用意义中的主观投射而得到充补,由此产生意义理解的多元性和广阔性。
语用意义的这种语用缺漏不会给词语交际功能的实现带来缺漏,即不会给接受者带来理解上的困难。因为,交际成功的实现往往是交际双方共同合作的结果,他们可以实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解读默契,最终使编码于语境中的缺漏通过主观解码来进行弥补。从语言运用辩证法的角度看,这种语用缺漏是一个民族的思维和语言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言语行为,它虽然具有临时性,但仍具有一定范围内的可读解性,能为同一语言域内人们所认知,终究不会造成交际障碍,因此,它当为一种积极的语言运用现象。英国语言学家Leech指出,语用意义的深层性和延伸性,使谈话话语具有不确定性,可这种话语言外之力的不明确是带有动机的,是为了满足交际双方的共同利益而出现的。[7](p203)说话人为其话语创设多个语境,使某些词语产生临时性的语用意义,可说者让该词语的原有概念意义临时丢失,为听者留下语义空白,其目的就是把话语有可能产生的交际责任推向听话者,而让自己处于进退自如的主动地位。Thomas曾说,言外之力源于说者不愿意明确表示与其话语相关的言外价值,让接受者来在推定之后去解释其话语之力的意图,这种方法的使用就可以避免与接受者相对抗所产生的风险或因遭接受者拒绝而引起的尴尬。由此可见,词语语用意义的语用缺漏在话语中的恰当使用,确实是一种较好的促使交际功能完全实现的语用方法和语用策略。[8](p127)从这个角度说,言语表达要追求一种无限的“大美”,就应该善于在特定语境中寻求词语特定的意义面貌,大胆运用这种语用策略,以创造“缺漏空白”中所蕴藏的“无限”语义空间。
在很多情况下,语用缺漏的语义表达要比完实的语义结构更能形成优美的表达效果,它可使话语的交际价值成倍增长。如姚燧的《凭栏人·寄征衣》:“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征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诗句中,作者有意給“寄”一词设置了两个语境条件,语境条件不同,其语用意义也不同,接受者无法确定,到底寄了没寄,语义缺漏留白。这就给读者留下了广阔无限的意义想象空间,也给言语表达增设了丰厚的修辞学价值:妻子思念远征在外丈夫的真情、亲情、爱情等情意被表达得淋漓尽致。这种意义缺漏可能要比意义完实更能撼动人心。再如,据说古代一个书生要给远在家屋的妻子写信,他有意寄回一张白纸。妻子收到之后,即刻回寄一首:“碧纱窗下启缄封,一纸从头彻底空。知汝欲归情意切,相思尽在不言中。”妻子何其聪明,面对丈夫的有意缺漏,生生地在文本空白之处填满了浓浓的真情,在充分展示内心心迹之中以情补漏,把它说得情意绵绵,真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无限孕育多元。词语语用意义的语用缺漏带来了审美视角的多元性,这一多元性是审美主体双方共同作用的结果。说者在语义构建中投射了自己强烈的主观情感、意念,或故为曲笔;读者在语义解码中同样也投射了自己强烈的主观情感、意念,或故为曲解。所谓“人人心中都有个林妹妹”,所谓“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9](p254)如此,说者在语用缺漏中留下了诸多无定之处,读者又在这诸多无定之处进行了诸多无定的创造,审美的无限性于此形成。
言语表达中的缺漏是相对于表达中的存在来说的,因而词语语用意义的语用缺漏是相对于语义表达中的“词义存在”而言的。“词义存在”是指语境中词汇概念语义的客观而直接显现,明确而稳定;语用意义的语用缺漏则是词义没有直接显现出来,是一种“省略、间空和未定点”,因为,语用缺漏下的词义必定是“词义存在”的某种变化或变异,熔铸着说者的某种意念、理想或情感,是一种隐蔽的东西。就“词义存在”和词义语用缺漏来说,前者是语义的基础、条件、背景、根源,是规约而限定的;后者是语义的调整、变化、建构、变异,是临时而无尽的。
词义语用缺漏也并非绝对的空无,而是内蕴“万有”的大全,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言外之意,”[3]它的把握与明示需要主体人活跃的审美想象力,并在主体人的能动参与下,词义语用缺漏超越“词义存在”而又胜于“词义存在”,“词义存在”则因语用缺漏而生辉,以“缺漏空白”丰富了自身。因此,富于语用缺漏的话语词语,常常能使词义凸显出空间的无限与时间的无极;同时,其蕴意浑厚深邃,蓄旨无定遥旷,常常彰显出邈远、放旷、空脱、洒荡、疏朗、含蓄的空灵美。如,山水诗人孔孚先生《雨后》如此云:“云,/把水拧光了。/挂在海边的树上 /晾。”句中显现的定不会是“晾”的“词义存在”,作者通过所描绘的语境,让“晾”发生语义变异,为读者留下了词义空白——促使读者的思绪向词义之外延伸、扩展而去推想那空旷阔大中往来的灵气与荡漾着的无限清新。
从交际效果来看,词语语用意义无疑是顺应了Leech的礼貌原则,渗透着尊重对方、保护对方自尊的礼貌信息。[10]即在实际的交际中,有些意思不能直接表现出来,说者就通过特定语境的设置诉诸于听者的联想和想象,就形成了话语中词义的“未定点”或空白,形成了言语表达的含蓄效果。但这个不直接说出的“未定点”或空白,往往比直接显露出的“词义存在”更意味深长,比直言不讳的“词义存在”可取得更佳的修辞语用效果。如电影《归心似箭》中的玉贞说:“那你一天给我挑两趟水。挑到我儿子娶媳妇,挑到我闺女出门子,给我挑一辈子。”句中的“挑”说得含蓄,它直接语义的背后有深层次的言外语义内容,这一言外内容就是不宜直接说出的“语用缺漏”。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缺漏”,才可能撩起接受者丰富而深沉的情絮,这一语用缺漏不仅符合特定情景中人物的精神状态,也符合中国女性表达爱情的含蓄、委婉的特点。[10]如此引人深思、蕴味深长的“缺漏”因其含蓄深沉、耐人寻味而远远胜过了“词义存在”。
从美学特征角度来观察,大凡优秀的话语总是让人百读不厌的语言艺术品,彰显着某种形而上的东西。读者常常能从其“有限”中见“无限”,依据有限的“意义存在”去领略无限的审美意蕴。而词语语用意义的语用缺漏正是这种语言美的体现者,它于“词义存在”中留下必要的语义空白,其间含意蕴、扬意趣,耐人寻味,给读者以无限的联想和想象。因此,“语用缺漏”是虚无中的“万有”,它丰富了词义的内涵、拓宽了言语的内容、升华了篇章的意境,给人以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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