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计模式转变背景下中缅北界傈僳族的国家认同
——以云南中缅边境白岩傈僳族村为例

2013-04-10 19:52杨跃雄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草果傈僳族生计

杨跃雄

作为客观存在于自然界中的物种,与周边环境发生联系并与其进行物质交换,在长时间的适应中探索出一套适合自身生存和发展的模式,是人类群体最基本的存在前提。生计模式的选择是一种作用于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生存智慧,同时生计模式本身也是一个变化和发展的过程,“族群关系及互动的他者的需求、生态环境和国家管理模式对生计模式变迁都可能产生重要的影响”。[1]从自给自足的采集狩猎到农耕游牧,再到参与市场经济和全球化,生计模式的转变不仅影响着跨境傈僳族内部经济、文化和社会的发展,更会对其现实的“政治属性”及利益诉求产生作用。

一、 白岩寨傈僳族生计模式的转变

白岩傈僳族村位于云南省德宏州盈江县支那乡支东村委会的最北边,与缅甸的密支那接壤,是一个典型的边境少数民族村寨。白岩寨由3个分散的自然村组成,分别是大寨、中寨和最靠近缅甸的老寨,全寨共有91户423人,99%是傈僳族。其中大寨共有66户310人,白岩寨主体居民都生活在这里。中寨有23户104人,老寨则只有两户人家居住。村民80%信仰基督教,只有少部分信仰傈僳族原始宗教和佛教。白岩寨海拔1560米,土地面积18000亩,土地以山地和林地为主,其中水田有500多亩,但产量不高。白岩寨距盈江县城120千米,距支那乡政府21千米,距中缅边境第6号界桩6千米。白岩寨的粮食作物主要有水稻、旱谷、荞麦和玉米,多数人家大米不能自给,要到支那街上买米吃,其他粮食作物则主要用来喂禽畜。经济作物主要有草果和油菜。*本文写作资料、数据的最后收集日期为2013年7月。。

20世纪90年代以前,限于当地的自然条件和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白岩寨傈僳族还主要依赖粗放的刀耕火种辅以山地耕牧和山地耕猎的农业经济模式生活,当时少量的水田亩产稻谷只有200多斤,主食是玉米、荞麦和土豆。饲养的禽畜主要有土鸡、水牛、山羊、骡子和小耳猪,水牛和骡子是代力动物,用来犁田和驮物,其余则日常食用或作祭祀、送鬼等仪式的牺牲,很少出售。白岩寨村民与外界的贸易主要是用木材、药材、野味和竹篾、竹篓等向支那村的景颇族和傣族换取大米、盐巴和一些日常用品。而在大烟收获季节到缅甸打短工是白岩寨劳动力创收的主要形式。整体而言,当时白岩寨的生计模式虽然能保证村民在一定程度上的自给自足,也能满足共同体的稳定运转,但是这种传统的模式对生态环境和动植物的生命周期过于依赖,抗风险能力较低,经济收益也不高。 白岩大寨与老寨相距4、5公里,但因山路崎岖不平,要步行一个多小时才能从大寨到达老寨。1971年国家搞政治边防运动,为了便于管理,当地政府和部队便号召在老寨生活了一百多年的傈僳族人陆续搬到了新寨(大寨)和中寨定居,所以现在好多人家在老寨还种有田地。1993年白岩新寨通电,1995年国家出于国防的需要修通了从支那乡政府到第六号界桩的国防路(土路),2004年为了建设支那河一级电站便在原先土路的基础上铺设了弹石。到2000年以后,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政府的各项引导和支持以及白岩寨傈僳族致富意识的加强,其生计模式发生了重大转变。山林刀耕火种的传统种植模式早已不再被沿用,而山地耕牧、耕猎和丘陵稻作等农业模式虽然有所保留,却依然只是传统农业的一部分,不再成为白岩寨村民主要的生存资料来源。而今白岩寨傈僳族的经济收入主要靠草果种植、木材采伐运输、打工做生意以及政府的一些经济补助,其中草果种植和木材采伐运输在白岩寨生计模式转型中起到重要作用。

草果(学名:Amomum tsaoko)是姜科豆蔻属植物草果的果实,主要分布在我国西南边陲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生产技术落后的少数民族山区。草果为多年生草本植物,成熟植株盛果期长,8月上旬开始采摘并逐渐上市。草果生产受益时间长(挂果可达20年),用工少,经济价值高,成熟期在秋收后,采果不与粮食生产争劳力,是十分适合在西南山区栽种的经济作物。白岩寨的草果种植始于20世纪80年代(具体是由政府首先推广还是村民自己引种村民也不能确定),由于当时技术、市场以及交通的限制,白岩寨草果的种植规模并不大,但白岩寨有着利于草果生长的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之后几年在政府的鼓励和市场的刺激下,白岩寨的草果种植面积不断增大,如今草果种植已经成为了白岩寨村民农业收入的主要来源。2012年白岩寨草果种植面积达1300多亩,平均每户15亩,几乎每户人家都种有草果。生草果的价格也由十多年前的0.4元一斤涨到了现在的4.5元左右一斤,干草果则最多可以卖到20元每斤。虽然不同的种植区域、气候、水文和市场条件会影响草果收益的稳定性,但是凭借广袤的种植面积,保守估计白岩寨每年仅卖草果所得的现金收入就能有一百多万元。

白岩寨所处的大娘山地区,森林覆盖率极高,木材资源十分丰富,又与缅甸木材的主产区(缅北地区)接壤。2000年以后,凭借地缘和族缘优势,白岩寨伐木售木以及在中缅之间做木材生意、搞木材运输的人数便逐渐增多。白岩寨村民在木材上的经济收入主要来源于两种途径,一为砍伐本地(中国境内)较细一些的树木,出售给附近乡镇需要盖房子的人家或外地一些木材老板;一为到缅甸做木材生意,这其中又有两种情况,或当老板或做司机、小工。在国防路修通的一段时间,寨子里许多人做起了到山上伐木再卖给外地老板的营生,也因此赚到了许多钱。2005年以后,在寨里几个老板的带领下,许多青壮劳动力纷纷到缅甸,加入到了伐木、挖树根和运输木料的队伍中。白岩寨有20多辆大卡车专门做缅甸木料的运输,这些卡车一般是一家一辆,但也有几小户人家拥有两三辆,自家开不完就租给别人开。木料运输每年能为白岩寨带来近百万的收入。近年来随着白岩寨傈僳族村民受教育程度和经营能力的提高,一些人做起了草果生意,寨子里一些精明的年轻人则在乡上开了饵丝加工厂和服装店。白岩寨村民在生计模式转变后,经济收入和生活条件都有了很大的提高,而一种作物的引进和一种新生产关系的联结,不仅会影响民族群体的经济生活,同样也可能会导致自然环境、族群关系和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变化。[2]

二、新生计模式下的国家认同

足以维持一定的民族群体生存的自然资源储量和对该民族群体自身经济权利的承认、保护和发展的支持,是确保一个民族群体选择生活在某个国界内并产生国家认同感的两个基本前提。迁徙民族共同体成员的民族认同是在该共同体内部社会化过程及与其他异民族为参照物在与其交往中形成的,就迁徙的跨境民族来看,其民族认同要比国家认同更易形成,也更加稳定。生计模式的转变对白岩寨傈僳族的经济、生态、社会、宗教、文化等各方面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在以草果种植、木材采伐运输为主的新生计模式下,白岩寨傈僳族人的生活条件明显改善,2011年白岩寨人均收入达到6000多元,而其所在的支东行政村人均收入才2000多元。经济地位不断提升的白岩寨傈僳族开始变得稳定、自信、开放,并渐渐以区域政治的应该参与者和政府服务对象的一员的身份主动发出自己的声音来。

(一)对中国市场和政策的依赖

中国是草果最主要的消费市场,白岩寨每年生产的草果都是由盈江和腾冲的汉族老板来收购后再销往各地。不断增加的市场需求是白岩寨扩大草果种植面积的根本动因,从最初种植草果时的无人问津,到现在的供不应求,在草果种植逐渐成为白岩寨最重要的经济来源的同时,白岩寨傈僳族的市场化参与程度也在不断加深,而中国市场对缅甸木材的需求则是白岩寨木材采伐和运输营生得以进行的基础。在以白岩傈僳族为媒介的条件下,缅甸傈僳族也将自己种植的草果销售到中国市场,许多人还参与到白岩寨的伐木队中。在生计模式转变的背景下,白岩寨傈僳族和缅甸傈僳族之间形成了如涂尔干所说的“有机团结”式的经济互助关系。白岩寨许多家庭在缅甸有亲戚,一些家庭还在缅甸种有草果地,伐木、挖树根和木料运输的生意只有依靠缅甸傈僳族的关系才能顺利进行,而到了除草和收获草果的季节,中缅傈僳族亲戚之间的劳务互换也是新生计模式的组成部分。这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经济关系,即中缅两地的傈僳族都在参与同一种经济行为(当然两边参与的深度和人数有明显不同),双方通过民族认同和共同的利益需求维系这种经济关系,此时各自不同的居住地和国籍反而为彼此带来了共同的好处,在这个过程中民族认同是得到加强的。对跨境而居的傈僳族而言,市场经济的发展一方面使得中缅两地傈僳族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另一方面也突出了中国傈僳族在这种经济关系中的地位,这使得白岩寨村民因为得到了国籍上的优势而有自豪感;国家政策的鼓励和支持也是白岩寨傈僳族生计模式得以转变的主要原因之一。从2004年起国家开始免费给白岩寨村民提供草果苗,2009年起扶持种植坚果。2011、2012年免费发放了16万株草果苗和6000株核桃苗。2009年免费提供了3000株油茶苗。当地政府还派遣相关农业技术人员到白岩寨指导草果和核桃种植。此外,国家实施的通水、通电、通路等工程,以及从2012年开始实行的每户1000元的边境少数民族现金补助、从2009年开始实行的准生三胎政策、新型农村医疗保险免费等措施都使得这些能够与境外村寨进行直观比较的边民有了身为中国公民的自豪感。白岩寨村民知道缅甸傈僳族的土地远比他们多,但是没有他们富裕,就是因为缅北地区经常打战、社会动荡不安,国家也根本没有扶持经济的政策。他们的富裕生活使他们认识到了国家力量对于发展的重要性,并且也由此强化了自己的国家认同。

(二)新生活方式对国家认同的强化

草果种植增加了白岩寨村民的经济收入,也为许多家庭购买运木卡车提供了原始资本。在新经济模式下,家庭中的青壮劳动力在农闲时节和旱季外出打工,妇女和老小则负责打理家务和照看草果地。经济收入和开放程度的增加,使得白岩寨村民越来越重视起教育来,他们意识到只有读书才能掌握各种知识,才能做生意、与人交流,他们开始鼓励孩子努力学习,并将孩子学习成绩的好坏视为家庭的荣辱。到2013年,白岩寨共有两个在读大学生,6个在读高中生,还有一些年轻人在腾冲、芒市、易门等基督教学校学习。新的生计模式给了白岩寨傈僳族不断求学深造的经济基础,为他们接触和了解主流文化创造了条件。2003年白岩寨的村小学被村委会所在地的达海完小合并,这就意外着村里的小孩从一年级起每周都要步行十多公里的山路去上学。为此,白岩寨村民在多次向相关部门反映未果的情况下,就自己拼钱请老师在原来的教室里办起了初小,想着等孩子长大一些再让其到公办学校读书。在白岩寨村民看来,会汉语、了解主流文化的孩子是家庭对外交流的一个窗口,也是家庭未来的希望。受教育人数的增多是白岩寨参与国家主流经济文化生活的保证,而主动学习中国的主流文化、了解游戏规则、运用更能被别人接受的方式维护自身的利益,这些形式本身就是白岩傈僳族为做好国家一员所做的努力。

得益于国家广播电视村村通过程,到2010年底白岩寨几乎每户村民都能接收到电视信号。于是劳作归来,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火塘旁边看电视便成了白岩寨村民的主要娱乐活动。50岁以下的白岩寨村民都能听得懂一些汉语,电视不仅能给这个偏远的边境村庄传达一些新的国家政策法规,给予当地村民一些新闻和气候方面的资讯,更能在提供多样化的节目选择的同时成为村民参与国家主流文化生活的一个平台。在对娱乐节目的议论和热播电视剧的蹲守过程中,傈僳族村民广义上的文化自觉和国家认同实际上已经被逐渐强化;此外,受汉文化影响,在经济条件不断改善下,白岩寨傈僳族的住房结构也在发生转变。从最简易的用竹子搭建而成的“叉叉房”到茅草房,从木架瓦房到两层平房,房屋的修建成本和使用寿命在不断的增加。对一个跨境而居的迁徙民族来说,房屋的结构类型不仅是其经济实力的外在表现,更关系到其对居住地生存条件的认可程度,对居住国家的信任度和对未来的预期。对比中缅两国边境的房屋异同,每当被问及缅甸傈僳族和中国傈僳族有什么差别时,白岩寨村民给出的第一个答案大都是缅甸那边傈僳族的房子没有中国这边的好,再问及原因,回答也多数是那边政局不稳,到处躲避战争所以只能修建一些简易的临时居所等等。住房结构的长久化和稳定化变迁是白岩寨村民经济实力和安全感增强的体现,也是其对国家政权信任度增加的象征。

(三)寻求政治参与权

生计模式的转变使得白岩傈僳族的经济收入要远胜于当地其他边境少数民族,经济地位的提升不仅增加了白岩寨村民的自信,也增加了其积极争取进入国家主流政治体制、获得国家权力照顾的决心。傈僳族大约占支那乡总人口的25%,而乡政府却没有傈僳族的官员,这对富起来后要求更多政策保障的傈僳族来说是个大问题。建成于2005年的支那河一级电站由于在各个山的水源处打洞取水,造成了白岩寨的草果大量减产,白岩寨村民多次和电站交涉,并向政府反映情况,但最终都没能得到很好的解决,他们将其归结为本民族在政府部门没人,所以没有能力来维护自身利益。在笔者调查的过程中,白岩寨村民一直强调“国家的政策是好的,但是落实到基层就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傈僳族没有在乡政府当官的,有好处肯定也被景颇族和泰族(傣族)占了先”之类的问题,这说明新的生计模式用共同的利益诉求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白岩寨村民之间的联系,现在的白岩寨村民已不再为了躲避外来压力把自己与其他民族区隔开来,而开始尝试主动地运用自己少数民族的身份与其他民族争夺话语权。“不仅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而且一个民族本身的整个内部结构都取决于它的生产以及内部和外部的交往的发展程度。”[3]这是民族存在的社会性发展所产生的必然结果,也是国家政权在承认各民族平等的条件下,白岩寨傈僳族对“民族”这个资源博弈工具的合理使用。[4]在盈江地区,历史上傈僳族属于迁来民族,再加上傈僳族在当地的人口数量不占优势,所以一直被排挤在主流政治体系之外,于是在白岩寨傈僳族经济实力增强后的今天,寻求更多的政治参与权,在政府的政策制定中提出自己的意见成为维护傈僳族自身利益的必要条件。白岩寨村民对民族平等的要求、对进入国家主流政治体制的欲望,是其对政治参与权的争取、对国家主体文化的认可,而寻求政治参与权的过程也在无形的强化着他们的国家认同。

结语

不论某个边境村寨的计模式如何转变,就整个傈僳民族的发展史而言,其时间跨度和产生的影响都是有限的。 白岩寨傈僳族与缅甸傈僳族在新生计模式要求下组成的“有机团结”只是白岩寨傈僳族在以族群认同为共同获利工具的前提下维护其既得利益的合理选择。况且在新生计模式形成后,“当社会经济的运行形式通过市场交换形式而外化为一种独立的运行体系时,也并未摆脱它同社会的其他制度性要素存在的关系。”[5]作为一个不断迁徙的跨境民族,傈僳族民族和国家的观念始终处在不断的演变过程之中。所以硬是要在生计模式转变的背景下,认定某个跨境民族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绝对此消彼长是欠妥的。实际上,在不存在资源博弈和政治阻隔的情况下,白岩寨傈僳族在保持跨界交流的同时也强化了其国家认同,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二者是可以成正比例发展的。

[1] 高志英.傈僳族的跨境迁徙与生计模式变迁[J].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

[2]秦红增、唐剑玲.定居与流动:布努瑶作物、生计与文化的共变[J].思想战线,2006年第5期

[3]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p25

[4]陈庆德.资源配置与制度变迁:人类学视野中的多民族经济共生[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p92

[5]陈庆德.民族经济交往关系与结构的分析[J].民族研究,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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