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拉太
目前史学界对吐蕃时期历史分段有几种不同的观点,同时对“吐蕃”一词概念的时间范围也有不同的解释,形成具有非定论性的一些看法,可具体分析起来不免觉得几分模糊。1. 现代史家虽然对吐蕃王朝时期有比较明确的时段划分(至少在同一具体的时间段内是如此),有略为清晰的时空研究范畴,但仍然没能解决藏文文献所记“吐蕃”与汉文史籍中出现的“吐蕃”之间在概念上的区别;2. “吐蕃”与“吐蕃王朝”、“吐蕃政权”、“吐蕃时期”、“大蕃”等概念有混淆使用情况。这种历史界定及概念的不确定性,对吐蕃史的深入研究及吐蕃史钩沉有潜在的不利影响,难免产生技术性错误。
鉴于此,笔者依据大量藏汉史料,结合近几年对吐蕃史的研究,提出“吐蕃”一词在概念上应分为前吐蕃时期、吐蕃王朝 (大蕃)时期及后吐蕃时期三大时段的观点,试图构建更为广阔、更为灵活的吐蕃史研究时间范畴。
学界表述吐蕃(对“吐蕃史”、 “吐蕃”概念的界定)时普遍存在完全不同的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吐蕃时期”是指第一代赞普聂赤赞普登上王位起,到四十一代赞普达蘑吾东赞被杀期间的吐蕃史,①有的史书载吐蕃赞普王朝历时四十二代赞普。跨越一千余年;另一种认为从松赞干布至末代赞普达蘑吾东赞,历时近两个半世纪。持第一种观点的学者大部分是藏族学者,持第二种观点的学者有:林冠群、②林冠群:《唐代吐蕃史论集》,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6 年,第115 页。陈庆英、③陈庆英:《西藏通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 年,第27 ~29 页。王尧、陈践④王 尧,陈 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 年,第212 页。等。产生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学术观点,主要原因除了各自理论倾向外,与所引述的藏汉文历史文献记载也有很大关系。在汉文文献里,吐蕃王朝时期仅指唐代吐蕃史部分,一般汉文史书把松赞干布之前的各吐蕃部落政权以“吐蕃诸部”概略起来,指多个各自为政的部落政权同时存在。散居在青藏高原各地的藏系大小部族均以“羌”来称呼,甚至把当时普遍称为“bod”的雅隆部落也冠以“发羌”之名。很明显,在汉文文献里,对7 世纪以前的吐蕃或藏族没有一个很准确的理解和把握。虽有些零星的记载和表述,但毕竟是片面和模糊的,其中一些内容要作为信史加以引用确实不妥,应与早期藏文文献进行比对印证。藏文文献普遍认同聂赤赞普为第一代赞普,藏族社会也是从这时起步入吐蕃王朝时期,然某些内容混淆不清,需进一步甄别。出现这样一种时间跨度逾近千年的观点分歧,主要原因还是对“吐蕃”概念的时段把握及“吐蕃”一词概念延伸之时间尺度的不同。
另外,那些把公元7 世纪到9 世纪两百余年的历史称作“吐蕃”的史学家,很可能是以建立青藏高原统一的吐蕃国作为理论依据。提出这种观点,显然是一种以“国家政权”标准划分时空界限的观点,目前在特定理论体系内已形成定论,而这又却忽略了藏文史籍的惯性认同。
也有学者认为,吐蕃王朝历时1 748 年,自聂赤赞普建立雅隆部落政权至公元923 年赞普后裔白科赞被杀。①德荣泽仁邓珠:《藏族通史·吉祥宝瓶》,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23 页。这显然把聂赤赞普在位时间上溯至公元前8 世纪,王朝崩溃时间推至公元10 世纪,与其他史家观点相差甚远。但依据一些苯教类藏文历史文献及从吐蕃王室后裔统治青藏高原的情况分析,能印证这种观点的可能性也较大。
无论怎样,综合分析吐蕃时期各类文献及后期藏汉史书记载,基本上把达蘑吾东赞看做吐蕃王朝末代赞普,其后历史为分裂割据时期,很少有史书把达蘑吾东赞之后,割据一方的各赞普后裔政权时期藏族史看做吐蕃史的延续。更重要的是,上述两大观点都把“吐蕃”与“吐蕃赞普王朝”的概念完全等同起来加以分析和论述,对“吐蕃”概念延伸出来的时间跨度没有做任何解释和进一步梳理。
本文把“吐蕃”概念的时间范围分为前吐蕃时期、吐蕃王朝时期(大蕃)、后吐蕃时期三个时段。其中,前吐蕃时期、吐蕃王朝(大蕃)时期可称作“吐蕃赞普王朝”时期,后吐蕃时期作为“吐蕃”概念延伸的时期也应当予以考虑,并要从吐蕃史的整体性来阐释文献记载之“吐蕃时期”。
笔者认为,“吐蕃”一词的概念应该与“吐蕃史”相当,把吐蕃史仅仅作为吐蕃赞普王朝史来加以论述无法对“吐蕃”概念有准确把握,从而在吐蕃史宏观研究及吐蕃时期相关理论问题研究中产生较大不确定性。
对“吐蕃”概念进行“三段论”的新的历史考察,有如下依据:1. 藏文史书普遍记载聂赤赞普为吐蕃王朝第一代赞普,在口碑资料也有一致的说法。2. 达蘑吾东赞二子欧松与云丹之间出现内讧后,统一而强大的吐蕃赞普王朝开始走向瓦解,随后相继出现大小不等的地方割据政权,但这些地方政权均为赞普后裔所建。3. 藏文史书所载的“分裂割据时期”,是针对统一的吐蕃王朝而言的,并不是指与吐蕃王朝断裂的另一断代史。现代史家对藏文史籍中“分裂割据时期”的理解不够透彻,又有断章取义的情况。4. 分裂割据时期地方政权首领大多仍以“赞普”称王,与后期政权执政者“dpon chen” (大首领)、 “rgyl bo”(国王)、“sde pa”或“sde srid”(行政长官)等不同。5. 吐蕃赞普世袭四十几代,期间发生了两次历史性的转折,即:雅隆吐蕃赞普政权统一青藏高原建立强大的吐蕃王朝;统一的王朝政权土崩瓦解,形成割据鼎立状态。两次转折使吐蕃历经邦国部落政权散居的前吐蕃到高度统一的吐蕃王朝,再到地方割据的后吐蕃三个时期,最终到了吐蕃历史终点。
如果说吐蕃一词为藏语“bod”的对应词或“bod”的音译,②对“吐蕃”一词的含义和来历虽有几种不同的解释,但目前基本趋同于吐蕃为“bod”的音译。那么对吐蕃或吐蕃史的分期也应该有所新的认识。实际上, “bod”作为地域和部族的名称,在7 世纪之前已经出现,至少从敦煌藏文文献及早期本土藏文文献能印证雅隆悉补野赞普政权属地叫“bod khams”。由此可见,汉文文献所见“吐蕃”与藏语“bod”的发音及寓意完全吻合。近代以来有人把吐蕃译作“thu bhod”或“mtho bod”是无中生有的名词,纯粹是造字。既然吐蕃与“bod”对应,我们不妨把雅隆吐蕃政权也放入吐蕃史的范畴,把它作为吐蕃的前半段来加以论述,更何况,历史上藏族传统史家一般将把雅隆吐蕃政权置于吐蕃史的历史范围之内。从敦煌出土古藏文文献记载看,吐蕃时期普遍将吐蕃赞普王朝的建立归功于聂赤赞普,并由此把聂赤赞普视作吐蕃第一代赞普,③王 尧,陈 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 年,第69 页。这种观点在吐蕃赞普王朝崩溃后被后期藏族史家广泛采纳。④娘·尼玛沃塞:《嘛呢全集》(藏文),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1 年,第270 ~271;辛绕弥沃等:《雍仲苯教史》(藏文),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 年,397 页;弟吴贤者:《弟吴宗教源流》(藏文),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215 ~240 页。
据敦煌古藏文文献记载,⑤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藏文文献,P. T. 1286.雅隆悉补野部落未统一吐蕃之前有十几个杰阐(rgyal phran 意为小邦国),各据一方,各有城寨和家臣属民。从“在此之前,传说古昔为分裂之局面。往昔于各地有小邦国及其家臣,应世而生。众人之王,广域之主,王威猛,臣贤能,以深沉谋略,一一加以兼并,收为属民,最后鹘提悉补野之权势无可匹敌”①王 尧,陈 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 年,第160 ~161 页。的记载以及该文本所罗列之邦国家臣来看,这里所举诸邦国时期应当是指聂赤赞普以前的小邦政权。而“一一加以兼并,收为属民,最后鹘提悉补野之权势无可匹敌”指的却是松赞干布赞普前期。以此可以推断,P. T.1286 号材料体现的是从聂赤赞普到松赞干布统一青藏高原前的群雄鼎力时期及漫长的兼并过程。所以,这里所提之诸邦统治时间最早不应超过吐蕃第一代赞普聂赤赞普时期,故此时也可作为前吐蕃时期。
聂赤赞普的来历众说不一,概括起来有四种。藏文苯教历史文献认为,聂赤赞普是古代天神下凡来为人主;②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藏文文献,P. T. 1286.藏文佛教史籍记载称,聂赤赞普来自印度释迦王族;③娘·尼玛韦色:《娘氏宗教源流》(藏文),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88 年,第145 页。部分汉文历史文献则说,吐蕃王族属于鲜卑南凉秃发氏;④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958 外臣部·页二0·11276 下,中华书局,2003 年。一些藏文教法史讲,聂赤赞普来自西藏的波沃地方,属于西藏本地人。⑤弟吴贤者:《弟吴宗教源流》(藏文),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215 页。从目前所掌握的文献资料来看,在吐蕃时期,“天神下凡做人主”说最流行。之所以大肆宣扬赞普王室是天神的后代,原因除了这种说法有深厚的宗教文化背景外,更有其特殊的政治意义。作为神明的后裔,赞普王室最有资格统治凡人,君主至高无上,对巩固和加强王权很有意义。实际上天神下凡做人主说和本土说从根本上说明了一个问题,即聂赤赞普是个土生土长的藏族人,因具有超凡的能力,被雅隆部落众人推上“赞普”宝座,做一邦之主。
从聂赤赞普到松赞干布赞普的前吐蕃时期,雅隆吐蕃政权虽进行过一些局部统一战争,尤其从达布宁塞赞普开始进行一系列兼并战争,但总体上来说仍然是邦国部落政权阶段,象雄、苏毗、达布、娘布、藏蕃、多弥、附国等青藏高原上各部落政权独自为政,政权林立,互不统属,亦不存在有常规性统驭全蕃的行政体系,⑥林冠群:《唐代吐蕃史论集》,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6 年,第4 页。没能建立一个与周边其他民族国家相抗衡的统一国家政权。
前吐蕃时期最大的政治事件莫过于止贡赞普被杀事件。罗昂与止贡赞普比武杀了赞普,篡夺王位。关于止贡赞普这个名字的由来及被杀事件在各类藏文史书记载有异,但仔细斟酌可从文献背后找出其他原因。止贡赞普有意实行压制本土苯教的政策,⑦苯教徒们一般把此事视为苯教的第一次灾难和衰落。从外地请来一些异教徒传教(经考证,这一宗教很可能是当时盛兴于印度北部的古代宗教自在天派),⑧达仓班觉桑布:《雪域历史名著精选(28)》(藏文),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7 年,第82 页。限制格辛 (sku gshen,苯教最高精神领袖,教权与政权于一身,仅次于赞普的掌权者)权力,导致苯教徒的极大不满,最后设圈套杀害赞普夺取王权。罗昂的身世也并不像文献记载那样一般,他最有可能是位保守派实力人物,因信仰受制同众苯教徒联手杀害赞普。依据后期藏文史籍,赞普被杀后罗昂执政13 年,但敦煌古藏文文献明确记载罗昂执政不到几年被哈牙氏木胡西库与那囊氏赞雄甲二人报仇丧命,⑨王 尧,陈 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 年,第157 页。札氏如来杰长大成人后才帮助赞普二子夺回赞普王位,本人认为期间至少必有近20年的权力真空 (或罗昂子孙继承赞普王位,施行部分王权)期,一般史书及现代史家均未对此提出疑问。
概括起来,前吐蕃时期的历史特点是:赞普王位实行世袭制,赞普王室统治区域大致以雅隆地区为主;出现过雄踞一时的象雄及苏毗等比较强大的部族政权,但没能出现雄才大略、有政治远见的政治领袖,从而失去了统一青藏高原各藏系部族邦国的时机;出现割据一方,各自为政的局面,但与此相反的是,形成了统一的斯巴苯教文化(srid pavi bon)系统,生成统一的宗教意识形态;由于所处地理环境、对外交往影响,使各部落政权的社会经济文化发展呈现不平衡性,出现形形色色的部落政治社会现象。从宗教文化层面讲,前吐蕃时期的主要宗教意识形态为苯教文化,与吐蕃王朝时期佛教本土化的宗教意识不同,苯教在前吐蕃时期占有绝对的优势地位,甚至出现苯教上层人士参政议政的情况。
从达布宁赛赞普始,雅砻赞普政权开始兼并周边部落政权,征战周围,从而把势力推向外围。南日松赞赞普时有一部分周边部落政权相继臣服,并把矛头指向东北方向,拉开了吐蕃统一青藏高原的序幕。
“大蕃” (bod chen po)或吐蕃王朝是指公元7 世纪初到9 世纪后期的吐蕃赞普王朝时期。吐蕃王朝时期称为“大蕃”,除文献记载能够印证之外,也有笔者个人的想法。公元823 年立于拉萨的唐蕃会盟碑北面藏汉对照碑文中“bod chen po”的汉文对应词是“大蕃”,并于大唐并列出现在西面的碑文中。当时把吐蕃称为“大蕃”可能有抬高吐蕃国家地位之意,但确有这一名号。对吐蕃一名的由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吐蕃系藏语“上部藏区”的混合译,吐为“stod”即上部,也有人认为吐蕃一词出于吐火罗语,①李文实:《西陲古地与羌藏文化》,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278 页。但本人同意吐蕃为“大蕃”之说,②转引自李文实《西陲古地与羌藏文化》,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278 页。吐为大字音译。汉文“吐蕃”一名首次出现在两《唐书》,之前汉文史书把青藏高原上诸藏族部落均以“羌”等来称呼,没有吐蕃一词来概括藏族先民的记载。再者,暂且不述吐蕃名称溯源,至少在吐蕃王朝时期 (7 ~9 世纪)就有用“大蕃”来指称吐蕃的惯例,所指时间范围也恰巧在赞普王室统一青藏高原后的藏族历史阶段,至此,笔者认为用“大蕃”来统称统一的吐蕃赞普王朝有其合理性。
这里需更正一种惯性的错误观点,即藏族前身为“吐蕃”说。在汉文文献中,藏族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称谓,但藏文文献自始至终均以“蕃”(bod)自称。现有不少人在研究过程中以为藏族在吐蕃王朝时期称“吐蕃”,后逐渐演变成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后才称作“藏”或“藏族”。甚至有人将吐蕃反译作藏文后,藏族在古代的称谓竟变成“thu bhod”这个外来词,把吐蕃王朝译成“thu bhod rgyl rabs”,更有甚者将吐蕃译为“mtho bod” (意为高原上的藏族)。这些均是无稽之谈,以论代证,那些吐蕃译作“thu bhod”的人自己也说不清该词为何意,更不用说“mtho bod”是现代人发挥自己想象力大胆演绎罢了。查阅各类藏文文献得知,吐蕃王朝的对应词应是“bod btsan povi rgyl rabs”,这一点没有必要再进行反复论证和讨论。
松赞干布赞普把父王南日松赞开创的全蕃统一大业推向盛世,依靠智勇双全的功臣,基本上完成了单一的部族内部统一到区域性民族的统一大业,建立起强盛的吐蕃王朝,从此,吐蕃正式进入中亚政治实体范围,“吐蕃变成了中亚地区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③李芳桂,柯蔚南:《古代西藏碑文研究》,王启龙译,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5 页。一般而言,学者们也基本认同统一的吐蕃赞普王朝为吐蕃王朝时期,这是从吐蕃的疆域范围、政治势力及古代中国西北的民族政治格局所下的结论。吐蕃赞普王室在不断兼并扩张的过程中首先统一整合了卫藏(西藏)地区,进而进一步向周边区域拓展势力,到公元7 世纪中叶基本完成统一青藏高原的历史使命,建立起强大的吐蕃王朝。在整个强盛过程中,吐蕃不断调整内外政制,对内强化军政机构,对外实行武力扩张。吐蕃不但统一青藏高原,还向青藏高原外围部分扩张,先后占领原属于唐朝的甘肃河西走廊到新疆的天山一线为界的大部地区,同时还与大食、突厥、回鹘、吐火罗、迦湿弥罗、勃律、尼婆罗、天竺等南亚和中亚国家发生密切的接触,甚至曾一度攻占上述国家的一些局部地区。在其鼎盛时期,疆域西至葱岭,东到甘肃清水陇山一带,北达河西走廊及腾格里沙漠,南低印度恒河北岸,几近上千万平方公里。④参见霍 巍《吐蕃时代考古新发现及其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 年,第2 页。
吐蕃王朝时期赞普王室完成统一青藏高原使命的同时,在与周边政权多次较量的过程中逐步划定吐蕃域界,把“吐蕃”一词作为民族地域共同体的概念普遍使用,成为不断外延的新的地理政治概念。在后期的历史发展进程中,藏族一般把此时的域界和民族特性作为藏民族共同的生活区域及民族个性,成为区域认同和民族认同的重要指标体系。与此同时,与唐朝进行三次大的划界,基本形成了古代民族国家政治地理格局。
“大蕃”或吐蕃王朝时期一个重大事件是整合了藏文化,进行了一次历史性的全民文化选择,即抑苯扬佛运动,随着一次大辩论,赞普王室较长时间禁废了本土宗教苯教,强行大力弘扬佛教思想,到了公元9 世纪初使佛教理论和伦理思想成为藏族人民普遍的心理文化,佛教开始在吐蕃取得了国教的地位。
佛教在赤祖德赞热巴坚时期到了巅峰,随即便危及赞普王室政权。其实,吐蕃王朝衰亡的种子已于赤松德赞时期埋下,于赤德松赞时期发芽,最后到了达蘑吾东赞时期结下苦果。从表面看,赞普王室大力推行佛教使王权得到不断加强,进一步完善了统治方略,提高了行政效率。但实际上佛教的发展带来了权力之争,贵族大臣们开始感到其地位与权力明显受到佛教传播的威胁,并迫使其在政治上作出一些反应。尤其在赤德松赞时开创的僧相体制,直接导致吐蕃王朝由盛转衰,权力斗争到了白热化阶段。据藏文历史文献记载,赤松德赞及赤德松赞当政期间赞普发布了几次王室教育法令,⑤巴俄祖拉陈瓦:《智者喜宴》(藏文),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 年,第195 页、第215 页。均要求赞普子孙从小接受佛教思想,信仰佛教。在浓重的佛教气氛中成长起来的王子们显然与先祖们不同,缺乏执政能力及从政经验,这一点从赤祖德赞热巴坚身上充分验证出来,吐蕃由此从军事强国变为佛教国家。吐蕃王朝大力推崇佛教的政策另有其他原因。吐蕃王朝自松赞干布统一全藏起,赞普王室与外戚贵族的权力斗争时明时暗,间断不休。后来王室在不断的集权过程中找到新的办法,在推行佛教的同时借助僧人对抗外戚贵族的外来世俗权力,幻想靠宗教力量实现政治抱负。这一做法在一定时期内确实起了作用,抑制了外来势力的几次挑战。但同时也埋下了祸根,将吐蕃王朝彻底拖进内部混乱与争斗当中,最终自我灭亡,统一的王朝国家分崩离析,而佛教也成了牺牲品。
虽然从8 世纪中叶起佛教成了吐蕃王朝的国教,但苯教仍然在吐蕃相当活跃,这从现存的古藏文文献充分体现出来。苯教在民间仍有一定的发展空间外,作为引进佛教的坚定支持者和东道主,赞普王室也保留了一部分苯教仪轨及观念,这大概是跟苯教相信吐蕃赞普的神圣血统有关,因为苯教承认赞普王室的神圣性。
当然,佛教只是在客观上起到了一定的破坏性作用,吐蕃王朝的终结其实有其深刻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原因。第一,外戚贵族间长达几百年的权力争夺,极大地消耗了吐蕃强大的国家实力;第二,短短百年间把疆域扩至整个青藏高原外围部分,历朝不断向外扩张,成为横跨中东亚的强国,但由于人口及防务等复杂原因,强悍而神圣的王权无力遍及整个统治区域;第三,连年战争加重了平民和政府的经济负担,拖垮财政经济,恰巧此时在吐蕃境内发生自然灾害,民怨四起;第四,吐蕃政教的矛盾并未得到妥善处理;第五,多康平民大暴动,响应波及卫藏;第六,吐蕃社会阶级矛盾日益激化。除了上述几个原因外,最重要的还是达蘑吾东赞两位王子间发生了在吐蕃史上几乎从未发生过的赞普王位争夺斗争,①吐蕃史上很少发生王位争夺斗争,因为至少从十四代赞普俄肖列时期吐蕃就颁布了一条成文法,即“王子流放法”(thang mtshams su vbebs pa),其中规定赞普如有数个王子,王位继承人只能是太子,依长幼之序继承王位。一般王兄卒,有子传子,无子则传弟,其余均流放到边远地区或平民中,与平民权利相当。因此,纵观吐蕃历史,很多王子失去争夺王位的权利,从而在赞普王位继承上没有发生大的乱象。把吐蕃王朝直接推入崩溃边缘,吐蕃王朝的辉煌一去不返,后吐蕃时代就此开始。
学术界普遍认为吐蕃自达蘑吾东赞或他遇刺被杀之后进入分裂割据时期,吐蕃赞普王朝随即崩溃,持续了1 千余年的吐蕃王室的统治到此结束。但严格意义上讲,或从严格的学术角度分析,上述结论并不完全准确。因为,达蘑吾东赞虽是吐蕃王朝强盛时期的末君,统一而强大的吐蕃王朝或大蕃政权也是从他开始步入瓦解之路,但藏文历史文献都明确记载达蘑之子欧松赞普于达蘑被杀后即位,并与云丹兄有十几年的赞普王位之争,由各派臣相贵族支持的两位王子间发生内讧与战乱,加剧了吐蕃王朝的进一步分裂,王室四分五裂。时间一久,吐蕃边疆战事不断,民间怨声四起,平民起义接连发生,使得历经200余年而强盛未衰的吐蕃王朝逐渐丧失中央集权。从藏汉史料查找可知,吐蕃王朝也并没有因达蘑吾东赞被杀而迅速完全解体,这期间经历了漫长的王位争夺、平民起义、边塞混战等一系列事情,前后约半个世纪之久,更重要的是,王室后裔们并没有在其后300 余年中完全退出政治舞台,反而以各种力量在吐蕃全区建立若干局部政权继续存在。
为什么把这一时期称作后吐蕃时期呢?究其原因归结为六:1. 统一的吐蕃王朝 (大蕃)虽分崩离析,但赞普世系并未中断,仍以小规模在局部地区建立地方政权;2. “吐蕃”一词在藏汉各类文献中仍频繁出现,直至元朝时期,所指范围也大致囊括了整个青藏高原,并特指分裂割据时期的藏区大小政权,藏汉史书记载相符。另外,此时所提“吐蕃”与后期汉文文献中出现的“吐蕃”不是等值概念,后者只作为群体或民族的代名词,而前者内容丰富,又具政权之意;3. 赞普王室后裔在整个青藏高原尤其在青藏地区建立了大大小小的地方割据政权,均由赞普子孙执政;4. 吐蕃臣民普遍尊崇赞普王权,赞普王位的争夺虽然导致了吐蕃王朝的瓦解,但地方民间仍旧敬畏赞普王权,赞普后裔们或是借机重新建立政权,或是民众推上王位宝座,都在不同区域执政当权;5. 从现有文献推知,除了康区记载不详外,其余藏区均被赞普王室子孙当权执政 (当然,吐蕃周边统治区域自达蘑吾东赞被杀后逐渐失去控制,从此再也未入“吐蕃”概念空间范围内);6. 松赞干布之前历朝赞普在藏文各类史书中均称“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当为第三十二代赞普,没有一部藏文史书把松赞干布称作吐蕃第一代赞普。如接受此说,吐蕃王朝解体后的各地方政权之“赞普”们也应当列入吐蕃赞普世系表中,把达蘑赞普被杀后吐蕃王室后裔建立起来的封建割据政权称作后吐蕃时期在理论上讲并无不妥。
另外,笔者认为史书所载“吐蕃王朝衰亡”和“分裂割据时期”也是针对统一的王朝国家而言的,并不是指吐蕃赞普王室的世袭统治自此完全步入瓦解之路。
统一的吐蕃王朝政权解体后,割据一方的吐蕃地区各政权首领仍以赞普王室后裔接任,并仍然称为“赞普”。如藏文文献称: “自吾东赞起第五代赞普为赤松德松赞”、 “聂赤赞普始,历四十七代后出生此赞普”①扎巴坚参:《神喇嘛益西韦传》(藏文长条写本),第8 页。等,记欧松赞普后裔吉德尼玛衮时称“蕃之 (吐蕃)神圣赞普吉德尼玛衮”,②扎巴坚参:《神喇嘛益西韦传》(藏文长条写本),第2 页。这些与敦煌出土古藏文文献对赞普称谓的记载完全一致。
《弟吴宗教源流》也载:“其 (吾东赞)子欧松,欧松子华衮… …其子神喇嘛益西韦,期间佛法未能兴起”。③弟吴贤者:《弟吴宗教源流》(藏文),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349 页。该书另载:吾东赞后裔“权威比先王们略低,比臣相略高”。④弟吴贤者:《弟吴宗教源流》(藏文),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349 页。又载“现有这些无能的赞普”,⑤弟吴贤者:《弟吴宗教源流》(藏文),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354 页。并较详细地记载了欧松、云丹后裔从政情况,从中略见弟吴贤者也把吾东赞后裔看做统一王朝国家瓦解后的吐蕃实际统治者,可见作者非凡的史学观点。
王位之争加上平民起义使统一而强大的吐蕃王朝随即解体。但史料显示,忠于赞普王室的贵族们后来一直没有轻易放弃重新建立王朝国家的努力。如弟吴贤者云:此时 (约10 世纪左右)大臣们怕王室权位真空,“商议从后藏迎请一位王子,但恐于云丹一方残害”,⑥弟吴贤者:《弟吴宗教源流》(藏文),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351 页。而从吾如 (拉萨一代)地方请来赤德衮赞力推赞普王位。上述后藏王子显然是指欧松后裔一王子,欧松一方在王位争夺中失败逃离王宫后,失去了权力中心拉萨一带的控制权,但吐蕃本部的民众仍然把欧松后代尊为赞普王位正当继承者,可见拉萨一带臣民试图恢复其统治地位的种种努力。
据笔者查阅资料显示,最后一位吐蕃赞普后裔统治时间(局部统治)延续至1681 年,此年结束了拉达克王朝赞普后裔统治的政权。但13世纪因萨迦派首领萨班贡嘎坚赞被元朝蒙古势力委任为藏区实际统治者后,除西藏西部地区外,这种赞普后裔各据一方的割据状况终告一段落,故在此没有把拉达克王朝的最后统治期限并入“吐蕃”概念的时间范畴之内。这时起,赞普王室的神圣权威完全丧失,从此它 (赞普王室)只作为雪域大地弘扬佛法的辅助者和赞助者而被藏人所普遍爱戴,赞普世系传承也逐渐被人们所忽略和遗忘,“赞普”、“吐蕃”这些藏族人引以为傲的特殊名号以历史记忆的形式存在至今。因此,本人认为吐蕃赞普王室的势力衰退至13 世纪宣告终止,藏族社会再次进入了全新的社会历史时期,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一员,正式划入了蒙元中央政府的版图中。由此可见史家所言之“吐蕃赞普世系中最后一位赞普是达玛邬东赞”⑦恰白·次旦平措等:《西藏通史》,陈庆英等译,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96 年,第195 页。说有待重新解释。
总之,据藏文史籍记载,吐蕃王朝自欧松起进入分裂割据状态后,西藏及周边绝大部分藏区仍由吐蕃赞普后裔重新小规模整合统一并继续存在下去,有的政权还积蓄力量不断以新的方式强大起来。正如《智者喜宴》记载之“从此离散的王族后裔各自为政形成九大王,加上桑耶一代政权实有十大王国,赞普世系得到持续传承”。⑧巴俄·祖拉陈瓦:《智者喜宴》(藏文),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 年,第230 页。从某种意义上讲,吐蕃赞普王室的统治以一种小规模局部政权的方式延续不断,赞普的神圣职位在整个藏区长时间内继续得到精神上的承认。
总上所言,笔者认为历史上“吐蕃”之时间概念用以广义和狭义来理解较为妥当。广义上的吐蕃指第一代吐蕃赞普聂赤赞普登位至约13世纪左右萨迦派掌权统领全藏的时段,狭义上的吐蕃仅指吐蕃赞普王朝时期,即前吐蕃时期及吐蕃王朝(大蕃)时期,这种时段分析也主要是基于吐蕃历史进程的考虑。事实上,历史时期“吐蕃”概念的时间范围如上述所论,应包括松赞干布之前雅隆悉补野王朝政权及达蘑吾东赞被杀后赞普后裔所建立起来的各地方政权,时间跨度也应相当漫长。正如弟吴贤者所言“前神王时代,中鼎盛王朝,后分裂时期”,⑨弟吴贤者:《弟吴宗教源流》(藏文),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216 页。这正是吐蕃历史分段的最恰当概括,基本契合了笔者三段论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