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冈
20 世纪中期,人类学者对“过去”有了越来越高的兴趣,也与历史学有越来越密切的互动,史学与人类学的结合,或人类学的历史化,似乎已然成为两个学科发展的重要趋势(Ohnuki-Tierney,1990:1 ~25)。虽然目前关于历史人类学的理论和民族志已经累积了丰富的成果,也有相当多的历史学者走出书房进入田野,同时将人类学理论带入史学领域,但历史人类学还缺乏明确的定义或共识。雅可士 (Axel,2002:12)认为,历史人类学是一个有争议的新学科,在实践上也充满无法解决的矛盾,历史人类学不是两个学科的理论或方法的交换,或彼此对话,反而是制度性定义的历史人类学为两者带来了紧张和冲突,而这个结果将产生一个新的、批判性的知识生产实践。
从研究方法来说,孔恩 (Cohn,1987:2)强调人类学者要以看待田野笔记的方式来看待历史材料;历史学者德克 (Dirk,2002:48)描述了第一次接触档案馆时如同人类学者进入田野感受到的震撼。但重点在于如何进入“文字田野”,以及如何在“文字田野”与“实地田野”的梭巡过程中,累积民族志的基础。另一个关键问题是,历史学者和人类学者对待“历史”有着不同的着重点,前者在于了解过去的本质,而后者的关怀还是在于社会文化 (Kellogg,1991:422)。人类学者在与历史学者的互动中意识到,文化是在历史过程中不断被建构的,历史学者也认识到每一个文化的历史是由其文化所界定的(Cohn,1982:245 ~249)。
历史学者詹金斯 (Jenkins,1996)用复数历史(histories)取代单一论述历史 (history),因为历史论述过去,但不等于过去,而是一种移动、有问题的论述。杜赞奇(Duara,1995:3 ~16)则用分流历史 (bifurcated history)的概念,说明过去不是如线性般的前进,其意义会随着时空分散,也强调历史叙述在传递过去的时候,会根据当前的需要塑造过去。“历史”和历史的差异在于,前者是经由口述、文字和图像表达出对于过去的选择和建构,后者是真正发生的自然和人类活动的过程,两者有不可分离的关系 (王明珂,2001:136 ~147)。而对历史过程和“历史”建构过程的探讨才是重点所在。
无论如何,人类学或历史学对过去的探讨不外乎两个途径:不是从各类文本,就是从记忆追溯事件过程。虽然历史人类学是否为一门新学科尚有争议,但是从20 世纪中期开始,可以被纳入史学、人类学或历史人类学知识生产原料的素材变得丰富多样。例如,对于生活史的重视以及对“非典范记忆”的重新解读,使得过去不可能进入学术分析领域的材料有了新生命。相较于以往大多来自少数、权威观点的“上层”历史书写,从“下层”重新书写的口述历史也受到相当的重视,并被期待创造一个有关过去更准确、真实的图像。此外,与回忆紧密连结,活的历史(living history),也就是所谓“集体记忆”,也成为跨学科共同关心、藉以认识过去如何存活在当下的重要途径。无论文字记录的历史,或口语保存和传递的回忆,背后都涉及生产、诠释、展演过去的各类不同能动者的权力关系,如何透过建构与权力的角度讨论人类学者用以探讨过去的素材,以及建构过程中展现的权力交织,进而反思“史识”在当代人类学普遍重视的贯时性研究中的价值,也成为目前相当重要的方向。
档案、史料与民族志都是了解“过去”的重要素材,虽然在内容与展现方式上有相当大的差异,但似乎又是可以移动的,经常会因为时间、空间的差异而被赋予不同标志。在人类学者被视为殖民主义之子的时期,为了特定目的书写的民族志,会被正式收藏在政府档案机构,当被殖民者开始书写自身历史的时候,这批档案又成为土著历史学者建构自身历史的史料。当代民族志通常也习惯从史料或档案来交代被研究对象的历史脉络,虽然多数民族志仅仅是“交代”历史,去除这些脉络仍不损及民族志的完整性。
雅可士(Axel,2002:12)认为,探讨历史学和人类学关系最重要的问题是解答彼此知识生产的方式,档案(archive)与民族志 (ethnography)的生产过程与表述或再现(representation)的差异。而西方历史人类学者大多在殖民主义情境下探讨历史文献问题,着重于档案的生产过程、各种不同的权力在此过程中的操作,及文本显现出来的意义。
人类学者对档案的利用始于20 世纪50 年代,从事印度研究的孔伯纳 (Cohn,1987:2)是这个取向的先驱学者,他呼吁以看待田野笔记的方式看待历史材料。20 世纪80 年代以来,这种视野被人类学者所广泛运用,他们不仅阅读殖民时期的档案资料,同时也区分不同种类的资料及彼此关系,藉由检视殖民档案的内容,也由档案的特殊形式来扩展这个基本概念 (Stoler ,2002:157)。雅可士(Axel,2002:10 ~46)认为,人类学者和历史学者在这股潮流中,都强烈地反映出档案文件是一个知识生产领域,充满互为文本 (intertextuality)、多义 (polysemia)和矛盾的陈述。
绝大多数的殖民档案资料是从殖民主义和被殖民者复杂的互动中产生的,例如官方和非官方个体或行政单位与地方助理的互动,而这些能动者都有其各自的利益。文件的生产都经过一种建构文本新形式权威的文本化 (entextualization)过程,达成实践的转换 (transformation)。从属于前殖民的文件未曾有殖民历史以外的生命,前殖民的档案化本身就是一种殖民化知识生产,无法改变地嵌入殖民权力的逻辑。档案文件可以被视为殖民过程刺激的结果,被持续地整合在历史知识产生的情境及过程中。
历史学者德克(Dirk,2002:47 ~65)的印度殖民史研究经验,及其对档案民族志与民族志档案的探讨,提供了很好的例子。德克采用了福柯的观点,视档案本身为一种论述形构(discursive formation),反映出国家强制对思想和范畴的分类,档案不是如历史学者在运用于史学研究上所认定的无意识搜集的资料,而是国家历史利益下的产物。他建议在档案馆进行田野工作,探讨论述形构的空间。德克认为,殖民时期生产的档案过于注重殖民关系、独立前的材料,以及档案所受到的西方或现代污染和扭曲,即使是前殖民时期的档案亦是如此。从麦肯奇(Mackenzie)档案反映出早期殖民征服史,也可以发现协助搜集档案的土著助理都有其个人或地方的利益,①如同19 世纪初期的许多苏格兰人一样,Colin Mackenzie 也远赴印度殖民地谋生,他先是进入军队服务,之后又被任命为调查员。在印度殖民地任职期间,Mackenzie 雇用且训练许多当地助理,协助搜集当地的资料和实物以及测绘地图。这类殖民化形式的早期殖民档案,在无需媒介的情况下进入前殖民晚期的历史心性和文类。殖民前的史料,如记录皇室和酋长家庭的系谱(vamcaval)也不完全自外于殖民史,更显示出不可阻挡的嵌入殖民权力的新逻辑。总而言之,雅可士等人将档案资料视为一种指涉殖民实践产生“真实”异类形式效果的符号,档案资料并非过去事实的储存,而是复杂建构出的话语,产生出类似事实的客体,是存在于过去的一种外在的对话。
德克(Dirk,2002:47 ~65)同时指出,欧洲的早期历史经验与政治野心相紧密连结,自然土地登记和税收记录成为殖民政府的行政基础。例如,行政当局来决定是否要记录地主、村落的财产权,或是主要耕作者。随着殖民形态的改变,政治忠诚取代了早期对土地控制的强调,再加上19 世纪中叶以后,人类学取代历史学成为首要的殖民知识类型,殖民政府也从税收政府转为民族志政府,人类学的知识被运用于控制、管理殖民地。
人类学探讨殖民主义发展历程产生的档案,重点不只是了解档案文件的地位,更要了解民族志在档案中的位置,特别是民族志不仅从文本数量上补充了档案,也使得档案本身的增加成为可能,显示了档案和民族志的相互建构。人类学研究的“他者”绝大多数是殖民世界的一部分,在殖民主义的历史情境下,白人统治者和土著不断地自我展演。历史人类学或人类学历史研究的要务之一就是殖民情境,这不仅关乎西方的冲击或文化接触,更是把西方殖民主义者和土著结合在同一个分析领域(Cohn,1987:44)。孔恩的分析关注权力和知识生产本质的连结,以及矛盾和冲突的场域。透过文化视野,他认为,殖民主义本身是控制文化的计划,文化也是一个殖民历史的结果。
高利佛 (Gulliver,1992)等人在探讨爱尔兰的历史人类学研究过程中也发现“过去”的脆弱,以及史料编撰 (histography)的反复无常,当他们透过各类档案、史料以及访谈完成民族志后,也发现自己正在创造历史。虽然民族志是殖民知识的基本形式,但雅可士 (Axel,2002)等人质疑民族志本身就是生产的主要手段。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人类学者自身也开始对民族志的知识生产及展演提出反思与批判。马尔库斯和库司曼 (Marcus and Cushman,1982)认为,20 世纪20 年代以来的民族志文本是民族志现实主义(ethnographic realism),作者不断地重复、述说田野世界,形成作者权威以及民族志文本现实性表象的原因,宣称只有自己掌握第一手资料;而民族志写作和田野工作的紧密联系,也是由第一手资料建构出来的。民族志作者和旅行家及探险家的叙述类似,后面二者主要呈现出读者不了解的民族和地理,但前者为了表达自己的不同,则尽可能地加入科学理论。
针对民族志面临的再现危机以及对阐释人类学的不满,马尔库斯和费切尔 (Marcus and Fischer,1986:17 ~20)提倡实验民族志,或其所谓的政治经济民族志,企图结合阐释人类学的文化意义,以及从长期历史事件与世界政治经济体系,来重新检视人类学的文化研究成果。传统民族志作者隐藏在文字背后,其所谓“超然客观”的立场与权威的表达姿态也受到相当的批判——因为从资料搜集到写作过程,读者看不到研究方法,也听不到本土声音(native sound),这些都被人类学家的声音所取代。虽然人类学者早已意识到民族志知识生产及表述的缺陷,但直到目前为止,还是缺乏对档案和史料的深入认识。从表面上看,这是毫无关联的两个问题,但是从当代主流人类学者无不强调自己是探讨贯时限、过程、历史分析 (Kellogg,1991:417),以及历史人类学的实践来说,这不仅不是两个问题,反而是一个密切相关的问题。尤其是当这些被批判的民族志进入档案馆,成为历史学者或土著了解自身历史或制造回忆的重要素材,而人类学者又透过这些素材出版一本本民族志,在这一系列知识生产过程中,或许人类学者应该思考:究竟希望从档案和民族志当中看到什么“历史”?又希望从这些“历史”中看到什么“文化”?在田野访谈过程中得到的是“土著观点”,还是从土著由书写资料中得到的“历史记忆”?究竟这些是历史的记忆,还是记忆的历史?
当代档案不仅是神圣的资源,也是执政者权力的来源。执政者可以限制档案的保存期限,决定哪一类档案必须收藏、哪一类档案需删除、哪一些人拥有阅读特定档案的权力。透过严密的资料删除体系,可以轻易毁灭或掩饰过去 (Watson,1994:84),也决定及限制了人们对过去的理解。只不过到目前为止,仍然相当缺乏类似的研究,某些地区的档案馆也如同一个充满禁忌、神秘的田野地。对这些国家或地区近代社会文化变迁有兴趣的人类学或历史学者,似乎没有研究南亚或中南美等被殖民地区的学者幸运,他们大多只能从记忆了解过去。
20 世纪80 年代以后,随着法国社会学者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的经典名著《集体记忆》被引介入英语世界,记忆成为人文社会学科的共同兴趣。对哈布瓦赫来说,“历史”不是全部或所有的过去,在书写的历史之外,还有一个时间过程中不断延续与更新(renew)的活的历史(living history),这种活的历史与回忆紧密连结,也就是哈布瓦赫所谓的集体记忆,而从历史纪录得到的历史记忆则是消逝 (dead)的过去(Halbwachs,1980:64)。集体记忆是人们对于与其相关的过往事物的选择性心灵积累,这种记忆并非严格定义下的历史,还包括神话与传说。记忆具有的神秘及情绪性功能,虽然能打破现在与过去的隔膜,但同时也掺杂了个人因素及价值判断。也就是说,集体记忆与活的历史有难以分割的关系,有时候我们从记忆或回忆过程得到历史;另一方面,也从不同的历史展演中锻造回忆。记忆是一种社会集体活动,人们从社会中得到记忆,也在社会中拾回或重组这些记忆,人群之间的许多活动经常都是为了要强调某些集体记忆,以强化特定人群的凝聚或延续,集体才得以被建构或界定。
大体来说,人文社会学科对于记忆的研究不单纯是为了解过去,更重要的是认识记忆延续的方式,以及民族—国家、社会、团体如何透过记忆或遗忘来重新建立意识形态或认同。从目前累积的研究可以发现,与集体记忆现象相关的词汇非常多,例如社会记忆、历史记忆、公共记忆、传统等,有些学者会利用其中的两三个概念,并加以定义和区分 (王明珂,2001:138),也有些学者认为这些是相等、可互换的概念。这些词汇或概念当中,经常与集体记忆交互使用的就是“社会记忆”,两者都受到社会、政治、经济环境的形塑,也受到信仰与价值观的影响,都隐含着文化规范和意识形态。个体经验的“自传记忆”是另一种经常被讨论的记忆形态。事实上,因为个体记忆经由社会传递与建构,所以康纳顿(Connerton,1989:39)认为,区分个体记忆与社会记忆完全没有意义。如果要将记忆作为一种分析概念,除了以个体经验为基础的自传记忆之外,也有必要区别集体记忆与社会记忆。
布洛赫(Bloch,1998:3 ~15)认为,社会记忆是一种受社会氛围制约的主观历史,是文化与心理的结合,从社会记忆可以推知思维结构如何在社会中发挥功能,以及如何使人融入社会。在他的“内在记忆” (internal memory)对历史的看法中,暗示着过去不只是一种记忆的本质,同时也是现在和未来的媒介。这种社会记忆的观点类似于布伦达志 (Brundage,2000:5 ~13)所定义的社会记忆:其属于一个特殊团体或范畴,与其自我描述、自我认同相关,能够被讨论、协商、接受或拒绝。而集体记忆涉及的范围较广,其在稳定的历史持续过程以及创新或变迁的对话中产生,提供一个有助于经验理解的诠释框架。
书写与口语是表达记忆的媒介,也对记忆有强烈的影响,两者都是思想的刺激 (thought-provoking),书写也被视为一种神秘与权力的工具(an instrument of secrecy and power)(Goody,1986:236;Ong,1982:93)。在有文字的社会,各类事件、传说或不同形式的集体记忆经过书写而定着化,即一个行动经由文字描述后,所有的诠释都将以这些文字为蓝本。而这类保留下来的文字化记忆,就形成所谓的历史,或种种英雄祖先故事。但在部落社会中,神话、谱系等文本的流传主要依赖口头传递,高利佛 (Gulliver,1955:108 ~177)著名的集体记忆与结构性失忆研究,即呈现出社会成员经由口述传递记忆的不确定性。
记忆除了由口语或文字表达,也存在于身体与仪式当中。康莱顿 (Paul Connerton,1989:72 ~104)用了习惯性记忆 (habitual memory)一词,来描述由习惯产生仪式行为或适当话语形式的程序化记忆。在习惯性记忆中,过去沉积在身体中,人们之所以知道如何在仪式中表现出合宜的行为,是因为进行经常性的仪式行动。虽然康莱顿已触及记忆遗失但仪式延续的可能性,但他并未讨论到这种延续性也会有褪色或遗失的可能。仪式化的回忆不会产生历史学者眼中的历史,记忆也不会回忆 (recall)过去。如同历史一样,记忆也是一种被建构的产物,被“曾经发生的历史”(lived history)所创造,朝向人们所追寻寄望保存和恢复的、充满意义分享的“过去”意象 (Halbwachs,1980:69)。例如,华森(Watson,1994:65 ~85)认为,汉人的丧礼仪式含有一个回忆化(memorialization)过程,亡者亲属在丧礼中宣读祭文不仅述说亡者的过去,同时也回顾自我的生命经历。
记忆除了藉由书写、语言、身体、仪式加以储存与延续,也藉由无生命的客体展演及呈现意义。在这些无生命的客体当中,属于特殊群体或范畴的社会记忆透过家屋、宗祠、寺庙等记忆空间,或族谱、族徽等纪念物储存过去。例如,柯大卫 (Faure,1986:4 ~36)和德克 (Dirk,2002:47 ~65)分别将中国和印度的寺庙视为村落层次的历史储藏空间。这类涉及社会记忆的客体,透过讨论与协商的方式呈现,个人或团体对于社会记忆的接受或抗拒,也有相对自由的选择。集体记忆的客体展现在石碑、建筑、公共空间,这类展演会涉及政治暴力以及塑造政权合法性神圣空间。
受到霍布斯邦 (Hobsbawm)以及安德森(Anderson)等人着重于对民族国家如何选择、组织、重述过去以创造一个光荣传统进行研究的影响,兴起了一股关于想象的民族如何巩固不同公民日常生活和记忆的研究 (Fox,1990;Foster,1995;Handler,1988),民族—国家也正是在一个记忆和强制遗忘的过程中形成 (Connerton,1989:14 ~15)。国家透过图腾与象征(Handelman and Handelman,1990:193 ~226)、神话与传说 (沈松侨,1997:1 ~77;Duara,1995),以及博物馆或公园等记忆地景 (memoryscapes) (Nuttall and Coetzee,1998:vii),从集体记忆过程中强化或建构认同与历史。这类集体记忆是在稳定与历史中持续,以及在创新或变迁的对话中产生,可以为公民提供一个有助于理解诠释国家历史经验的框架。国家与地方不同的认同和历史概念也在回忆的公共纪念物、博物馆、地景中相互拉扯,地方的历史与认同在这个过程中也难以避免地被嵌入、传递、驯服或是推翻(Adams,1997:113 ~130)。
历史和记忆透过不同媒介被展演和消费,舒文克(Schwenkel,2006:3 ~30)讨论了越南政府如何将战争记忆透过公共空间被展演、消费和商品化,记忆历史和悲剧如何被出售。这是一种再结合的历史 (recombinant history),是跨国记忆、知识形式和展演逻辑绞揉的历史记忆。当代大众媒体已经成为形塑“历史”意识的重要工具,集体记忆也透过大众媒体来传达,所以掌握媒体就几乎控制集体记忆以及建构“历史”(Hutton,1993:xxii;Sherman,1994:186)。如,越战期间,战况随着各类媒体向全球发送,因而即使西方观光客并未身临越南战场,但在观光行程展开前,早就对当地有深刻的记忆与想象。这类想象不是集体迷幻、逃避、纯然的冥想,或仅为秀异分子的消遣,而成为了社会实践的场域,在行动者的个人位置与全球化场域之间的操作与协商的形式 (Appadurai,1996:31)。当人们在生活、行动中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依循文化,进而就依循了过去的连续过程。在现实生活中永远有一个过去,一个先在的诠释系统。
马凌诺夫斯基观察到,即使是在稳定、运作和谐的社会中,对立的派别也会产生不同的神话,亦即社会对于过去的理解和诠释经常充满冲突和争议。利奇 (Leach,1965)在克钦族研究中,也从政治层面看到不同社会团体对过去的冲突、对立和争辩,认为神话和仪式是争论的语言,而非和谐的乐章。阿帕度莱 (Appadurai,1981:201 ~219)受到利奇的影响,在葛尔兹和布洛赫的仪式性与非仪式性过去之外,提出了本质上与其他过去相对抗的第三种“过去”,一种将过去视为神圣资源的竞争和对抗。同时质疑人类学者以往的推论——过去如同一个无限、可塑造的象征来源并容易受到当代意图影响,而认为每一种文化都存在用以调制有争议的过去的规范(norms)。从档案和记忆中也可以发现,隐藏在其中的权力交织以及冲突、历史和记忆的形塑都经过一个在社会文化框架内建构的过程,这个建构的过程未曾停止,同时被一再地展现与消费。
施瓦兹(Barry Schwartz,1987;2000)从美国民众对开国元勋华盛顿及林肯的集体记忆如何被锻造的研究中,挑战当前主流的历史和记忆建构论的记忆政治 (politics of memory)观点。例如,林肯被塑造的历史声望不会早于进步时代(Progressive era,1890 ~1913),有关林肯的集体记忆也没有记忆政治所强调的利益或权力,而是在历史过程中逐渐赋予林肯当前的印象。对于锻造集体记忆而言,历史和纪念仪式 (commemoration)并非互补的关系,而是历史限制了纪念活动。科赛尔(Coser,1992:26 ~27)也认为,过去的历史不是一张白纸,人们虽然可以重新书写历史,但仍然受到限制。这些论点虽然显示出建构集体记忆过程中受到的限制,以及集体记忆能在看似无意识的过程中被建构,但我们却很难发现完全不涉及意识形态的“历史”和集体记忆,在其中总是有支配者 (dominant group)和被支配者(subordinate group),更难忽略来自政府、媒体,或号称多数的权力与霸权对集体记忆的操弄。
人民在绝大多数时候对这些权力的操弄都不自觉地接受或是无能为力,但在很多时候也透过各种方式与政治强加的记忆及“历史”对抗。其中包括司各特(Scott,1990:xii)所谓的“隐藏文本”(hidden transcripts)——被支配团体在日常生活台面下 (offstage)的论述,对支配团体的公开文本 (public transcripts)的抗拒,这种抗拒通常不是暴乱或反叛,而是诉诸间接、非公开的表达。司各特相信,透过隐藏的文本和公开的文本之间的权力关系,可以提供一个实质了解抗拒支配的方式。人类学者及历史学者也越来越重视这类抵抗的形式,尤其是人民如何呈现此类隐藏文本。
政治对意识形态和历史论述的严密掌控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过去”随着不同的领导、政策、思潮而变,但非官方的、不被认可的历史和记忆也持续透过不同形式被建构,以及在被支配团体之间流传(Watson,1994:1)。华森等人类学者和历史学者共同探讨非官方历史的留存及其对国家历史的挑战,以及记忆和历史的互动。其间,隐藏文本也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呈现。他们从农村知识分子的文字叙述中,探讨乡民视野的无政府、反政府心态以及与国家的冲突 (Pickowicz,1994:127 ~148),官方有限度控制的戏曲(Judd,1994:105 ~126),或是从丧礼观察民众如何利用记忆和记忆仪式 (commenoration)来对抗官方主导、刻意造成的国家暴力牺牲者的失忆(Watson,1994:65 ~87)。来自革命的痛苦记忆与生命经验也是中国当代年长者的共同回忆,如安娜诺斯特 (Anagnost,1997:127 ~148)从民众“诉苦”的经验,来探讨毛泽东以及革命时代的身体、阶级、暴力经验。
这类隐藏文本研究相当有意义,但目前多数成果仅止于描述而缺乏分析。透过这些描述虽然可知某一地区人民抵抗政治强加的记忆与“历史”的形式,但根本的问题或许应是抵抗的理由和动力,以及人民要抵抗的是哪些“历史”和记忆?更重要的是,西方学者的论述也经常将西方式的民主主义、人权观念带入被研究的社会。西方式的民主、人权是否为普世价值是一个可以思辨的问题,但非官方、不被统治阶层认可的地方历史论述,也不全然是与国家对抗的。官方和非官方、国家与地方的历史论述也存有模糊、朦胧的灰色地带,这类历史论述更是亟待探究的问题。
虽然历史不会是一幅空白的画布,但无论任何政权或社会,“历史”和记忆都类似一幅彩绘中的油画,可以随时增添或改变画面的颜色或景物,虽然这种增添或改变难以跳脱文化和社会的规范,但不过是意识形态与媒体——如同强力的笔刷和刮刀——对“历史”随心所欲的塑造,记忆也随着统治者的需要而肆意增添与移除。历史学者或许对画作的底色以及改变色彩和景物的原因感兴趣——虽然大多数画作底色已经无法还原;而人类学者感兴趣的或许是:究竟有哪些权力,又是透过何种方式增添或改变过去?又有哪些朦胧的、与其对抗的论述,这些论述是透过何种方式呈现?
历史学与人类学虽然存在着模糊关系,但有不少历史学者尝试将人类学的理论和文化观带入历史研究,也有更多的人类学者试图将历史学者重贯时限的探讨带入民族志研究。戴维斯 (Davis,1981:267 ~275)认为,人类学有助于历史学的特质包括:对社会生活过程互动的近距离观察,诠释象征行为的方式,社会体系如何整合的假设等。但他也提醒历史学者,最危险的是误用人类学的诠释和田野工作到历史个案。黄应贵(2000:285 ~316)认为,人类学对中国史学研究来说,不仅是理论的运用,更重要的还在于历史学者如何运用自身掌握的中国历史独特性,挑战人类学的概念与理论。例如,人类学者过去对中国宗族组织的研究,一直围绕着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关于中国宗族为何盛行于东南地区的三个假设提出相当多的质疑和批判,但这些批判似乎都没有连结到大历史。反而是历史学者柯大卫(Faure,1986:4 ~36)从嘉靖年间朝廷官员之间的大礼议之争,解答了珠江三角洲的家庙或宗祠形成的问题,挑战了功能主义人类学者的宗族研究。
事实上,就某些特定取向的研究而言,人类学者的民族志不一定要有“历史”。但如克罗格(Kellogg,1991:417)所谓,当代主流人类学者无不强调自己是进行贯时限、过程、历史分析的说法是事实,同时也就必须思考如何了解过去,其中的关键就是本文所讨论的如何面对档案和史料的问题。许多人类学者并非不重视史料,而是透过长期累积宏观历史的知识背景,进而培养独到的视野,同时以此讨论看似平淡无奇的历史事件或沉默的史料。人类学者不应该将史料视为“死的历史”。对了解过去而言,档案、史料、记忆和民族志之间并非截然而分的素材,有时也呈现相互补充、互为文本的意义。对于人类学者而言,重点在于如何进“文字田野”,以及如何在“文字田野”与“实地田野”的梭巡中,累积民族志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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