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天忠
(湖北工程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孝感432000)
20世纪以来的中国现当代美学的发展与对西方美学的引进、接受、吸收和借重密切相关,同时深受其影响而呈现出主观化的美学本原论色彩。西方自由主义美学在中国的传播主要分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和80年代以来两个时期。由于偏重于主体的审美意识来认识美的本质,中国现当代美学研究大都持美源于心的观点。这实际上是“人类中心主义”美学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也是近现代以来西方自由主义美学与中国传统的“心学”相结合的结果,可以称之为“心理中心论”[1]或主观化偏向。本文试图通过对中国现当代美学发展演变过程的描述以及对各阶段代表性美学本原论思想的分析论述,来反思探讨导致中国现当代美学主观化偏向的成因,以期为中国美学今后的发展寻求出路。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随着西方近现代美学思想涌入并渗透到中国知识界,直接推动了中国美学的现代转型。其中极具现代性的自由主义和心理学美学思想对我国现当代美学的影响尤为显著。王振复教授将20世纪以来的中国美学发展分为五个阶段:19世纪末、20世纪初到“五四”为启蒙期;自“五四”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奠基期;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到“文革”为建构期;“文革”十年为停滞期;改革开放以后为发展期[2]。笔者沿用这种美学分期方式来简要回顾中国现当代美学的发展历程:启蒙期美学的代表是王国维的美学,奠基期美学的代表是朱光潜前期的美学,建构期美学的代表是客观派、主观派、主客观统一派和客观性与社会性统一等四大派别的美学,发展期美学的代表有李泽厚后期的主体实践美学、后实践美学、生态美学、新实践美学、实践存在论美学、主客体生成(实践)美学等。中国现当代美学研究除20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末,客观化研究稍占优势外,大都呈现主观化的偏向。新时期以来,随着对实践美学反思批判的深入,美学界的反理性倾向渐呈主流,各种心理学美学的研究成果和方法也被大量引进、嵌贴,西方自由主义美学在中国的影响也更加深入。
王国维是最早自觉地接受并运用西方美学观念的,他对西方美学特别是德国美学思想的接受与继承,揭开了20世纪中国美学现代化的序幕。王振复教授认为:“20世纪中国的自由主义美学,是东渐的西方自由主义美学思潮与中国传统的以庄禅为代表的美学思想与从当下现实中存在、升腾而起的自由意识、观念、要求与思想相结合的成果。”[2]283而自由主义美学之东渐,正是始于王国维、蔡元培、梁启超等人。王国维的美学思想主要来自叔本华、康德、尼采等。而无论是康德的主体性美学还是叔本华、尼采的非理性主义哲学,重视的都是从人的非理性的意志、直觉、心理情感等方面考察审美现象。而片面强调审美主体的心理能力,强调人在审美活动中的能动地位即主体性,就不可避免地打上了主观唯心主义的烙印,成为20世纪中国现当代美学的主观化的起点。
朱光潜早期的美学思想主要来自于克罗齐、布洛和里普斯等。朱光潜对克罗齐美学从崇拜到批判,对其直觉说加以改造,融合了布洛的心理距离说、里普斯的移情说,最终形成了自己主观唯心主义的美学思想。无论是克罗齐的直觉说还是布洛的心理距离说抑或里普斯的移情说,无不是抬高直觉、情感的地位,强调审美和艺术的非理性的直觉的特征,夸大直觉、情感等心理能力在审美和艺术中的作用。夏中义、曹谦指出:“若无西方审美心理学的哺育(它与唯心派哲学有血脉关系),1949年前的朱光潜建树将顿失根基。”[3]
20世纪50~60年代,从批判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开始,掀起了一场围绕美的本质问题的大讨论,李泽厚的实践美学在这次论争中异军突起,他的美学思想经历了早期实践美学和主体性实践美学两个阶段。五六十年代,李泽厚率先将“自然人化”命题引入美学研究,肯定“实践”对审美主体和对象的本体地位,克服了单纯主观、客观论美学的诸多缺陷,推动了美学大讨论的深入开展。李泽厚针对“主观派”(吕荧、高尔泰)、“客观派”(蔡仪)、“主客观统一派”(朱光潜)提出了美是“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认为美既不只是主观的心理事实,也并非完全是客观的物理的事实(自然性、客观性),也不是由于个人主观感情移入对象才产生的,而是在人类实践过程中,由于对象不断人化,由“自在”的事物成为“为我”的事物而与人形成一种审美的价值关系(社会性)之后才出现的。这里,美是社会性与客观性的统一这一命题中,显然就隐含着以审美的研究取代美的研究的趋向。七八十年代,李泽厚通过对康德哲学的批判性研究,提出了“主体性实践哲学”的口号,将五六十年代所倡导的“实践”范畴中潜含的“主体性”内涵突出了出来。李泽厚先生认为美的“这根源(或由来)就是我所主张的‘自然的人化’”[4],“美的本质、根源来源于实践,因此才使得一些客观事物的性能、形式具有审美性质,而最终成为审美对象。这就是主体论实践哲学(人类学本体论)的美学观”[4]463。实现了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的实践活动和结果,就是获得了主体实践自由,这种自由消融积淀物化在劳动对象形式中,也就是创造了美。“所以,美是自由的形式”[4]466。同时,人的本质力量也因此不断获得丰富和发展。随后李泽厚提出“积淀说”,认为人的心理结构包括审美意识是人类历史实践的积淀。80年代末期,李泽厚提出“情感本体”概念。李泽厚逐步由“实践”的“人类学本体论”转到了心理的“情感本体论”,渐渐地偏向了主观性思辨。韩德民先生认为,“‘情感本体’也由于割断了同构成人之存在前提的物质性实践的内在关联,而重新陷入了曾被李泽厚批评过的‘主观性’之中,根本不可能形成对‘工具本体’的批判性超越,也无法发挥规范、引导后者的实践功能。这种陷入‘主观性’的‘情感本体’,因此也就不可能成其为真正的‘本体’”[5]。这正是西方现代、后现代自由主义美学在新时期的中国广泛传播所产生的影响。实践美学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的美学思想断章取义加以理解,认为“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一切美都是人类实践创造的,是人化自然的产物,体现的是人的本质力量。这样就否认了美在人类社会产生以前就存在,说到底是以审美主体或美感的有无来主观性地断定美和美的对象的有无,以人化美和审美人的出现作为美的发生的起点。如果在人类社会产生以前没有美的事物的话,人类社会存在的应有根基也就丧失了。
这个时期的朱光潜主要是从实践中主观与客观相结合的角度论证“美是意识形态”的观点。而吕荧、高尔泰的主观派美学也认为,美是对事物的主观评价,客观美并不存在。这样,李泽厚、朱光潜以及吕荧、高尔泰的美学思想都因消解了美的客观性而陷入了主观唯心主义的美学思考之中。
蔡仪的客观派美学则认为,美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在人类社会出现之前,自然美就已经存在,美的本质就是典型。蔡仪的美学忽视了唯物辩证法和人在审美活动中的能动作用,因而学界大都认为他的美学属于机械唯物主义的美学。这样,第一次美学大讨论中形成的四大派别实质上就可以分为两派:一是以蔡仪为代表的客观派美学;二是主观派、主客观统一派和实践派[6]。由于实践具有主客观统一的特性,就比单纯的“美在客观”论或“美在主观”论,更易被喜欢“中和”与“综合”、“辩证”的中国学者所接受。
李泽厚的实践美学因一度被作为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权威解释而为人们所广泛接受。20世纪80年代,实践美学也就因为“手稿热”而增加了声誉和声势。尤其是后来蒋孔阳也从《手稿》出发,正面提出“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主张后,客观上更给了李泽厚以强有力的支持,使得实践美学的声势越来越大[7]。实践美学的基本思路是,由于审美是人的特性,因此,“美的本质和人的本质不可分割”。审美和非审美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特征,而实践正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之所在,所以,实践决定了美和美的本质。从逻辑上表现出明显的把美与审美混淆而无形中偷换概念。李泽厚在新时期思想解放的热潮之中提出“要康德,不要黑格尔”的口号,试图重新开辟一条“康德-席勒-马克思”的路线。李泽厚用主体性哲学阐释康德哲学和美学,高扬人的主体性,探寻人的心理结构,追求审美的自律性。他的美学逐步由“实践”的“人类学本体论”转到了心理的“情感本体论”。这个时期李泽厚的美学思想还逐渐渗透进一些皮亚杰、海德格尔、贝尔、朗格乃至弗洛伊德与荣格的因素。实践美学虽然看到了审美是人类特有的现象,是在社会活动中生成的,与先天存在无关,以此来避免美在客观说所存在的误差,但是把美和审美的根源全部归结于主体实践本身却是无法令人信服的。因为,美就客观来说是宇宙自然的本质力量和人的本质力量在对象化的过程和结果中生成的,是通过自然物和人化物的生动形象体现出来的,具有内容与形式统一而不可分割的性质;就主体实践来说,它是一个动态的、蕴含着人的全部物质和精神活动以及模仿的与创造的活动、囊括人与自然以及社会和自我等多重关系的范畴。当这个“大而全”的范畴像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那样可以解释一切的时候,实际就已经沦为形而上学和主观唯心主义了。所以说这几乎是在实践的基础上重复着朱光潜前期的心理学美学研究,因而逐步与主观派和主客观统一派合流。李泽厚实践美学的这种转化,“实质上是根源于用‘劳动创造了美’、‘人化自然说’和‘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说’来解答一切美的根源和本质这一片面理论中存在的难以克服的深刻矛盾”[6]。后来的新实践美学的理论仍然无法克服这一矛盾。张弓认为,传统美学的“美是什么”这一追问在实践美学里变成了美是在怎样的情境中发生和存在的,新实践美学也继承了这种思路[8]。也就是说,新实践美学仍然承袭了实践美学混淆美与审美或美感的思维缺陷。张弓认为此归因于美学研究的是人与现实的审美关系。而以蒋孔阳为代表的“审美关系”说,则在李泽厚等人学说的基础上,以审美关系消解了美的客观性,也消解了美和美感孰先孰后的矛盾对立问题,认为美是在审美关系中才有的或产生的。这样,蒋孔阳及其弟子朱立元等人把美的客观性问题和美与美感孰先孰后的问题置于主体的精神关系中来对待[6]。在实践美学和新实践美学的理论中,美学等同于人学,审美等于审人;美的发生、根源和本质变成了审美的发生、根源和本质;自然美的根源和本质问题等等始终无法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
20世纪90年代以来,反理性主义在美学界越来越普遍。以生命美学、超越美学、生存美学和体验美学等为代表的后实践美学,批评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美学的“实践”含混不清,将实践活动简单等同于审美活动,还残留着理性主义的印迹;指出其由于过分强调主体实践的物质性、现实性、社会性,从而忽视了审美的精神性、超越性、个体性,无法彻底摆脱二元对立的一系列悖论。后实践美学主张以“生命”、“生存”和“存在”等为基本范畴和逻辑起点来构建新的美学形态[9],主张建立主体间性的美学来超越实践美学。由于受西方现代非理性思潮的影响,后实践美学将审美与实践决然分离开,认为审美是纯粹精神领域的意识形态,否定实践的存在论意义,选择立足于生命、存在等来超越实践,却忘记了如果离开了人类实践的话,是难以区别开人的生命与动物的生命的。“这种本体论(现代主义)依托的真实内容,不过是直觉、生命情感,是非理性的冲动和无意识,因此,这种主体性内蕴,缺乏必要的、理性的和自然的限制,而且这种主体性原则又是单一的、脆弱的,当这种单一、非理性自我主体张扬自身的非理性内蕴并进行创造时,它深刻地显现了自身存在的荒诞和无所依赖”[10],有的甚至转而向西方现代宗教中所谓的“信仰”、“神性”和“爱”等求助。潘知常就说他终于在美国圣巴特里克大教堂找到了进一步研究美学问题的钥匙:“要在美学研究中拿到通向未来的通行证,就务必要为美学补上所缺乏的信仰之维、爱之维。”[11]生命美学的非理性主义和宗教神秘主义的诉求,是不可能解决美学根本问题的。寇鹏程先生认为,从生命美学”超越美学到生存美学、体验美学,一直到当前的“身体美学”和“日常生活审美化”等思潮,都带有强烈的反理性特征。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实际上就是日常生活的感官化,为大众日常生活的感官快适和享乐寻求理论上的肯定和辩护。生命美学、超越美学、生存美学、体验美学,为了强调个人性、差异性,反对所谓理性主义,他们又完全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走向了绝对的个人主义,把个性与共性、感性与理性、差异性与共同性等范畴完全对立起来,采取一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方式,完全不考虑个人性、差异性如何达到共同性、普遍性的问题,这同样是不可取的[12]。
面对后实践美学的理论挑战,朱立元、张玉能、邓晓芒、易中天等出于捍卫实践美学的地位,纷纷打出了“新实践美学”的旗号以回应批判。新实践美学的代表人物张玉能、朱立元分别对“实践”这一范畴的内涵进行了不同层面的拓展,强调新实践美学继承实践美学而立足于现实的实践,而不是主体间性的精神活动。有论者对此分析说:新实践美学在“继承实践论美学优秀成果的基础上,吸收西方现代哲学美学思想,试图从内部对实践论美学加以改造发展:有的把审美活动看成一种基本的人生实践,试图将实践论与存在论结合起来,以突破实践论美学的理论局限和思维束缚;有的试图挖掘和扩大实践概念的内涵,在后现代语境下拓展实践美学,重树实践论美学的话语威信;有的试图通过对实践的现象学阐释,将现象学的成果与马克思的实践论结合起来,从而为解决心理本体和实践本体的冲突提供一个理论前提”[9]。由于新实践美学认同实践美学的人类历史唯物主义实践本体论和“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等基本思想,并将胡塞尔的现象学哲学和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哲学等附会到实践美学中去,以克服二元对立的认识论和本质主义的倾向,因而未能真正解决实践美学哲学理论基础的片面性和学理性缺失的根本矛盾,反而使自身的唯心思辨色彩更加浓厚。
主体实践美学的这种主观化倾向必然导致生态美学和主客体生成(实践)美学等派别的反思。其中,生态美学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反拨当代美学研究的主观化倾向。生态美学针对实践美学片面强调人的主体性,对自然美也用人化美的尺度来解释这一缺陷提出了批评。曾繁仁认为,生态美学最重要的理论原则是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整体主义,生态美学倡导“生态中心论”、“生态自然之美”,“力主自然与人的‘平等共生’的‘间性’关系,而不是传统的认识论美学的‘人化自然’的关系”[13]。由于主体实践美学对自然美也用人化美的尺度来解释,片面强调主体实践本性而忽略了自然美的客体生成本性,这就使其无法避免唯心思辨性。生态美学通过对自然美和生态美的分析,从自然生态的客体自在性方面印证了被主体实践美学所忽略了的客体实践本性,从而对实践美学的主观化倾向做了一定程度的纠正。但是由于生态美学主要依据与新实践美学和实践存在论美学同样的西方生态存在论哲学,甚至沿袭实践美学的观点来解释自然生态美的根源和本质,从而无法从理论高度对美、自然美或者生态美的根源和本质进行科学的认识,甚至有与实践存在论美学合流的趋向,表现了生态美学反拨主观化倾向的不彻底性。
中国现当代美学所呈现的主观化倾向既根源于中国美学原本潜在的心学传统,也与王国维、朱光潜等早期美学家主观化的奠基性美学建构有着某种渊源关系,同时,还与这一时期美学发展的时代背景密不可分。中国现当代美学主观化倾向的产生,主要与西方自由主义和心理学美学思想、非理性主义哲学思潮的影响以及新时期美学自律的要求密切关联。
“美学”一词,在希腊文中的原意是感觉学或“凭感觉可以感知的科学”,近代美学之父鲍姆嘉通则明确提出美学的研究对象是感性认识的完善[14],从美感心理的角度研究认识美和美感,构成了中外美学研究中的一大基本内容。西方近代以来的美学家们主要从精神方面对美的本质进行了研究,形成了影响极大的心理学美学派别。西方心理学美学各派观点虽不相同,但均持美源于心的本原论。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集中表达了理性主体的自由观。康德在美学上提出了“自由的愉快”,认为“自由的概念应该把它的规律所赋予的目的在感性世界里实现出来”[15],审美是一种“在感性世界里实现出来”的精神自由。黑格尔认为艺术美是心灵再造的美,是美的完善形式,而自然美原本在于心灵中的,是不完善的。德国心理学家立普斯的移情产生美的观点、叔本华和尼采的唯意志主义美学、柏格森和克罗齐的直觉主义美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美学和荣格的心理分析美学以及格式塔心理学美学等也都主张美产生于人的主观心理或本能意识。
20世纪中国的自由主义美学,以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为旗帜,经历了二三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两次大高潮,是东渐的西方自由主义美学思潮和中国传统的以庄禅为代表的美学思想与当下现实思想相结合的成果。王振复教授借用美国哈佛大学史华慈教授《论保守主义》一文中的观点认为:“20世纪中国文化,其实也是文化保守主义、自由主义与激进主义相互冲突、融合与三足鼎立的文化,20世纪中国美学亦然。”[2]284西方心理学美学在被中国美学家们吸收和借重的同时,其本身也存在着浓厚的唯心思辨的倾向。1898年~1918年是旧的传统美学逐渐退位,西方自由主义思潮经日本被大量引入的时期,以王国维、梁启超等为代表;1919年~1937年间,是大量直接译介移植西方理论并按各自所理解的进行美学建构。如吕澂的《美学概论》(我国最早一本美学原理教材)、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陈望道的《美学概论》、范寿康的《美学概论》和金公亮的《美学原论》等,都不同程度地接受了西方自由主义美学的影响。20世纪20~30年代,西方表现主义美学思想与尼采、柏格森等人的哲学观念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在当时中国广泛流传。表现主义的美学追求,在于不愿停滞于事物的表象而直探其内在本质,突破对人之外在行为的描摹而深入其内在灵魂,不停留于暂时性现象而展现永恒之“真理”。表现主义体现了“心”的表现与解放,与“五四”反传统、个性解放之时代要求相合拍。
文革十年,美学的发展处于停滞期。80年代,中国美学深受康德和黑格尔等德国古典美学的影响。当时,美学的任务是改变“文革”时代的工具论,从而体现美学学科的自律要求。由于文革时期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抹杀了文艺的独立性,新时期的美学回到康德、席勒等人所倡导过的文艺自律就显得尤为必要。西方美学从夏夫兹伯里、哈奇生起,经康德、席勒、叔本华、克罗齐、布洛、朗格,都在寻求对审美无利害的论证。20世纪80年代后,各种西方现代心理学美学思潮和学说相继被广泛地加以介绍和引进,各种心理学美学研究方法被吸纳。王德胜先生说:“西方心理学美学的一系列重大成就,不仅为中国美学家带来了许多全新的理论认识,并且通过对经典美学的思辨理论形态的抵制,而从特定知识层面为中国美学的现代建构活动提供了一种具有怀疑论特性的启示。”[16]在西方现当代心理学美学的影响下,中国美学逐渐抗拒以前的那种社会实践意志、集体理性高度扩张的美学,而转向对个体存在、感性活动的本体地位的寻找和确立。从后期李泽厚有关主体性概念的定义中,我们便可以看到心理学和结构主义思想的影子[17]。新时期的中国美学从这些西方美学家的理论中吸取养料,向审美无利害观念靠近,致力于一种纯粹的美[18]。这使得中国美学开始从本质认识走向审美本身,后期李泽厚的美学以及后实践美学正是遵循着这一学科自律的思路。随着西方现代和后现代哲学、美学思潮大肆涌入,中国美学界逐渐兴起一股反认识论、反理性主义和反本质主义思潮,几乎成为学术时尚。这种非理性的追求导致美学变为纯粹的体验性审美活动。
中国现当代美学呈现出不同程度的主观化倾向,通过直接的美源于心和间接的唯心思辨色彩的美学本原论表现出来,体现出来的是对西方自由主义美学的崇拜和机械搬用。这种唯心主义的美学本原论还表现在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美学思想进行生吞活剥和牵强附会的解读以至疏离。中国美学要实现科学健康的推进发展,不能不对美学的哲学理论基础、研究对象和范围以及本原论等这些重大的根本的美学理论问题重新进行深刻的反思,寻找新的出路。
1.美学的哲学理论基础的反思。选择适当的哲学基础对于美学学科建构来说是首要任务,只有建立在广阔而深厚的哲学基础之上的美学才有美好的发展前景。早期实践美学混淆美与美感,将美的问题等同于审美的发生,问题根源于它的主体实践本体论。这种主体实践本体论实际上是历史唯物主义中所包含的“人学思考”,只考虑到主体实践本体,而撇开了客体生成本体,导致其理论发展陷入了困境,原因就在于它没有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统一体的哲学作指导。后实践美学抨击实践美学和新实践美学以人化自然和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来阐释自然美,他们引入了西方生命哲学、存在哲学等为参照系,试图使美学研究建立在更为广阔和深厚的哲学基础之上,也表现出明显套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美学观的趋向。新实践美学企图通过划分实践的不同层次和放大实践概念的外延,虽然丰富了实践论的内涵,但是其哲学基础仍然缺乏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统一体的宏大视野。我们认为,马克思主义美学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即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统一体为理论基础的主客体生成(实践)美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本体应是客体生成本体与主体实践本体的辩证统一,应以此为基准来研究一切美学理论问题。
2.美学的研究对象和范围的反思。美学的性质,自美学之父鲍姆嘉登的感觉学始,已有许多不同的定义。综合以往各种不同的看法,我们认为美学应该是以一切美的对象(或现象)和审美活动为研究对象。具体来说包含四大块:美的哲学、审美心理学(即美感)、美的创造和审美教育。美的哲学也就是从哲学的高度对一切美的对象(或现象)、特征和规律进行最一般的分析和研究;审美的心理学就是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美感产生的根源,美感的特征和本质,美感心理要素的构成、排列、组合及运行规律;美的创造既包含自然美的生成、创造和欣赏,也包含人化美的创造、欣赏,还包括客体生成和主体实践二者结合而共同创造的美;审美教育就是把美学基本知识和理论运用到教育教学的过程中,突显为对人的心理、行为的塑造。这四大块是一个具有内在联系的,双向流动、反馈的动态系统。因此,美学是以一切美的对象(或现象)和审美活动为中心,以美的根源和本质的哲学思考为基础和指导,以美感经验(审美心理)为中介,来研究美、美感、美的创造和审美教育四个具有内在联系和一般规律的具有终极关怀的综合性学科。
3.主客体生成(实践)美学的本原论新解。美的根源和本质,二者的区别是明显的。美的根源是指各种不同的美的对象产生的动力是什么,是如何产生的。美的本质则指的是一切美的对象或现象背后的共性美什么。这二者构成了美学的本原论。关于美的根源,古今中外的美学家们有从客观精神上探讨的,如柏拉图、普罗提诺、黑格尔等;也有从主观心理上探讨的,如休谟、康德、里普斯等;还有从自然物和社会生活本身的角度来探讨的,如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数的和谐产生美,狄德罗认为美在关系;更有从主客观、主客体相结合的角度来探讨的,如移情说、格式塔心理学美学的观点以及中国的朱光潜、李泽厚等的观点。马克思主义主客体生成美学认为,美从发生学可分为自然美和人化美,对美的根源的哲学探讨应该遵循宇宙自然和社会发生的动力学来彻底认识。宇宙自然在自然力及其规律的作用下而形成的客体与客体之间的对象化活动是无限永恒的创化,是宇宙自然的自由本质,同时也是美的本质。宇宙自然也是一切美存在的真正本体,因为宇宙自然所发生的一切对象化活动具有非自觉性、无目的性、无功利性、全时空领域性。人类有史以来所进行的主体实践对象化活动是自觉的、有目的的、功利化的、局部时空领域的自由创造。人的本质力量也许永远不可能对象化到宇宙自然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个自然事物,主体实践契合或趋近了宇宙自然无限永恒创化的自由,就产生了人化之美。宇宙自然的本质力量所进行的客体与客体之间的对象化和人的本质力量所开展的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对象化是一切美产生的根源。一切美都生成于客体生成和主体实践的过程和结果中,自然美体现的是宇宙自然本质力量无限永恒创化的自由,人化美体现的是人的本质力量契合和趋近宇宙自然无限永恒创化的自由,所以美的本质就是无限永恒创化的自由,美是无限永恒创化的自由的形象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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