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汉语新语汇的确认

安志伟，高 艳

（1.山西省社会科学院 语言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2.中国人民大学 书报资料中心，北京 100083）

语言是一种现实的编码体系，语言通过思维将现实转化为语言中的表达形式，然后通过交际去认知现实世界[1]。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语言生活也发生了许多新变化。这些新的变化反映在人们的思维中，通过语言形式表现出来。词汇被称为是社会发展的晴雨表，在这样的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更是表现出活跃的变动性。词汇对现实的反映最为直接和灵敏，改革开放以来的词汇变化甚至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中国建立时期的词汇大变动一起被称为“20世纪汉语词汇发展的三个高峰”[2]，所以对汉语新词语的研究自然成为一个热点。但是此前的研究在传统的词汇观指导下，对新词和流行语关注得多，而对成语、惯用语、谚语和歇后语等语汇成员研究较少。语词分立的观点把语汇研究的重要地位凸显了出来[3]，促使我们更多地关注新语汇。

从现有的材料看，对新语汇的研究成果不多。列举代表性的成果：郭伏良在研究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汉语词汇变化时，对新中国成立以来产生的成语、惯用语和歇后语等进行了简单的论述[4]。张小平也对建国后新成语和新惯用语的产生和特点进行了研究[5]。刘晓颖专门论述了新成语[6]。此外，在一些新词语词典中搜集了一些新语，还出版过几部专门搜集新语的词典。但总的来说，新语汇的研究还没有充分展开。要想切实有效地对新语汇进行研究，首要的任务是确定新语汇的范围，明确新语汇与相关语言现象之间的关系。

一、汉语新语汇的界定及其特点

新旧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语言处于不断变动和发展的过程中。在这一过程中，必然会出现新旧成分并存并用的情况，但随着发展和演变，有的旧成分会自然淘汰，新成分则大量产生。改革开放以来（1978年至今）被称为新时期，相应地这一时期汉语中出现的词语被称为新词语①关于新词语的时限性还有不同的看法，参见王铁昆《新词语的判定标准与新词新语词典编纂原则》，《语言文字应用》1992年第3期。。借鉴这一习惯说法，我们把新语汇界定为改革开放以来，汉语中出现的新成语、惯用语、谚语和歇后语。

“随着我国社会的发展，改革开放的深入，由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转变并逐渐同国际经济接轨，人民生活大幅度提高，社会体制不断革新，人们的生活习惯、思想观念和对许多事物的认识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7]。这种深刻变化不仅反映在新词上，而且在新语汇中更有直接的反映。因为语汇往往通过句子或者短语的形式，形象地把新观念、新事物、新变化表达出来，传递社会变迁的信息。比如新谚语“不求赢在起跑，力求跑赢全程”“要关爱不要溺爱，要信任不要放任”等，道出了时下的教育新思想；“要想富，多修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等新农谚体现了农村的致富新理念；“大包大揽”“大操大办”“大吃大喝”等新成语表现了当今社会一些不健康的新做法。可见，新语汇中蕴含着宝贵的民族文化和社会变迁的新信息，是社会文化发展的见证。语汇在新时期的发展和新词新义一样，值得我们深入关注。

语汇为人民群众所习用，除了书面色彩较浓的成语之外，都具有口语性、形象性的特点。新语汇作为语汇当中最活跃的部分，经常为当代的人民群众所习用，典型地体现了语汇的特点。新语汇是处于动态发展变化中的，它们尽管不太稳定，有的甚至其生命比较短暂，但在一定时期也有其存在的意义。积极搜集新语汇，尤其是记录处于变动状态中的新语汇，正是新语汇研究的特点。

二、汉语新语汇产生的途径

新造、转化和吸收，是汉语新词产生的三条途径[8]。新语汇的产生也大致有三种途径，即新造语汇、旧语转化和旧语新义三种不同的情况。

1.新造语汇

既然是“新语汇”，自然突出一个“新”字。有一些新语汇，可以找到明确的创作时间，我们可以据此判定其为新语汇。“羡慕嫉妒恨”不只是三个词的并列连用，而是泛指一种多种感情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是最近一两年才开始流行的惯用语。“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表示程度很高的肯定，是从电视剧《武林外传》的台词演变而来的。“非诚勿扰”（电影及电视栏目）“一地鸡毛”（刘震云小说名）等是新成语。在黑龙江卫视播出的情景喜剧栏目《本山快乐营》中，面向社会征集了几十条原创歇后语，比如“初八当重阳——不久（九）”“厨子回家——不跟你炒了”“轮船出国——外航（行）”等，这些新歇后语也都是新近才产生的。当然这些新歇后语还属于言语性质的，是否能进入语言当中还有待观察。

一些新语汇，反映了社会的新观念、新变化和新发展，这样的新语汇虽然无法找到明确的产生时间，但最容易引起关注。“不找市长找市场”“不言下岗言办厂”“能做老板，能睡地板”等新谚语，反映了市场经济条件下适应市场需求、勇于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挑战自我、实现自我的新观念。“人生有三喜，加薪升职迁新居”反映的是社会生活方面的新变化。“打铁先得身板硬，炒股先得技术精”出现的背景是我国股市的建立，“宁可三日不餐，不可一日无网”只有在互联网充分发展和普及的背景下才可能出现。

2.旧语改造

有的时候，语汇所代表的旧观念在当代社会已经发生了变化。人们就会对反映旧观念的语汇进行改造，从而适应新的需求。比如“皇帝的女儿也愁嫁”是对“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仿拟，“酒好也怕巷子深”是对“酒好不怕巷子深”的仿拟，现在通过仿拟形成的这两条谚语使用非常普遍：

（1）既敢称中国白莲之乡，石城自然有其深厚的内力。但却遭遇过皇帝女儿也愁嫁的尴尬，此前就有媒体提及，石城以外的人谈起白莲，就只认广昌而不言石城，受到声名远播的广昌白莲冲击。（《江南都市报》2007.10.29）

（2）与往年一样，就业形势甚不乐观。数据显示，即便像本科生、研究生这样的高学历人才，依然“皇帝女儿也愁嫁”。（《绍兴晚报》2008.07.09）

（3）张艺谋的老搭档张伟平也开始小声嘀咕：不就怪《无极》吗，让人家赔了钱，搞得现在我们的片子也不好卖了。现在的事实是，因为同国的女子坏了婆家的规矩，搞得皇帝的女儿也愁嫁了。（《新快报》2006.04.05）

（4）资讯爆炸、信息繁杂的当今世界，酒好也怕巷子深。如果这里的“好酒”特指好作品，我更愿意说，重要的当然首先是要有好酒，也就是好作品。（铁凝《汉学家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开幕式上的讲话》2010.08.14）

（5）我想，尽管先生认为西方了解中国要100年，我这样想，酒好也怕巷子深，人家可能不感兴趣，但是我们要主动输出。（《文化重量与海外前景——王岳川与李泽厚在美国的学术对话》2010.04.23）

（6）在中国电影已经到了酒好也怕巷子深了，酒再好巷子深也没人去，怎么把观众请回电影院？怎么把巷子弄得热热闹闹的？这个是至关重要的。（余秋雨《21世纪肯定不会是中国文化的世纪》，2006年8月31日上午在北京跨文化传播论坛上的发言）

“皇帝的女儿也愁嫁”和“酒好也怕巷子深”已经在报纸、杂志和电视等媒体中经常出现，利用仿拟形成的新形式应该认定为新语汇。近几年还出现了仿“入得厅堂，下得厨房”而成的“入得课堂，下得厨房”、对“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反其意而用之的“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把“有钱能使鬼推磨”颠倒部分成分的顺序而成的“有钱能使磨推鬼”等，其中前两者也逐步发展成为了新语汇，“有钱能使磨推鬼”则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3.旧语新义

一些改革开放以前经常使用的固定说法，意义逐步抽象化，丧失了其中的部分实际意义，形成新义，它们的语言形式虽然是旧的，但是意义是新的，也看作新语汇。“与时俱进”这个成语，最早源于《易经》：“损刚益柔有时，损益盈虚，与时皆行”“益动而巽，日进无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皆行。”蔡元培的《中国理论学史》中首次出现了“与时俱进”的形式，此时应该算作自由词组。后来出现在党的文件中，逐步成为常用的新语汇，《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解释为“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发展、前进。”“向毛主席保证”是文革期间的常用语，但是在现在的口头上也经常有人说。只是其中“毛主席”并不是实指，意义演变为“严肃认真地保证”①例（7）至例（21）来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检索系统（网络版）。：

（7）不过信还得这么写，真的。不过，我跟你说，郭燕，过来。我呀，向毛主席保证，咱们是一定，一定的会有很多很多的钱。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信。（曹桂林《北京人在纽约》）

（8）可孙布袋仍然嘴硬，他喊道：“我向毛主席保证，真是掰柿树坡的！”（李佩甫《羊的门》）

（9）刘青青斜着眼上上下下打量李春天，一看这样儿，李春天赶紧赌咒发誓：“绝对，我向毛主席保证，明天！”“没出息劲的！”说完刘青青扭脸就走。（庄羽《李春天的春天》）

（10）没等他说完，我赶紧打断道：“好了，不用你向毛主席保证了，”我扬了扬手里的卷轴，“说说这玩意儿，怎么就让杨女士上眼了？”（抱石《鬼不走人—鬼吹灯》）

（11）“对，没错，司机帮她扛的死人。”有几个司机加入了讨论，“活的，向毛主席保证活着呢。”“死了，一动都没动换，连气都不喘。”（段威《后海不是海》）

“痛说革命家史”是现代京剧《红灯记》中一场的名称，本来是一个自由词组，但是因为该剧为人们所耳熟能详，：逐步演变成了新的惯用语，现在意义也发生了变化，指“叙述以前的生活经历”：

（12）我又辗转找到大头妻子，谁知大头妻子一肚子恼火，见我便痛说革命家史，大骂大头，弄得我一句话也插不上嘴。（季宇 老兵《小说两题》）

（13）“干嘛？！”正在痛说革命家史的胡一平很不满我打断他。（刘剑《天使不在线》）

（14）他第一次送我回家，就在那痛说革命家史，不停地说呀说，说到两点多钟。（朱伟《有关品质》）

（15）但这次马勇没有烦，马勇很耐烦，他拉下来的脸又慢慢拉回了原状，并且马勇又浮起了微笑来，坚决准备不和俞晓红计较，坚决准备很耐烦地听俞晓红对他痛说革命家史。（李唯《跟前妻谈恋爱》）

（16）陆小林忿忿不平，痛说革命家史：“我本来是要考英语专业的，可是英语口语面试差了两分，阴差阳错地就进了哲学系。”（赵孟《关关雎鸠》）

“挖社会主义墙角”原指“破坏社会主义的根基”，现在则指“贪污或占有国家的财产”：

（17）不过，莫清艾，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人，要解决于没挖之前。（金筱雅《大城小爱》）

（18）在阿麦瑞肯刷了几年盘子之后，昊天打着报效祖国，实则是替资本主义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名义杀回了北京。在一家某世界500强公司当着中国区的小头目。（文怡《北京大妞儿的贫嘴爱情》）

（19）傅南征眉头一邹说：“这些人怎么一点的组织纪律性都没有啊，国家的东西，怎么能分给个人嘛。这个行为往严重了说，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这件事情回去一定要严肃的处理一下。（元宝《异能古董商》）

（20）他一月工资多少？几百元而已。那么，他的钱是从何而来呢？必是从搜刮民脂民膏，挖社会主义墙角而来。（司徒秀慧《女尸被害之谜 》）

（21）张国笑道：“王法是个屁。你自个就身在内部，你还不明白这个？平时里挖社会主义墙角时没想过王法，现在自个受委屈了就开始讲王法了？中国迟早要垮在你们这帮贪官污吏手上啊。”（高兴《每个夜里总有人在哭泣》）

在使用时，这些新语往往口语性很强，而且带有诙谐幽默的感情色彩。

还有一些出自毛主席语录的语句，比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文斗不要武斗”，在使用中意义也并不是原义，但我们倾向于引用，不列入新语汇的范围。因为在使用这些语句时，相当一部分人在前面冠以“毛主席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之类的字眼，说明在语言使用者心目中还是在引用领袖说法。

三、汉语新语汇与相关语言现象

在对新时期语言现象的研究中，还有新词语、网络词语和流行语等其他活跃的研究内容。这些研究的范畴与新语汇有密切的关系，既有区别又可能有交叉，也是新语汇研究必须关注的领域。

1.新词语

按照传统的词汇观，词包括词和词的等价物，新词语研究自然应该包括新词和新语。但是在新词语研究中，对新词新义的关注较多，而对新语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很少。新词语研究中所说的语包括大量新兴的固定结构，也包含很少的新成语和新惯用语，没有新歇后语和新谚语。可见，新词语中的“语”的内涵与新语汇不同。按照语汇学的标准去衡量，新词语词典对新语的收录情况各不相同。例如，亢世勇、刘海润主编的《新词语大辞典（1978－2002）》收语，达225条[9]；林伦伦、朱永锴、顾向欣编著的《现代汉语新词语词典（1978－2000）》收37条[10]；林志伟、和爱英主编的《现代汉语新词语词典》则收录新语186条[11]。新词语的搜集整理中也包括部分新语汇，新词语的研究成果在新语汇研究中也很重要。在一些新词语词典中收录的新语，如“炒鱿鱼”“吃软饭”“向钱看”“向前看”“玩儿深沉”“爆冷门”“传帮带”“送温暖”“尘埃落定”“有型有款”“体脑倒挂”等都是新语汇。

2.网络词语

关于网络语言的范围有不同的认识。我们认为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在网络交际用语，比如“886”（拜拜了）“GGJJ”（哥哥姐姐）“美眉”（美女）“斑竹”（版主）等。一类是网民在网上议论社会现象时提炼出来的网络流行语，比如“叉腰肌”“裸体做官”“楼倒倒”“躲猫猫”等[12]。网络词语中有一部分形象生动，通过谐音、比喻等方式创造出来，比如反映涨价现象的“豆你玩”“油他去”“蒜你狠”“姜你军”“苹什么”反映了特定的社会内容，既有字面意义，也有实际所指，确实和“语”存在一定的相似之处[13]。但是它们传播的范围相对有限，而且时效性太强，过了一定时期即自行隐退，不看作新语汇。其中有一些网络词语，如“打酱油”“拍板砖”等符合语的特点，可以看作新惯用语。

3.流行语

对流行语的含义，存在不同的理解，一种理解认为，流行语是在一段时间人们说得最多的词汇和语句，另一种是“民间流行的具有新颖性、俚俗性和生动性的一种口头语汇”①关于流行语的观点参看黄涛《流行语与社会时尚文化》，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第5页。但是我们认为还应该包括流行语句，比如格言杂志社编《舌上风暴：语录五年精选》（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语录2010》（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等、鼓角临风编的《语录中国：精华语录十年汇编》（武汉出版社2011年版）等都是收录的一年或几年当中的流行语句。。我们坚持后一种理解。

流行语中一些句子或固定短语形式的单位，虽然类似语汇，但其实它们只是一定时段的流行语，不能包含在语汇的范围之内。比如“必须的”（电视剧《乡村爱情故事》中刘大脑袋的口头禅）“你太有才了”（2007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小品《策划》）等。

一些流行的语言格式因为其生动、活泼和新颖，经常被人们仿用。比如“我选择我喜欢”“我自信我成功”及仿拟产生的“我X我XX”格式的系列短语，“很傻很天真”“很黄很暴力”及仿拟产生的“很X很XX”格式的短语。我们认为最初出现的形式尽管流传广泛，使用者众多，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稳固性还比较差，语言使用者更注重的是“格式”的流行性，所以还不宜看作是新语。至于套用格式形成的系列短语，基本上属于个人的言语作品，不属于语言的范围，自然也不能包括在语汇之内。

还有一些顺口溜形式的语言片段，俗称“段子”，也应该属于流行语。比如“今年过节不送礼，送礼就送发电机”是讽刺一些地方经常节假日停电，“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指责一些机关恶劣的办事作风。还有不少采用了较短的语篇形式。这些也被一些人称为谚语，其实它们不具备谚语的知识性特征，只是针砭时弊、讽刺调侃之作，与谚语相去甚远。我们不把它们看作语汇。

[1]徐通锵.语言论——语义型语言的结构原理和研究方法[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2]陈光磊.改革开放中汉语词汇的发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温端政.汉语语汇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4]郭伏良.新中国成立以来汉语词汇发展变化研究[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

[5]张小平.当代汉语词汇发展变化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8.

[6]刘晓颖，郭优良.试论现代汉语新成语[J].汉字文化.2009（5）：51－54.

[7]李行健.“新词新义”仍需要关注——重读吕叔湘先生《大家都来关心新词新义》的体会[C]／／词汇学理论与应用（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8]刘中富.新造·吸收·转化——当代汉语新词语产生的基本方式[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8，（增刊）.

[9]亢世勇，刘海润.新词语大词典（1978－2002）[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10]林伦伦，朱永锴，顾向欣.现代汉语新词语词典（1978－2000）[Z].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11]林志伟，和爱英.现代汉语新词语词典[Z].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05.

[12]安志伟.论当代网络语言的社会影响[J].理论学刊，2009（4）：114－116.

[13]安志伟.网络语言的多角度研究[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