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地理志》与《诗经》的文学地理观

2013-04-08 16:16王红娟
关键词:季札班固风俗

王红娟

(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长春130024)

《诗经》蕴含丰富的文学地理知识,涵括了对先秦社会舆地民物、风俗百态的生动记载和感知品鉴。随着《诗经》传播和两汉以降的“奉《诗》为经”,这些知识和观念逐渐汇集、凝炼成为一种独特的《诗经》文学地理观,得到了古今学者的广为关注。溯源其上,对于《诗经》文学地理观关注较早且建树颇丰者当推《汉书·地理志》。

《汉书·地理志》是我国“第一部正史地理志”,也是“最好的一部”[1]。班固首创此《志》,前录《禹贡》、《职方》以述前代地理沿革,中叙一百零三国的汉世疆域政区,后取刘向“域分”、朱赣“风俗”以述古今舆地风俗,并因其对人文地理研究的贡献之大而被誉为“人文地理之元祖”[2]。赞许其功的同时也不宜忽略、放弃对于该《志》所本先秦地理知识、观念的发掘和探索。其中,班固在风俗区划、描述、论议过程中对《诗》国地理、风俗和先秦《诗》论的有意征引和发挥运用便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一、《地理志》的风俗区划与《诗》国地理

《地理志》划天下为秦、魏、周、韩、赵、燕、齐、鲁、宋、卫、楚、吴、越13“地分”,此下再作细分,相当于将全国分划为13个风俗大区和若干风俗亚区。值得注意的是,班固在分述一些风俗亚区时有意征引《诗》国地理,如述故秦地(相当于汉京兆、扶风、冯翊三郡)、陇西六郡(天水、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时,或称“故秦地於《禹贡》时跨雍、梁二州,《诗·风》兼秦、豳两国”[3]1642,或 直 接 征 引《秦 诗 》文 辞 以 作 对应[3]1644。这样的做法显然是以《诗》国地理佐证风俗区划,对此,有必要就其合理性作作以探讨。

首先,《诗》国地理与风俗区划在地理空间上较为一致,仅择故秦地、陇西六郡与《秦诗》对应的例证即可观其大概。《汉志》引用《秦诗》对应二地的前提是认同二者地望相合,而考察该说是否准确的关键就在于梳理、澄清汉人有关《秦诗》产生时代秦国地望的认知。大致而言,汉人普遍认同《秦诗》始于秦仲,止于康公或其稍后,多为秦立国后的诗作。而当此之世的秦国地望已渐由陇西、天水发展至东涉京兆、扶风、冯翊三郡,西至北地、安定二郡的范围,恰好涵括在故秦地和陇西六郡的辖域之内。这样,班固征引《秦诗》以证二地地望就显得切实可行,至少它们在地理空间上是基本一致的。

其次,《汉志》的叙述、安排也考虑到历史沿革的问题,如其描述故秦地地望时便同时征引了《秦诗》与《豳诗》。“豳”作为国家而言,立于周前,始于公刘“于豳斯馆”,止于大王徙居岐山之阳,历时“约四百年”[4]。《豳诗》的产生要在豳不复国之后,多为周初诗歌,大凡皆后人取“周公所作”,及“为周公而所作之诗”附和而成[5]。在汉人观念中,《豳诗》也与周之先王有关,《地理志》中“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大王徙支阝,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3]1642的论述即为明证。在其看来,《豳诗》成于豳地,即汉扶风栒邑豳乡。这里是周人故地,为秦所得已值春秋,故至秦人占据此地另作《秦诗》时该地已有《豳诗》。由此反观,班固征引《秦》、《豳》二诗佐证故秦地地望时就已充分考虑到该地的历史沿革,而这样的安排当然也更为准确。

再者,考察《诗》国地理与汉风俗区划之间的对应是否合理,其实未必力求二者对严密应、丝毫不爽,相反,一定程度的模糊性反而更适合于表述复杂多变的列国疆域。就《诗》而言,某一“国风”既可是某国之风,也可是某地之风、某地民人之风。国家的存在有着明确的时间和地理坐标,而某地和某地之人则相对宽泛。考虑到《诗经》结集的历史弥久以及其间复杂的舆地变迁,将某一“国风”视为某地和某地民人之“风”似乎更为可取,而以这样的《诗》国地理对应风俗区划自然也更妥帖。这与刘向、班固以东周列国划分天下为13“地分”的做法一致,虽为一些学者诟病,但却超越了邦国地理的时效性,赋予其以代指较长历史周期内某一舆地的地理范围和区域核心的象征涵义。

总之,班固借用《诗》国地理以证当世风俗区划的做法切实可行,此举也同时完成了对《诗经》文学地理观的继承和发扬。能够令传统的《诗》国地理重获新用,服务于现实风俗区域的划分界定,这种做法本身就值得肯定。

二、《地理志》的风俗描述与《诗》国风俗

以考察时代风俗为专题的汉人著述在《地理志》前就已存在,《史记·货殖列传》外可能还有许多,只是失于流传故不得而知。它们的出现是汉人风俗观念发展成熟的成果积淀,也标志着时人风俗研究所能达到的历史高度。仅就目前存世的汉代风俗名作而言,《货殖列传》堪称首部,继踵其后,《地理志》成为标志汉代风俗学发展的第二座里程碑,其在风俗描述中有意征引《诗》国风俗的做法尤为值得关注。

《地理志》描述各地风俗时多引《诗经》:如以“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证故秦地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3]1642;以《秦诗》“《车辚》、《四臷》、《小戎》之篇,皆言车马田狩之事”证陇西六郡民迫戎狄,高上气力、好勇善战[3]1644;再如,以《唐诗》之《蟋蟀》、《山枢》、《葛生》篇“皆思奢俭之中,念死生之虑”证河东唐地民有先王遗教,君子深思,小人俭陋[3]1649。详观其论,《地理志》在风俗描述中对《诗》国风俗的征引可谓详疏有别,深浅有致。详述之别在于其引《诗经》,或极为简易,只是提及某“风”总名,如引《豳诗》;或详引诗篇、诗文,如引《秦诗》、《唐诗》。至于深浅之分则与班固的“风俗”认知有关。其释“风俗”,称“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3]1640这一论述表明班固已经认识到“风”、“俗”有别,并从自然和人文两方面辨明二者成因。有基于此,他在引《诗》证俗时也各有侧重:如论秦俗、《秦诗》,突出强调的是迫近戎狄的自然环境对于二者的深刻影响;而论唐俗、《唐诗》,则更倾向于彰显先王遗教的人文影响。此外,《地理志》对于相对浅显的风俗现象也有关注。如引“在其板屋”以证天水、陇西地“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的居住习惯[3]1644;指明《邶》、《鄘》、《卫》诗多言“浚”、“淇”、“河”的特征以显三卫之民临水而居的生活习性[3]1647。相对而言,班固对“刚柔缓急”、“好恶取舍”等人之情性的抽象总结哲学内涵最为深刻,次之是对“音声不同”、“动静亡常”等人的语言、动作的表象概括,最后则是对于人与自然外物的联系总结。

从风俗学研究的角度而论,《地理志》对《诗》国风俗的重视、利用,有利于更好地说明、展现各地之风俗,而这较之《货殖列传》也是种进步。《货殖列传》中,司马迁旨在强调的是导民致富、以致礼仪的问题。其主张能者富,认为由富及仁才是风俗归良的自然之道,故而认为在位者对待风俗“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6]3253。与之不同,班固对于风俗更为关注,其阐论风俗的目的在于推崇善王至治、移风易俗。观念、立场的不同致使迁、固的风俗阐释形态各异,后者借《诗》国风俗以改善《货殖列传》风俗材料的做法就十分鲜明地体现出他对《诗》国风俗的重视。如述故秦地风俗,班固“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大王徙支阝,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语当本于《货殖列传》,是对“而公刘适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殖五谷,地重,重为邪”[6]3261语的汲取、改造,其中最大的变化便是格外加入了对《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的评述。此言不仅一语中的,道破了先周故民好农务本的性格特征,更借《豳诗》的真实存在,使其民俗具体形象、呼之欲出。同样的,《汉志》描绘齐都临甾时有意增添了“临甾名营丘,故《齐诗》曰:‘子之营兮,遭我虖嶩之间分。’又曰:‘俟我于著乎而。’此亦其舒缓之体也”[3]1659的叙述。此处引《诗》,直接目的是以“营”字为临甾异称正名,而其再引《著》诗、又论“此亦其舒缓之体也”则是借助诗文多用虚词的文体特征佐证齐俗的“宽缓阔达”[6]3265。虽然对于齐俗这一特征的概括源于史迁,但班固引《诗》为证却更生动。班固引《诗》证俗,不仅丰富了他对风俗百态的阐述,弥补了游历有限而导致的直接材料的缺失,同时也充实、完善了前人的风俗研究,更一举推动了以《诗》观风的风俗阐释方法的创新。

从《诗经》研究的角度来看,班固以《诗》证俗也为后人正视《诗经》的风俗内涵、开拓《诗经》风俗学研究奠定了基础。《诗》含风俗,亦可由《诗》观风,前儒对此已作宏论。王应麟谓“《诗》可以观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7]序1;胡朴安言“若三百五篇之《诗》,自《关雎》以至《狼跋》,所言多社会之事;且备一十五国之风俗。大小《雅》虽言政事,而风俗亦时时可见”[8]。遗憾的是,二人或对《地理志》避而不谈,或苛责班固“叙变风十三国而不及二南,岂知《诗》之本原者哉?”[7]序1。与之相较,吕思勉先生的观点更为公允,其论治《诗》之法,首列“以《诗》作史读者”,释此法为“横考列国之风俗,纵考当时之政治”,并称《地理志》末卷及郑玄《诗谱》“最为可贵”[9]21。这是从《诗经》学研究领域对《地理志》将《诗》纳入风俗考察创举的极大肯定,也颇值得后学深思。对于《诗谱》,古今学者极尽襃许,赞其“自来以史地眼光说《诗》者”的“首推”之作[10]、“《诗》地理专门研究”之“肇端”[11]。但不容否定,《诗谱》的形成难说没有受到前贤的影响和启发,其中很可能就包括《汉志》,而二者记述风俗的“大同小异”[9]21也印证了这种可能。就此而论,《地理志》对《诗谱》的影响很可能直接关系到《诗经》地理学的发端和发展。虽然,《地理志》与《诗经》学类研究著述之间的本质差异使其难与《诗谱》并论,但是其将《诗》、俗结合起来的思想见解和研究方法却未必逊于《诗谱》,甚至正因其不以研《诗》为主,其对《诗》与风俗关系的论述也更为客观。

三、《地理志》的风俗论议与先秦《诗》论的地理观

除了直接征引《诗》国地理和《诗》国民俗,班固还有意地对先秦《诗》论予以征引,其对吴公子季札聘鲁观乐时所作各“风”评鉴的有意征引和独具匠心的发挥、运用即为显例。

班固对季札《诗》论的征引格外审慎。一方面,他仅选取部分《诗》论,而非全部。基本上,《地理志》只在征引《诗》文以证风俗时,才会同时征引《诗》论,反之,若只称呼某一风诗名类而不具体征引《诗》文时,也均不再征引《诗》论;另一方面,在行文安排上,班固多将《诗》论置于每段风俗论议的段首或段末,从而使其具备了一定的总结性。如其将季札对《秦》、《唐》、《郑》、《陈》诗的评价置于段末,系于该区风俗阐述之后;又将季札对于《齐诗》的评价置于段首。这样安排使得这些《诗》论颇有开宗明义、提纲挈领的作用,故而也可视为班固对于整段风俗论议的概括总结。

除了内容上的审慎抉择和行文上的特殊安排,班固征引《诗》论,实则对其所含先秦人文地理观予以了深刻的解读和充分的发挥运用,具体表现为:其一,继承、重申了先秦时人的地理区划观念。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先秦时人地理区划观念的继承和重申。其二,丰富、充实了史地常识和地理风俗。季札《诗》论中一些内容涉及到对部分“风诗”史地常识的回溯,这被班固用来佐证其论。此外,季札《诗》论中一些直接关乎风俗的论述也被班固发挥致用,如对《唐诗》“思深哉”的评述便被班固直接用来佐证自己对唐地风俗的论议。

此外,尤需注意的是季札《诗》论中关乎国家大运的评议得到了班固的充分重视,并借此申明大义,完成了他对每地风俗论议的总结概括和提炼升华。季札《诗》论中,频频出现对国运走势或臧或丕、或喜或忧的洞察和推测。如论《秦诗》,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3]1646,旨在强调其“大”。这与其评《齐诗》时称“泱泱乎,大风也哉! 其太公乎? 国未可量也”[3]1659所强调的“大”并不一样。《齐诗》的“大”在于实际国土的幅员辽阔,而《秦诗》之“大”实则蕴含着拓展、壮大、乃至“大之至”的发展态势,隐于其中的是对秦国蒸蒸日上、不可限量的发展前景的积极展望。与之相反,季札论郑“其先亡”、[3]1652担忧陈“能久乎”,[3]1653则明显充溢了消极、负面的色彩。

季札的这类《诗》评实已超越了单纯的礼乐评价,尤似一种神奇的“政治预言”,预示着诸国命运的跌宕起伏。更有意思的是,班固对此予以了特别的关注,并在一引一证中,赋予其以一语成谶的魔力。如在征引了郑“其先亡”、陈“能久乎”的《诗》论后,班固便用“自武公后二十三世,为韩所灭”和“自胡公后二十三世为楚所灭”的历史印证其实[3]1652-1653。而其有意将对《秦诗》“大之至”的评价置于段末,很有可能也是借用此时秦国开疆扩土的兼并进程和幅员地望来再次印证季札《诗》评的前瞻性和准确性。探明其旨,班固此举实欲申明大义。季札《诗》论中的“政治预言”不过是其申明观点的一种表象,君王德行才是他所看重的左右国运的关键,而这恰与班固重视人文环境因素对风俗成因影响的地理风俗观念,以及讲求圣王教化、致力移风易俗,向往天下“中和”的风俗理想不谋而合。也因如此,班固才会推崇《诗》论,并最终借其精髓将每一风俗论议升华至关乎帝王政治、风俗大义的高度。

《诗经》文学地理观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对其予以系统整理、发掘研究的工作可谓任重道远。梳理、考察历史长河中前圣先贤们对于《诗经》文学地理观的认知感悟、探索开拓,本身即为《诗经》文学地理观研究的题中之题。借此研究,不仅可以得见《诗经》文学地理观对汉代时贤的深刻影响,也可由此窥见其在两汉之世发展所至的历史高度,对于拓展、加深《汉书·地理志》和《诗经》文化地理观研究也略有裨益。

[1]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中国古代地理名著选读:第一辑[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55.

[2]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卷3[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312.

[3][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张耀民.豳国辨[J].西北史地,1997,(2).

[5][宋]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8:90.

[6][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7][宋]王应麟.诗地理考[M].北京:中华书局,1985.

[8]胡朴安.诗经学[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144.

[9]吕思勉.经子解题[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10]林志纯.诗经地理研究[J].教育与文化月刊(创刊号),1945.

[11]陈叙.试论《诗》地理学在汉代的发生[J].历史学研究,20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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