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福清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晚唐五代出现一批以孟棨《本事诗》为代表的诗本事文本,如范摅《云溪友议》、何光远《鉴诫录》等。后来也有以“本事”命名的著述如杨绘《本事曲》,以及以“纪事”命名但声称沿袭《本事诗》的著作如计有功《唐诗纪事》等。本事批评作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方法,可以溯源至《左传》中关于《诗》的批评[1]11~13,后来广泛地运用于诗、词、曲及小说的批评。唐五代诗本事是本事批评的创体之作,本文试图与北宋诗话进行比较,考察唐五代诗本事言说什么、如何言说、以什么身份言说等问题,全面呈现其言说方式。
《本事诗》“自序”云:“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故怨思悲愁,常多感慨。抒怀佳作,讽刺雅言,虽著于群书,盈厨溢阁,其间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2]2意即诗本事是以发明“情”为目的。唐五代诗本事的言说内容包括诗歌创作、解读和传播三大类,涉及作者、解读者、传播者。《本事诗》“自序”所谓“情”显然是指作者之“情”,那么,解读者、传播者都作为读者,在诗本事中处于什么地位呢?如果作者之“情”可以称为作者意图,依此类推,解读者之“情”和传播者之“情”可以称为“读者意图”。读者意图在诗本事中会不会得到呈现、如何呈现?这里就此问题展开讨论。
唐五代诗歌创作本事中,本事是作为诗歌的创作语境出现的。创作语境包括社会背景、创作缘起、创作动机等,与诗人之“情”即诗的作者意图联系紧密。有些诗歌作品,只有在得知其创作本事以后,才能真正把握其作者意图,如:
朱庆馀校书,既遇水部郎中张知音。遍索庆馀新制篇什数通,吟改后,只留二十六章。水部置于怀抱,而推赞欤。清列以张公重名,无不缮录而讽咏之,遂登科第。朱君尚为谦退作《闺意》一篇,以献张公。张公明其进退,寻亦和焉。诗曰:“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3]79
一旦通过本事了解到以诗投贽的创作动机,读者才能真正理解朱庆馀《闺意》一诗,否则肯定是作为爱情诗来理解。但是,创作本事也有与诗的作者意图无关的情况,如《本事诗》“征异”所载宋之问于灵隐寺月夜吟诗获老僧赠予诗联的事,该本事只涉及诗的创作过程,不涉及诗的作者意图。
诗歌解读本事言说的内容存在以下三种情况。第一,呈现诗的作者之“情”即作者意图,如:
滕倪苦心为诗,嘉声早播。远之吉州,谒宗人迈郎中。……倪既秋试,捧笈告游,及留诗一首为别。滕君得之怅然,曰:“此生必不与此子再相见也。”乃祖于大皋之阁,别异常情。倪至秋深,逝于商於之馆舍,闻者莫不伤悼焉。倪诗曰:“秋初江上别旌旗,故国无家泪欲垂。千里未知投足处,前程便是听猿时。误攻文字身空老,却返樵渔计已迟。羽翼凋零飞不得,丹霄无路接差池。”[3]18
吉州太守滕迈产生的不祥之感显然源自他对该诗作者意图即举子滕倪科场心态解读的结果。第二,呈现读者之“情”即解读者在解读过程中流露出来的“读者意图”,如:
天宝末,玄宗尝乘月登勤政楼,命梨园弟子歌数阕。有唱李峤诗者云:“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时上春秋已高,问是谁诗,或对曰李峤,因凄然泣下,不终曲而起,曰:“李峤真才子也。”又明年,幸蜀,登白卫岭,览眺久之,又歌是词,复言“李峤真才子”,不胜感叹。[2]11
此载唐玄宗在两种语境下解读李峤《汾阴行》,身为帝王的唐玄宗面对青春流逝的无可奈何之感,繁华转瞬之间为动乱所代替的恍然隔世之感,都是解读者在解诗过程中流露的读者意图。第三,唐五代诗歌解读本事中还有一部分诗谶与嘲戏。诗谶往往见于唐五代诗本事,解读者将诗作内容与诗人的经历牵合到一起,将诗视为诗人命运的谶语,如:
崔曙进士作《明堂火珠》诗试帖曰:“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当时以为警句。及来年曙卒,唯一女名星星,人始悟其自谶也。[2]19
嘲戏类诗歌本事则有两种情况:其一,嘲戏对方诗作;其二,做诗嘲戏对方。前者属于诗歌解读本事,后者则属于诗歌创作本事。属解读本事的如:
诗人张祜,未尝识白公。白公刺苏州,祜始来谒。才见白,白曰:“久钦籍,尝记得君款头诗。”祜愕然曰:“舍人何所谓?”白曰:“‘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非款头何邪?”张顿首微笑,仰而答曰:“祜亦尝记得舍人目连变。”白曰:“何也?”祜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非目连变何邪?”遂与欢宴竟日。[2]21
这是以戏谑为目的的有意误读,意在表现解读者的才情。
诗歌传播本事是以吟诵、歌唱、题刻等方式传播诗歌作品为言说内容,关注焦点是传播者,诗人往往并不出场。一部分诗歌传播本事中,传播者的传播行为往往暗含其对诗的作者意图的解读,如:
龟年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赠君多彩撷,此物最相思。”……歌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龟年唱罢,忽闷绝仆地;以左耳微暖,妻子未忍殡殓,经四日乃苏,曰:“我遇二妃,令教侍女兰苕唱祓禊毕,放还。”且言主人即复长安,而有中兴之主也。[3]40~41
显然,王维诗的怀人之情激起传播者李龟年对收复长安的热切期盼,其传播行为暗含着对诗之作者意图的解读和认同。一部分诗歌传播本事并不涉及诗的作者意图,但传播者的传播行为暗含其对诗作艺术水平的评价,如《云溪友议》卷下“温裴黜”载,歌妓周德华爱唱滕迈、贺知章、杨巨源、刘禹锡、韩琮等人咏柳之作而不愿唱裴諴和温庭筠的《杨柳辞》,以为裴、温的作品过于浮艳而逊色于贺知章等[3]65~66。
可见,如果诗是表现诗人之“情”的文本,诗本事则是再现由诗人、读者和传播者构成的文学系统中所有主体心灵的文本,既有作者意图的揭示,也有“读者意图”的呈现。
郭绍虞曾指出宋代“诗话既笔记化而体成繁猥,笔记亦诗话化而转近专门”[4]338,张伯伟也指出“从体制上来看,诗话与笔记小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渊源关系”[5]465,还指出“所谓‘话’,即故事之意。因此,‘说话’就是‘讲故事’。……文学批评中‘诗话’之‘话’亦与此类似”[5]462。郭绍虞所谓诗话笔记化和笔记诗话化以及张伯伟所谓体制的相似性,都是就唐五代诗本事与北宋诗话在言说方式上的相似性即讲述有关诗作的故事而言。的确,唐五代诗本事要讲故事,北宋诗话中讲故事的比例也不小。但是,即使仅就讲故事的共同部分而言,唐五代诗本事与北宋诗话的言说形态也存在差异。
其一,从文本结构来看,唐五代诗本事与北宋诗话在言说形态上存在差异。
《本事诗》有两种典型结构模式:一种是将诗附着于事的发展脉络上的“事—诗—事”联缀式结构,如:
开元中,颁赐边军纩衣,制于宫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畜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重结身后缘。”兵士以诗白于帅,帅进之。玄宗命以诗遍示六宫曰:“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有一宫人自言万死。玄宗深悯之,遂以嫁得诗人,仍谓之曰:“我与汝结今身缘。”边人皆感泣。[2]5
另一种是在叙事完毕后将诗作补充入文本的“事—诗”后缀式结构,如:
韩晋公镇浙西,戎昱为部内刺史。郡有酒妓,善歌,色亦媚妙。昱情属甚厚。浙西乐将闻其能,白晋公召置籍中。昱不敢留,饯于湖上,为歌词以赠之,且曰:“至彼令歌,必首唱是词。”既至,韩为开筵,自持杯命歌送之,遂唱戎词。曲既终,韩问曰:“戎使君于汝寄情邪?”悚然起立曰:“然。”言随泪下。韩令更衣待命,席上为之忧危……命与妓百缣,即时归之。其词曰:“好去春风湖上亭,柳条藤曼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2]6
对于《云溪友议》、《鉴诫录》而言,这两种结构模式亦属典型,而且,都是以本事的情节发展为主线,去掉诗作丝毫不影响故事的完整性。
对北宋诗话而言,讲故事实际上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如欧阳修《六一诗话》共录27条,讲故事者只有10条,所占比例略高于三分之一。其中讲故事的部分除了与唐五代诗本事结构相同的以外,还有一种“论—诗+事”的延伸式结构模式更为普遍,即:
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得于容易。尝有一联云:“有禄肥妻子,
无恩及吏民。”有戏之者云:“昨日通衢遇一辎軿车,载极重,而羸牛甚苦,岂非足下‘肥妻子’乎?”[6]264这是先议论后导入相关诗作及其本事,还有在本事讲述之后可能进一步发表议论的情况。北宋诗话叙述故事往往比较简略,更有甚者,只有对诗句、风格等进行评议,根本不涉及故事。
必须指出,唐五代诗本事文本中也有议论,但其典型形态是在故事讲述完毕之后以旁观者的口吻发表对人物言行的评价,不与故事的讲述夹杂在一起,而是以清晰的标志如“某某曰”、“议者以为”等引出,没有这些议论丝毫不影响故事的完整性。如:
会昌四年,李相公绅节镇淮南日,所为尊贵,薄于布衣,若非皇族、卿相嘱致,无有面者。张祜与崔涯同寄府下,前后廉使闻张祜诗名,悉蒙礼重,独李到镇,不得见焉。祜遂修刺谒之,诗题《衔钓鳌客》,将俟便呈之。相国遂令延入,怒其狂诞,欲于言下挫之。及见祜,不候从容及问曰:“秀才既解钓鳌,以何物为竿?”祜对曰:“用长虹为竿。”又问曰:“以何物为钩?”曰:“以初月为钩。”又问曰:“以何物为饵?”曰:“用唐朝李相公为饵。”相公良久思之,曰:“用予为饵,钓亦不难致。”遂命酒对斟,言笑竟日。怜祜触物善对,遂为诗酒之知。议者以祜矫谕异端,相国悦其取媚,故史不称之,恶其伪也。[7]52~53这里,议论的附属地位与诗话中的议论处于文本中心的地位显然不一样。
可见,唐五代诗本事以故事为文本的中心,北宋诗话常以议论为文本的中心。唐五代诗本事的本体是故事,是以事件的叙述带出诗歌的展示;将这些诗本事作为一种诗歌批评文本时,实际上是有意强调了诗作的本体地位,而将本事置于背景地位并作为解读诗作的语境。
其二,从诗歌在文本中的功能来看,唐五代诗本事与北宋诗话在言说形态上存在差异。
唐五代诗本事叙事而及诗,以诗明事,诗的功能是使事件明晰化、具体化,上述“事—诗”后缀式文本结构基本属于此种情形。更有甚者,诗作根本不在本事的情节发展链条之上,之所以补入诗作,仅仅是以诗作为故事的旁证。如《云溪友议》卷上“严黄门”载杜甫、房琯触忤严武险遭杀身之祸一事,最后补入李白《蜀道难》纯是为了旁证严武的不驯服[3]13~14。而且,如果文本中有对事件或人物的评价,诗作甚至在这些评价之后才得以补入,如《云溪友议》“毗陵出”:
慎氏者,毗陵庆亭儒家之女。三史严灌夫,因游彼,遂结姻好,同载归蕲春。经十余秋,无胤嗣。灌夫乃拾其过,而出妻,令归二浙。慎氏慨然登舟,亲戚临流相送,妻乃为诗以诀灌夫。灌夫览诗凄感,遂为夫妇如初。云溪子曰:“曹叔妻叙《东征》之赋,刘伶室作《诫酒》之辞;以女子之所能,实其罕矣。爰书薛媛之事,斯可附焉。”慎氏诗曰:“当时心事已相关,雨散云飞一饷间。便是孤帆从此去,不堪重过望夫山。”[3]4~5而且,在这些补入的诗作中,还有一部分与此前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只是故事的旁证。
北宋诗话除了一部分与唐五代诗本事一样以本事为文本结构中心外,更多的是以下两种情况:其一,议论是文本的中心,诗的功能是助议;其二,诗作是文本的中心,本事和议论都是为了解诗、论诗。
可见,同样存录诗作,诗作在唐五代诗本事与北宋诗话中的地位和功能也大不一样。诗作代替故事由附属上升为主体,并成为言说的重点,是北宋诗话一个质的飞跃。北宋诗话有一个明显的发展趋势,就是评诗、论诗内容的出现且比例不小,仅就《六一诗话》而言,此类内容所占比例高达六成以上。四库馆臣得出诗文评中“宋明两代,均好为议论”[8]1779的印象,不能说与此无关。
尽管孟棨《本事诗》“自序”称其目的在于发明引起诗人兴咏的“情”,以有助于理解诗作,但在实际写作过程中,故事成为言说的重心,一般并不阐发诗作。原因在于《本事诗》只是关注文人这个特殊对象,没有摆脱当时笔记的写作趣味。而且“以唐人写传奇小说的态度来选择与诗有关的故事”[9]410,叙事文学研究者视其为轶事小说或志人小说也就不足为怪了。而北宋诗话多直接论评诗人、诗作,引入故事的讲述是为了呈现对于诗人的趣味、品格及其作品的意旨、技法、风格等的理解。
讲故事背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往往被我们忽视了,那就是叙述人的口吻。“我们翻开某一篇叙事文学时,常常会感觉到至少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同时存在,一种是事件本身的声音,另一种是讲述者的声音,也叫‘叙述人的口吻’。叙述人的口吻有时要比事件本身更为重要。陈寿的《三国志》、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和无名氏的《全相三国志平话》都在叙述三国的故事,但谁也不会否认它们是三本截然不同的书……因为它们代表三种不同的‘叙述人的口吻’:陈寿用的是史臣的口吻,罗贯中用的是文人小说家的口吻,而无名氏用的是说书艺人的口吻”[10]14。唐五代诗本事潜藏着一个带有某种口吻的叙述人、一个站在某个立场的评论者,他们共同建构了一个具有一定文化身份的言说主体。
唐五代诗本事的叙述人隐身于叙述行为背后,一般并不直接发表观点,而在叙述结束后,常以故事旁观者的口吻对事件或人物进行评论。如《云溪友议》中的“云溪子曰”就是如此,共有7处;《鉴诫录》则以“议者”的身份发表评论,达17处之多。这种评论模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史记》的“太史公曰”。
唐五代诗本事中叙述人的评论是以什么样的口吻发表的呢?《云溪友议》的“云溪子曰”引出的内容主要有两种情形:其一,对本事涉及的人与事进行评论;其二,对材料的来源进行说明,显示出对于事件历史意义的追寻和对本事真实性的强调。另外,《云溪友议》仅存一例对诗作进行评论的情况。而《鉴诫录》总共17处评论全是对人物言行是非功过的评价。唐五代诗本事的叙述和评论方式实际上降低了诗本事作者这个具体人物的参与程度,而是另外建构一个言说主体,以全知的视角叙述、以客观的立场评论,这个言说主体对材料来源的交待和人事的评论清晰地显示出史官的立场和归属感。
北宋诗话的作者常常直接以第一称讲述自己的经历和见闻并发表自己的观点,欧阳修《六一诗话》表现得尤为突出。《六一诗话》总共27条中即有10条出现了“余”字,可见,欧阳修根本没有消解具体身份的意识,而是凸现他这个作者在讲述和评论中的存在,如:
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之。其一曰惠崇,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余亦略记其诗,有云:“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又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其佳句多类此。其集已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是可叹也![8]266
作者身份在讲叙和评论中的凸现,自然建构起了诗话的言说主体。这个言说主体的文化身份是什么呢?欧阳修序称“居士退居中汝阴,而集以资闲谈”,如果还无法就此判断《六一诗话》言说主体的文化身份,那么司马光《温公续诗话》序称“诗话尚有遗者,欧阳公文章名声虽不可及,然记事一也,故敢续书之”,则清晰显示出司马光对于《六一诗话》言说主体之文学家身份的认同和皈依。
唐五代诗本事中叙述人、评论者的口吻决定了言说主体的史官文化身份,也就决定了其关注的对象,即人物、事件的政治、伦理价值。北宋诗话则是以文学批评家的口吻,直接现身说法,发表见解,也就决定了其关注的对象是诗坛趋尚,以及诗作的风格、技法等。清代章学诚在论及“唐人诗话”与宋人以后诗话的异同时曾指出,唐五代诗本事“通于史部之传记”而宋人诗话“通于子部之杂家”[11]559,正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二者的差别。
可以说,唐五代诗本事是“史传体”,不仅在于其中许多故事在体制和规模上堪称史传,如《本事诗》“情感”中韩翃与柳氏悲欢离合的故事;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由叙述人、评论者的口吻所决定的言说主体的文化身份。其实,唐五代诗本事只是一种内容独特的笔记而已,而唐五代笔记写作沿袭的主要是史传传统,与史著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唐人看来,笔记在内容上可以补史之阙而与史著相通,在功能上暗寓褒贬与史著相近,如皇甫枚《三水小牍》卷下“殷保晦妻封氏骂贼死”条中称“辛丑岁,遐构兄出自雍,话兹事,以余有《春秋》学,命笔削以备史官之阙”[12]44,就清晰显示出这种观念。《鉴诫录》的褒贬意识最为强烈,该著以史官的文化立场,以“议者”的表面身份对许多人物和事件进行点评,发掘其鉴诫意义,唐五代诗本事也正是与史著在这些层面上的联系,使其呈现出史传体的特征。
北宋诗话是“语录体”。语录体早已有之,孔子《论语》便是语录体,但语录体盛行于宋代。张伯伟认为:“《诗话》也是为了‘集以资闲谈’,这与禅宗语录记载禅师的言论、行事,其内容在性质上颇接近;而记录笑谈,并用以‘资闲谈’,在文体上也是颇接近语录的。欧阳修撰《诗话》,在形式上受到禅宗语录的启示和影响,乃是极有可能的。”[5]460语录体可以记言也可以记事,北宋诗话与讲故事没有必然联系。张伯伟讨论宋代盛行的语录体对欧阳修《六一诗话》的影响是从内容和目的上分析的。此外,言说主体以文学家的身份在叙述过程中时常现身说法讲述自己的经历和见解,是《六一诗话》之文体为语录体的重要原因。
唐五代诗本事与北宋诗话存在亲缘关系,二者的联系和区别,明清两代时有讨论。这种讨论往往在经史子集四部的知识谱系中进行,而要将二者归入四部,又总显得左支右绌。这种尴尬《宋史·艺文志》就已存在,唐五代诗本事《云溪友议》、《鉴诫录》列入子部小说类,而《本事诗》列入集部总集类;北宋诗话《续诗话》、《中山诗话》则列入集部文史类,另有欧阳修《诗集》列入集部文史类,疑即为《诗话》之误。《宋史·艺文志》基本上又将宋代诗话分列于子部小说类和集部文史类,郭绍虞曾就此现象指出:
这不能全怪《宋志》之进退失据,体例不纯,也是宋人诗话之内容性质本可两属之故,其足考当
时诗人之遗闻轶事者,体固近于小说;即足资昔人诗句之辨证考订者,亦何尝不可阑入子部呢![4]331
宋代诗话的内容已经比较复杂,涉及“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13]378等内容,如果再将宋代以后的诗话纳入进来考虑,在四部的知识谱系中处理其归属问题越发捉襟见肘。
大致说来,在四部的知识谱系中对待唐五代诗本事与北宋诗话的联系和区别,存在两种典型思路:其一,区分诗本事和诗话。如明代胡应麟认为将诗本事与诗话一起列入集部不合适,应该与诗话区别开来,归入子部小说家类。他说:
他如孟棨《本事》,卢瑰《抒情》,例以诗话、文评,附见集类,究其体制,实小说者流也。[14]283唐人诗话传今者绝少,孟棨《本事诗》,小说家流也。[15]273
正因为如此,其《诗薮》谈及“唐人诗话,入宋可见者”[15]165时根本不提《本事诗》等唐五代诗本事。其二,将诗本事视为诗话的同时又看到其与北宋以后诗话的差别。清代章学诚将诗话分为“论诗而及事”、“论诗而及辞”两种,即:
诗话之源,本于钟嵘《诗品》。然考之经传,如云“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此论诗而及事也。又如“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此论诗而及辞也。事有是非,辞有工拙,触类旁通,启发实多。江河始于滥觞。后世诗话家言,虽曰本于钟嵘,要其流别滋繁,不可一端尽矣。[11]559
关于“论诗而及辞”,章学诚上溯经传,举出两例,分别为《诗经·大雅》之《丞民》与《崧高》,章氏所引《诗经》诗句是称赞吉甫的作品颂美得当。关于“论诗而及事”,章学诚举出两则孔子解《诗》的例子,其一出自《论语·子罕》,即:“‘唐棣之花,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其二出自《孟子·公孙丑上》,即:“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从章学诚所举例子来看,其所谓“论诗而及事”应指对诗的创作意图的解读,“论诗而及辞”应指对诗的技巧的评价。章学诚又认为:
唐人诗话,初本论诗,自孟棨《本事诗》出,(亦本《诗小序》)乃使人知国史叙诗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广之,则诗话而通于史部之传记矣。间或诠释名物,则诗话而通于经部之小学矣。(《尔雅》训诂类也)或泛述闻见,则诗话而通于子部之杂家矣。(此二条,宋人以后较多)虽书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出论辞论事,推作者之志,期于诗教有益而已矣。[11]559
既然唐五代诗本事与北宋诗话都属诗话且都“不出论辞论事”,那么二者分别归属于哪一类呢?似乎唐五代诗本事以“论诗而及事”为主,北宋诗话以“论诗而及辞”为主。《四库全书总目》将唐五代诗本事与宋代诗话归入集部诗文评,又在诗文评叙中将二者列入五大诗文评之列,并论及它们的特质,即所谓“旁采故实”与“体兼说部”[8]1779。与其说《四库全书总目》是显示出唐五代诗本事与北宋诗话的区别,不如说道出了二者的共性,即它们都与子部小说类联系密切。
当代学界时有论及唐五代诗本事与北宋及以后诗话的联系和区别,但都是笼统的结论,如罗根泽认为“《本事诗》是‘诗话’的前身,其来源则与笔记小说有关”[16]540,郭绍虞认为“孟棨的《本事诗》,范摅的《云溪友议》之属,用说部的笔调,述作诗之本事,差与宋人诗话为近”[17]2。近年,依然有学者探讨这个问题,如余才林在叙事文学的范围内研究诗话对诗本事的发展[18]55~60。
可见,学界更多地注目于唐五代诗本事与北宋诗话的渊源,却没有厘清二者的区别。通过本文的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结论:本事批评作为一种批评模式当然因唐五代诗本事而光大,并且,诗歌本事批评文本在当时形成了一定规模,甚至北宋诗话在一定程度上是唐五代诗本事的延续。但是,北宋诗话与唐五代诗本事的差异是十分明显的,言说方式并不一样。从言说内容来看,唐五代诗本事关注的是事件和人物,北宋诗话关注的是诗作、诗人。唐五代诗本事是为了存奇录异,北宋诗话是为了解诗论诗。从言说形态来看,唐五代诗本事以故事为主体,北宋诗话议论成分大大增加。从言说主体来看,唐五代诗本事是以史官的口吻叙述和评论,北宋诗话是以文学家的口吻叙事和评论。所以,唐五代诗本事不宜定性为诗话,诗话的创体之作应该是欧阳修的《六一诗话》。
另外,尽管四库馆臣将本事批评作为五大诗文评模式之一,但这种批评模式从未形成典范的文本和固定的批评逻辑,后来的《唐诗纪事》声称是对《本事诗》的沿袭,但其体例不纯,更谈不上统一的批评逻辑,其后出现的一批以“纪事”命名的著述更是如此,诗歌本事从未像诗话那样形成蔚为大观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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