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克夫,熊恺妮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宋濂的弟子郑楷《潜溪先生宋公行状》叙及宋濂学术渊源时说:
宋南渡后,新安朱文公、东莱吕成公并时而作,皆以斯道为己任,婺实吕氏倡道之邦,而其学不大传。朱氏一再传为何基氏、王柏氏,又传之金履祥氏、许谦氏,皆婺人,而其传遂为朱学之世适。先生既间因许氏门人,而究其说,独念吕氏之传且坠,奋然思继其绝学。每与人言,而深慨之,识者又以知其志之所存,盖本于圣贤之学,其自任者益重矣。先生于天下之书无不读,而析理精微,百氏之说悉得其指要,至于佛老之学亦所研究,用其义趣,裁为经论,类其语言,寘诸其书中无辩也。诚意伯刘君基谓其“主圣经而奴百氏,驰骋之余,取佛老语以资戏剧,譬犹饫粱肉,而茹苦荼,饮茗汁耳”。[1]2352又据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三家同时,皆不甚合。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门庭径路虽别,要其归宿于圣人,则一也。”[2]1653宋濂对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陆九渊为代表的心学、吕祖谦开创的婺学,乃至于佛学,兼收并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宋明理学史》概括宋濂理学思想时称其“调和朱陆,折衷儒佛”[3]55。对吕祖谦及其开创的婺学,宋濂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称“吾乡吕成公(祖谦)实接中原文献之传,公殁始余百年而其学殆绝,濂窃病之。然公之所学,弗畔于孔子之道者也,欲学孔子,当必自公始”[1]87,并“独念吕氏之传且坠,奋然思继其绝学”[1]2352。对于陆九渊的心学,宋濂也持肯定态度。在《金溪孔子庙学碑》中,宋濂推陆九渊为“大贤”,赞扬陆九渊心学“远探圣髓”:“金溪之山,翔跃犹龙。下有学宫,灵气所宗。笃生大贤,惟我陆子。究明本心,远探圣髓。其道朗融,白日青天。”[1]789~790在《段干微第一》中,宋濂对陆九渊、陆九韶兄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学不论心久矣。陆氏兄弟卓然有见于此,亦人豪哉。故其制行如青天白日,不使纤翳可干。梦寐即白昼之为,屋漏即康衢之见,实足以变化人心。故登其门者,类皆紧峭英迈而无漫漶支离之病。惜乎力行功加而致知道阙,或者不无憾也。”[1]1787尽管宋濂为陆氏兄弟“力行功加而致知道阙”而惋惜,但还是肯定了陆氏兄弟在学术上“卓然有见”,称赞陆氏兄弟为“人豪”,甚至认为陆氏门人“皆紧峭英迈而无漫漶支离之病”,表现出对陆九渊心学的认可与推崇。而对于佛学,宋濂自称“濂自幼及壮,饱阅三藏诸文,粗识世雄氏所以明心见性之旨”[1]743,并指出:“天生东鲁、西竺二圣人,化导烝民,虽设教不同,其使人趋于善道,则一而已。……予本章逢之流,四库书颇尝习读。逮至壮龄,又极潜心于内典,往往见其说广博殊胜,方信柳宗元所谓‘与《易》《论语》合’者为不妄。”[1]939~940宋濂不但饱读佛学经典,熟知佛学意旨,而且认为儒、佛二家是可以融合贯通的。
尽管宋濂“调和朱陆,折衷儒佛”,但从根本上,仍然是“主圣经而奴百氏”。对宋濂学术思想影响最大的仍然是朱熹的理学。下面,我们分别从对宋濂师承关系的考察以及宋濂对朱熹的评价两个方面来加以论析。
一
宋濂的师承关系,《宋元学案·文宪宋潜溪先生濂》有云:“尝从闻人梦吉授《春秋》。继从柳贯、黄溍、吴莱学古文词。”[2]2800《宋元学案·宋文宪公画像记》则称宋濂的师承关系,可以上溯到朱熹,“为徽公世嫡”:“文宪之学,受之其乡黄文献公、柳文肃公、渊颖先生吴莱、凝熙先生闻人梦吉四家之学,并出于北山、鲁斋、仁山、白云之递传,上溯勉斋,以为徽公世嫡。”[2]2801《宋元学案·文定何北山先生基》又称宋濂等金华诸子为“紫阳之嫡子”:“勉斋之学,既传北山,……而北山一派,鲁斋、仁山、白云既纯得朱子之学髓,而柳道传、吴正传以逮戴叔能、宋潜溪一辈,又得朱子之文澜,蔚乎盛哉!是数紫阳之嫡子,端在金华也。”[2]2727而宋濂所师从的闻人梦吉、柳贯、黄溍和吴莱,就其师承关系而论,均可以上溯到朱熹。下面分述宋濂与闻人梦吉等四人之间以及闻人梦吉等四人与朱熹之间的师承关系,从而考证出宋濂与朱熹之间的学脉渊源。
(一)宋濂→闻人梦吉→朱熹
闻人梦吉(1293—1362),字应之,私谥凝熙先生,浙江金华人。元泰定丙寅(1326),以尚书举于乡,授泉州路学教授,除庆元路总管府知事,未上。闻人梦吉治学,“凡七经传疏,悉手钞成帙,义理所在,深体密察,微如蚕丝牛毛,剖析靡遗”[1]312。郑楷《潜溪先生宋公行状》记载了宋濂从学闻人梦吉的情形:“受业于闻人梦吉先生。授以《春秋》三《传》之学。凡学《春秋》者,皆苦其岁月先后难记。先生则并列国纪年,能悉记之,但举经中一事,即知为鲁公几年几月,是年实当列国某君几年几月。或俾书而覆之,无少异者。且兼通《易》《书》《诗》及《周礼》诸经。”[1]2351在《凝熙先生私谥议》中,宋濂高度评价了闻人梦吉的学术思想:“言其讲学,则以四书五经为标准,而非圣贤之书不习也。”[1]230在《宋濂全集》中,记录宋濂与闻人梦吉交游的篇目还有《故凝熙先生闻人公行状》等。
据《宋元学案》卷八十二之《北山四先生学案》,宋濂被列为“凝熙门人”。“凝熙”是闻人梦吉的谥号。而闻人梦吉的师承关系,据《宋元学案·北山四先生学案表》可梳理出:何基(父伯熭,勉斋门人,晦翁、清江再传)——王柏——闻人诜——子梦吉——宋濂[2]2717~2719。黄榦(勉斋)是朱熹的女婿,是朱熹理学的正宗传人。表中何基是黄榦门人,为朱熹的再传弟子。由宋濂与闻人梦吉的师承关系推论,宋濂应该是朱熹的第六代传人。
(二)宋濂→柳贯→朱熹
柳贯(1270—1342),字道传,私谥文肃先生,学者称静俭先生,浙江浦江人。举为江山教谕,提举江西儒学,至元元年召为翰林待制兼国史院编修官。据《宋元学案·文肃柳静俭先生贯》载:柳贯“受经于仁山,究其旨趣,又遍交故宋之遗老,故学问皆有本末……其文与黄晋卿溍、虞伯生集、揭曼硕傒斯齐名,天下称为‘四先生’”[2]2759。郑楷《潜溪先生宋公行状》记载了宋濂从学于柳贯、黄溍的情形:“先生嗜学日笃,时柳文肃公贯、黄文献公溍,皆大儒,天下所师仰,又各及其门,执弟子礼。二公则皆礼之如朋友,柳公曰:‘吾邦文献,浙水东号为极盛。吾老矣,不足负荷此事,后来继者,所望惟景濂。以绝伦之识,而济以精博之学,进之不止,如驾风帆于大江中,其孰能御之?’黄公曰:‘吾乡得景濂,斯文不乏人矣!’先生所为文,多经二公指授。柳公谓其‘浑雄可喜’,黄公谓其‘雄丽而温雅’,国子监丞陈君旅序先生之文谓‘能兼二公之所长’,欧阳文公玄谓‘非才具众长,识迈千古,安能与于斯’?先生为当时所称许如此。二公相继即世,先生踵武而起,遂以文章家名海内矣。”[1]2351~2352从引文可见宋濂深得柳贯、黄溍的赏识与器重。而在《柳氏宗谱序》中,宋濂对柳贯的人品给予了赞扬:“濂少时幸执弟子役于公门,公之为人,其崇深闳博者固非浅见所能知。至其端方、直易、厚重、严悫,怒气不形于色,恶声不出诸口,不知古之贤者复何如耳?”[1]1567在《〈柳待制文集〉后记》中,宋濂对柳贯的文学成就进行了高度的评价:“先生素涵匡济之学,郁而不能大振,于是悉敛其英华,发之于文,震荡汪洋,自成一家之言。……天历以来,海内之所宗者,惟雍虞公伯生、豫章揭公曼硕、乌伤黄公晋卿及先生四人而已,识者以为名言。呜呼!先生之于文可谓至矣,可谓善观会通,而能宣至文昭著者矣。使先生得大振所学,功烈仅施于一时,孰若斯文之传,衣被于无穷哉。”[1]2254在《宋濂全集》中,宋濂与柳贯交游的文字还保存在《叶仲贞墓铭(代柳待制)》、《故翰林待制承务郎兼国史院编修官柳先生行状》、《先师内翰柳公真赞》、《跋柳先生〈上京纪行诗〉后》、《跋胡方柳黄四公遗墨后》、《元故翰林待制柳先生私谥文肃议》、《浦阳人物记·柳贯》、《〈柳氏家乘〉序》、《评浦阳人物·元翰林待制柳贯》等篇目中。而在柳贯《待制集》中,则存有《雨中喜宋景濂见过》、《答宋景濂书》等篇目。在《宋濂全集·潜溪录》中,还收录有柳贯《与宋景濂书》两封。
宋濂《故翰林待制承务郎兼国史院编修官柳先生行状》叙述柳贯学术渊源时说:柳贯“甫及冠,遣受经于兰溪仁山金公履祥。仁山远宗徽国朱文公之学,先生刻意问辨,即能究其旨趣,而于微辞奥义多所发挥”[1]117~118。柳贯的师承关系,据《宋元学案·北山四先生学案表》可梳理出:何基(父伯熭,勉斋门人,晦翁、清江再传)——王柏——金履祥——柳贯——宋濂[2]2717~2723。在《宋元学案》中有《文肃柳静俭先生贯》,柳贯被列为仁山(金履祥)门人。如果按宋濂与柳贯的关系而推,宋濂也应该是朱熹的第六代传人。
(三)宋濂→黄溍→朱熹
黄溍(1277—1357),字晋卿,谥文献,浙江义乌人。延祐二年进士,授台州路宁海县丞,升侍讲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同知经筵事。在《〈白云稿〉序》中,宋濂回忆了游学黄溍之门的情形:“及游黄文献公门,公诲之曰:‘学文以六经为根本,迁、固二史为波澜,二史姑迟迟,盍先从事于经乎?’濂取而温绎之,不知有寒暑昼夜,今已四十春秋矣。”[1]495在《故翰林侍讲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同知经筵事金华黄先生行状》中,宋濂对黄溍的学术造诣与成就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先生之学,博极天下之书,而约之于至精。有问经史疑难、古今因革,与夫制度名物之属,旁引曲证,语蝉联不能休。至于剖析异同,谳决是非,多先儒之所未发。见诸论著,一根本乎六艺,而以羽翼圣道为先务。”[1]310在《宋濂全集》中,宋濂与黄溍交游的文字还保存在《跋清凉国师所书栖霞碑(代黄侍讲)》、《体仁守正弘道法师金君碑(代黄侍讲)》、《邹府君墓志铭(代黄侍讲)》、《黄文献公祠堂碑》、《跋黄文献公送郑检讨序后》、《跋胡方柳黄四公遗墨后》、《题黄文献公所书先府君行实后》、《金华黄文献公文集序》、《〈笔记〉序》、《次黄侍讲赠陈性初诗韵》等篇目中。在《宋濂全集·潜溪录卷五》中,收录有黄溍《与宋景濂书》三封。
《宋元学案·文献黄文贞先生溍》中,黄溍列为“蟠松(石一鳌)门人”。据《宋元学案·沧洲诸儒学案表》可梳理出:徐侨——王世杰——石一鳌——黄溍——宋濂[2]2245~2246。而徐侨,《宋元学案》列为“晦翁门人”。《宋元学案·文清徐毅斋先生侨》称:“徐侨,字崇甫,义乌人。从学吕东莱门人叶氏邽。登淳熙进士。调上饶县簿。复登文公之门,文公称其明白刚直,以‘毅’名斋。”[2]2262又据《宋元学案·主簿叶先生邽》:“叶邽,字子应,金华人。大冶主簿,受业吕成公之门。以所得于成公者授徐文清公侨。文清后为朱文公门人高弟,而于先生执弟子礼。”[2]2434徐侨既为朱熹门人,从宋濂与黄溍的师承关系看,宋濂则为朱熹的第五代传人。
(四)宋濂→吴莱→朱熹
吴莱(1297—1340),字立夫,自号深褭山道人,人称之深褭先生,私谥渊颖先生,后更谥贞文先生,浙江浦江人。署饶州路长薌书院山长,未行而卒。在《浦阳人物记·吴莱》中,宋濂回忆了游学吴莱门下的情形:“濂尝受学于立夫,问其作文之法。则谓:‘有篇联,欲其脉络贯通;有段联,欲其奇偶迭生;有句联,欲其长短合节;有字联,欲其宾主对待。’又问起作赋之法,则谓:‘有音法,欲其倡和阖闢;有韵法,欲其清浊谐协;有辞法,欲其呼吸相应;有章法,欲其布置谨严。总而言之,皆不越生承还三者而已。然而辞有不齐,体亦不一,须必随其类而附之,不使玉瓒与瓦缶并,其为得之。此又在乎三者之外,而非精择而能到也。’顾言犹在耳,恨学之示能。”[1]1850~1851郑楷《潜溪先生宋公行状》亦载曰:“会吴贞文公莱授经于白麟溪上,攻古文辞,金华胡君翰亦来从学。胡君致书先生曰:‘举子业不足慁景濂!盍来同学古文辞乎?’先生欣然来从。吴公博极经史,学之未几,悉得其閫奥。自是先生文章之名,籍然著闻矣。”[1]2351在《渊颖先生私谥议》中,宋濂指出,吴莱学术成是多方面的:“长薌书院山长吴公先生,风裁峻明,才猷充茂,漱六艺之芳润,为一代之文英。纂述之勤,汗简日积。于《诗》《书》则科分脉络而标其凡,于《春秋》则脱略三传而发其蕴,于诸子则研核真伪而极其言,于三史则析分义例而严其断。”[1]229~230在《深褭先生吴公私谥贞文议》中,宋濂对吴莱的学术成就与文学成就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浦阳深褭先生吴公,天赋绝人,精识迈古,咀哜六经以求其道,厌饫百家以尽其用。贯穿该博,洞视当世,瑰玮弘大,不愧前古。其陈理也明而严,其叙事也精而当,其道情也周而婉,其赋物也深而遒。”[1]1509在《宋濂全集》中,宋濂与吴莱交游的文字还保存在《渊颖先生碑》、《评浦阳人物·元处士吴莱》等篇目中。而在吴莱《渊颖集》中,则存有《早秋偶然作寄宋景濂》、《方景贤、宋景濂夜坐,观吴中杂诗,遂及宣和博古图,为赋此》、《宋景濂、郑仲舒同游龙湫五泄,予病不能往,为赋此》、《送宋景濂楼彦珍二生归里》等篇目。在《宋濂全集·潜溪录卷五》中,还收录有吴莱《与宋景濂书》一封。
吴莱的师承关系,据《浙江通志》卷二百八十《杂记》所载:
宋濂师闻人梦吉,又师吴莱。莱师方韶父、永康胡长孺、青田余学古,学古师同邑王梦松,梦松师王味道,味道则晦翁弟子也,渊源之有自如此。
从宋濂与吴莱的师承关系看,宋濂则为朱熹的第五代传人。
二
作为朱熹的嫡派传人,宋濂对朱熹极为推崇,并从儒学、文学与史学等方面肯定了朱熹的成就与贡献。
首先,宋濂高度肯定了朱熹对儒学发展的贡献。在《〈理学篡言〉序》中,宋濂指出:
自孟子之殁,大道晦冥,世人擿埴而索涂者,千有余载。天生濂洛关闽四夫子,始揭白日于中天,万象森列,无不毕见,其功固伟矣!而集其大成者,唯考亭子朱子而已。[1]1450
宋濂认为,自孟子以后,能振兴儒学并使之发扬光大的是濂、洛、关、闽四夫子,而在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朱熹等这样一些宋代重要理学家中,只有朱熹是集理学之大成者。而“乌伤朱君伯清,自幼至老,酷嗜朱子之书,每谓人曰:‘朱子之学,菽粟布帛也,天下一日不可无也。’伯清既受荐为国史编修,上简主知,持诏授经于楚王府,其见于辞章,资为讲说,皆以朱子为宗。已而不俟引年,纳禄而归,寄迹于浦阳江上,日取朱子书温绎之。察阴阳鬼神之运行,验心情性命之发舒,明白昭著,循环无穷,皆本乎道体之妙,所见端确,所得粹凝。于是即朱子精语编成《理学纂言》一书,其凡例全仿《近思录》”[1]1450。对此,宋濂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抑尝闻孔子天之孝子也。以其扶持天地,植立纲常,为千万世计也。朱子之志实与孔子同,是亦孔子之孝子也。当今学者,澜倒波随,一惟卑陋之归,伯清能尊朱子之学而扶导之,岂非朱子之孝子乎?”[1]1450~1451
其次,宋濂高度评价了朱熹在散文史上的地位。与朱熹对儒学发展的贡献相对应,宋濂分析了朱熹等宋代理学家文章的特点,肯定了其历史地位:
自先王之道衰,诸子之文,人人自殊。……庄周氏则又以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生死之变为文;慎到氏则又以刑名之学为文;申不害氏、韩非氏宗之,又流为深刻之文;鬼谷氏则又以捭辟为文;苏秦氏、张仪氏学之,又肆为纵横之文;孙武氏、吴起氏则又以军刑、兵势、图国料敌为文。独荀况氏粗知先王之学,有若非诸子之可及,惜乎学未闻道,又不足深知群圣人之文。凡若是者,殆不能悉数也。文日以多,道日以裂,世变日以下,其故何哉?盖各以私说臆见哗世惑众,而不知会通之归,所以不能参天地而为文。自是以来,若汉之贾谊、董仲舒、司马迁、扬雄、刘向、班固,隋之王通,唐之韩愈、柳宗元,宋之欧阳修、曾巩、苏轼之流,虽以不世出之才,善驰骋于诸子之间,然亦恨其不能皆纯揆之群圣人之文,不无所愧也。上下一千余年,惟孟子能辟邪说,正人心,而文始明。孟子之后,惟春陵之周子、河南之程子、新安之朱子完经翼传而文益明尔。呜呼,文岂易言哉!自有生民以来,涉世非不远也,历年非不久也,能言之士非不夥且众也。以今观之,照耀如日月,流行如风霆,卷舒如云霞,唯群圣人之文则然;列峙如山岳,流布如江河,发越如草木,亦唯群圣人之文则然。而诸子百家之文固无与焉。故濂谓立言不能正民极,经国制,树彝伦,建大义者,皆不足谓之文也。[1]56~57
在《华川书舍记》中,宋濂把古代散文分为诸子之文和群圣人之文。诸子之文“各以私说臆见哗世惑众,而不知会通之归,所以不能参天地而为文”,而“群圣人与天地参,以天地之文发为人文”。群圣人之文“正民极、经国制、树彝伦、建大义”,“照耀如日月,流行如风霆,卷舒如云霞”,“列峙如山岳,流布如江河,发越如草木”。而自孟子之后,只有朱熹等人的文章,“完经翼传而文益明”,堪称群圣人之文的典范。
第三,宋濂高度评价了朱熹在史学上的贡献。在《〈通鉴纲目附释〉序》中,宋濂指出:
新安子朱子既释诸经,患史学失褒贬之义,无以示劝惩,亲为《通鉴提要》,……濂闻作史者,实原于《春秋》。虽立言有不同,其编年纪事则一而已。释《春秋》者,不翅数百家。史固非经也,有疑难而不能通者,其尚可略之乎?司马迁《史记》,注者一十又四,班固《汉史》亦至三十,迨今犹有未已也。况朱子上取法《春秋》大经大法,曒如星月,文宪公(王柏)至称为续经之作,其又可与诸史例论之乎?[1]876宋濂认为,作史原于《春秋》。在史学史上,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这样一些优秀的史学名著虽然在编年纪事的体例上与《春秋》一样,但“立言有不同”。而朱熹“患史学失褒贬之义,无以示劝惩,亲为《通鉴提要》”。《通鉴提要》较之于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这样一些优秀的史学著作的优异之处,在于这部史学著作“上取法《春秋》大经大法,曒如星月”,堪称“续经之作”。因而,即使是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这样一些优秀的史学名著,都不足以与《通鉴提要》相提并论。
正是出于对朱熹的敬仰与尊重,宋濂即使见到朱熹的书法、手帖乃至画像等遗物,都要加以议论,抒发感慨。如宋濂见到朱熹的一篇手帖,帖中有云:“恭叔尚未至,只文叔到已两日矣。见约诚之在此相聚也。”[1]2077宋濂便写下了《题朱文公手帖》一文:“太师朱文公帖一纸,韵度润逸,比他日所书,人以为尤可玩。濂虽不敏,则非特玩其字画而已也,盖有所感也。”[1]2077考证帖中文叔名友文,恭叔名友恭,姓潘,二人为兄弟。并感慨:“一时师友相从之盛,聚精会神,德义充洽,如在泗沂之上。自今道隐民散时观之,不翅应龙游乎玄关,欲一见之不可得,徒以贻有识者之感慨,不亦悲夫!”[1]2077又如宋濂见到朱熹书写的《虞帝庙乐歌辞》,即写下了《题朱文公自书〈虞帝庙乐歌辞〉后》一文。文中考证并议论:“此帖出于立斋王刚仲所藏。立斋初从刘撝堂游,而卒业于北山何氏。考其渊源之正,实有所自。”[1]2080~2081这里的北山何氏,即为朱熹的再传弟子何基。宋濂肯定了王刚仲的师承“渊源之正”,无疑也包含着对朱熹的肯定。《宋九贤遗像记》则对宋代九位重要的理学家周敦颐、程颢、程颐、邵雍、张载、司马光、朱熹、张轼、吕祖谦的遗像进行了描述,并进行了评价:“天生九贤,盖将以兴斯道也。今九原不可作矣,濂寤寐思之而无以寄其遐情,辄因世传家庙像影,参以诸家所载,作《九贤遗像记》。时而观之,则夫道德冲和之容,俨然于心目之间,至欲执鞭从之有不可得。”[1]2011在表达了对这些理学家的推崇的同时,也流露出“欲执鞭而不可得”的遗憾。其中,对朱熹的描述与评论如下:
晦庵朱子,貌长而丰,色红润,发白者半,目小而秀,末修类鱼尾,望之若英特,而温煦之气可掬;须少而疏,亦强半白;鼻与两颧微齄,齄微红;右列黑子七,如北斗状,五大二小,五在眉目傍,一在颧外,一在唇下须侧;耳微耸,毫生窍前;冠缁布冠,巾以纱御,上衣下裳皆白,以皂缘之,裳则否;束缁带,蹑方履,履如温公:拱手立,舒而能恭。[1]2010
这虽然只是对朱熹遗像的客观描述,但在字里行间,难掩对朱熹的颂扬。凡此种种,无不说明宋濂对朱熹的崇敬,表明宋濂是朱熹的忠实信徒。朱熹的理学思想无疑会对宋濂产生影响。
[1]罗月霞.宋濂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2]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宋明理学史:下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