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哲思之脉搏 探文学之律动——评宋克夫《宋明理学与明代文学》

黄 霖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200433）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人们思想的解放，对于长期处于批判地位的古代儒学逐渐兴起了一股拨乱反正、重新评估的潮流，于是分别从儒学或者经学、理学、心学等不同角度去研究其与文学关系的著作就陆续问世。其中研究宋明理学与文学关系的专著为数不少，如马积高的《宋明理学与文学》（1989）、韩经太的《理学文化与文学思潮》（1997）、许总的《宋明理学与中国文学》（1999）、左东岭的《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2000）、季国平的《宋明理学与戏曲》（2003）、朱恒夫的《宋明理学与古代小说》（2005）等。尽管他们各自的取径不同，但都是侧重在从“理学”这一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与思想的特殊角度去观照文学，并揭示理学与文学两者之间的密切关系。在这条通途中奋力求索的学者群中，湖北大学的宋克夫教授是值得注意的一个。他不但起步较早，且创获良多。早在1995年，宋克夫教授就出版了《宋明理学与章回小说》一书，探讨了几部重要的明清章回小说与程朱理学、明代心学和清代气学的关系。在此基础上，宋克夫教授进一步深化了明代心学与文学的研究，于2002年完成专著《心学与文学论稿——明代嘉靖万历时期文学概观》，集中探讨了阳明心学与中晚明文学的密切关系，并通过价值观念变革的考察，展现了嘉靖、万历间文学的发展、流变、消歇及其原因。新近出版的《宋明理学与明代文学》则是在以前研究的基础上有着明显的拓展。它的最大特色是，不只是着眼在明代文学的“嘉靖、万历”这一小段时间段内，也不只是仅仅关注“章回小说”这一种文体，而是截取了一个完整的朝代而全面系统地探讨了宋明理学与此一朝各体文学的关系，完成了第一部研究理学与明代文学关系的断代史。依照宋明理学与明代文学发展的总体格局，作者又别具匠心地将这段历史分成了三个阶段来加以探讨：程朱理学与初明文学、阳明心学与中明文学及泰州学派与晚明文学的互动。这应该说是纷繁的历史现象中既抓住了关捩，又能醒人耳目。在这样的框架下，作者通过对于一个个典型个案的细致剖析，犹如将一颗颗珍珠，用理学与文学关系这根线贯串了起来，构建了一部有血有肉、五彩缤纷的明代文学史。他循哲思之脉搏，探文学之律动，在研究理学与文学关系史的领域中又新添了一部有特色的力作。

要写好宋明理学与文学关系的历史，并不只是靠构建好外在的框架与线条能奏效的，而重要的是要解决哲学与文学的联结点。当下学界，在探讨哲学与文学的关系时，不同的学者采用了不同的视角，各显其学术个性，或以心态分析为突破口，或以文化分析为切入点。而《宋明理学与明代文学》则以价值观念为中介，以人格风范为重点来探讨宋明理学与明代文学的关系，显示了鲜明的特点和独特的学术个性。宋克夫教授认为：“在文学与哲学之间，有一个共同的逻辑起点和最后的必然归宿，那就是对人的认知和建构。”价值观念决定着人的生存状态，而人格风范又是人的生存状态的典型体现。“而一个时代哲学思潮的兴起，必然引起价值体系的变革和价值观念的变化。价值体系和价值观念的变化，必将影响到文学的方方面面”。这样，全书就在宏观上围绕着程朱理学、阳明心学和泰州学派三个哲学流派的更替所引起的价值观念的变革，去探讨这种价值观念的变革对明代文学创作与发展的影响。同时，在具体作家的个案研究中，又以人格风范为重点，探讨其创作特点。尤其是在探讨宋濂、方孝孺、徐渭、袁宏道等作家时，专门辟出一节论述其人格特点及其与文学创作的关联，皆能在理性的言说之中将作家作品的感性风貌一一展现。如此一来，不仅使这本以理论分析和逻辑推演见长的著作极富思辨气息，还避免了理论著作可能出现的枯燥与空洞，在字里行间跳跃着生动感和厚重感。

《宋明理学与明代文学》在具体论证时，既重视理论阐发，也重视文献辑考。书中展示某种哲学思潮对明代某一时期的文学创作所产生的影响，并没有满足于简单的概而论之，而是用一系列作家、作品的客观实际作为佐证。而在对各作家、作品进行专门分析时，也并不是仅仅从作品或作家言论当中割取某些片段，去印证宋明理学的某些观点，以证明这种影响的存在，而是从作者生平、交游入手，用丰富的史料去佐证作家与宋明理学某种思潮的缘源。如书中检讨徐渭与阳明心学的关联，即从考察徐渭与心学人物的交游出发，通过爬梳相关的文集、史料而得到徐渭深受王畿和季本等人之哲学思想影响的大量证据，继而探讨阳明心学对徐渭的哲学思想、狂狷人格、文学主张及文学创作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显示出哲学思辨与考据实证的紧密结合，娓娓而谈，从容不迫。

“宋明理学”与“文学演变”都是十分复杂的。“宋明理学”包括“程朱理学”、“阳明心学”与“泰州学派”本身都是在儒学的总框架内，积极与消极的因素纠缠在一起，它们对文学的影响也有正与反两个方面，文学的演变又不仅仅与一时的哲学与思想有关，因此，如何客观、细致地研究与分析宋明理学与文学演变的关系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宋克夫教授在这方面已有长期的积累和深入的思考，我相信他一定能再接再厉，将这方面的研究不断地推向更高的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