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欧茨的《他们》看女性暴力

2013-04-07 23:05崔金燕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9期
关键词:男权暴力母亲

崔金燕

(泰州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泰州 225300)

美国当代女作家欧茨素以揭露美国社会的暴力行径和罪恶现象闻名,常被称为“具有巴尔扎克式雄心”的现实主义女作家。她的作品不仅深刻反映了美国社会各个阶层的现实生活,特别是中下层阶级和劳动阶层的生活状态,而且触及到美国社会生活的多个领域。暴力、城市和女性则是她作品的三大主题。她对暴力现实不遗余力地描绘,真实地再现了美国社会的混乱和底层人民的悲惨生活。Mary Kathryn Grant在评论时说:“欧茨的小说中之所以充满了暴力,是因为暴力充斥着她所描述的社会。”[1]32斗殴、凶杀、卖淫等场景多次出现在她小说中,但不是渲染气氛,而是突出其对女性造成的精神和肉体伤害。在欧茨笔下,女性总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她们始终陷于暴力之中。

她的早期代表作《他们》曾被《每周时报》称为“一个阴森森的哥特式房间,里面充满着鲜血、火灾、精神错乱、混乱、贪婪、腐败和各种死亡”[2]120。透过小说,我们看到的是20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美国社会的阴暗面,了解到了社会底层人群的生存困境和无奈抉择。这部作品充满了自然主义色彩,评论家们也更多地去研究它的自然主义特色;也有不少人关注小说的暴力主题,或是从女性主义视角进行研究探讨,但是,欧茨在《他们》中展现出来的“女性暴力”却是被大家忽视或者避而不谈。作为弱者的女性,在男性暴力的摧残下,她们受到的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伤害。她们中的有些人,甚至在无形中为了反抗暴力而认同了暴力的生存法则,从而自己也成了施暴者,在语言、身体和精神等各个方面对他人展开施暴行为。由此可见,男权制度下最大的受害者是女性,而最大的帮凶也正是女性自己,也许这才是欧茨笔下女性的最大悲哀。

一 语言暴力

母亲,一个美丽而温暖的名字,她是养育人,她是启蒙师。在各国文化中,母亲均是被歌颂的形象。在传统文本里,人们用各种方式颂扬母亲的伟大、慈爱、坚忍、无私、牺牲、贤德。而在小说《他们》中,母亲却一改常态,她们以冷漠、自私和变态的面孔,甚至施暴者的身份出现,她们没有尽到作为母亲的责任,反而给自己的孩子带来了无尽的伤害。由于缺乏男性的体力,语言暴力是她们施暴的最常见形式,她们是“一群尖叫着的人——说话大声、刺耳、尖锐”[3]171。

温德尔妈妈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比她丈夫还要强壮,个头跟儿子霍华德差不多,身体魁梧,骨骼粗大,鼻子有点蛮横劲儿,为人尖刻,总是喋喋不休。她对孙子孙女都怀着厌恶情绪,总是恶毒地诅咒朱尔斯要坐上电椅完蛋,唠叨莫琳的长脸,咒骂贝蒂是小囚犯。对待儿媳洛雷塔,她说话更是刻薄。“由于害怕温德尔妈妈,她和霍华德即使只有两人在一起时也无话可说,就像她母亲还在屋子里,额上皱起深深的皱纹,在端详着他们,品评着他们似的。”[4]60在家里,洛雷塔心中常常涌起一种孤独凄凉之感,她痛苦异常,却对此束手无策。终于在一场充满威胁利诱和牢骚怪话的舌战后,洛雷塔带着孩子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那个以语言暴力牢牢控制着他们的母亲。

离开了婆婆的洛雷塔却越发像她的婆婆了。她年轻时曾对生活充满了美好的向往,但在男友被她哥哥枪杀、求救于警察温德尔又被其玷污后,少女的浪漫爱情在无端的暴力中化为泡影,她的人生就与暴力和贫困落魄紧紧相连。而“母亲”的身份让洛雷塔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听从、被需要,甚至以一种不可缺少、不可替代的身份存在着,充分满足了她的控制欲。长期的物质生活和精神压迫导致了她强烈的施虐和占有欲。为了克服自己在男权社会的无能,洛雷塔用暴力维护她在年幼孩子面前的母权。她尖叫辱骂、恐吓威逼,使儿女们绝对听从她。儿子朱尔斯不得不把课后做兼职赚的钱全部交给她,否则她会歇斯底里地发作。但儿子年龄越大,母亲也就越不安。朱尔斯长大了,体格强壮、经济独立。于是,她便加强了对女儿莫琳的控制,为了让女儿永远屈从自己,她表现得更是肆无忌惮、言语恶毒。

男权制社会,女性以“他者”的身份存在,她们无主体,无自我,像物品一样被随意拿取、随意支配。男权制对她们的全面的规范与禁戒,使得女性在无意识中逐步丧失人格的完整。传统观念已形成了一种潜意识支配着母亲的思想行为,在长期压抑下最终以一种变态的形式释放,而年幼的孩子便是这群绝望的母亲释放情绪和寻求补偿的对象。母亲的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受生理、社会和经济条件的影响,这正好也解释了母亲这个角色是如何被贫穷和男性文化影响和扭曲的。

二 身体暴力

其实,小说中的女人,除了通过恶毒的辱骂和恐吓威逼来实施语言暴力外,她们也会时不时地向身边更弱小更无助的人动手。在朱尔斯小的时候,他的祖母温德尔妈妈会用棍子打他,直到“血从他的屁股迅速地流到了大腿,再流到了小腿”[4]74;妹妹贝蒂被她一个朋友的妈妈在喝得醉醺醺时扔了一块烧热的烙铁,从手腕到胳膊留下了伤疤;被温德尔妈妈骂作“小囚犯”的贝蒂,也在她祖母生病虚弱的时候,报复性地将她踢了出去,“贝蒂抬起一只脚,把膝盖往回收,重重地、结结实实地在他的腰背上踢了一脚”[4]172,使她滚下了台阶。因为这种暴力,家人间的亲情被冷漠、疏离、厌恶所替代。

小说的主人公莫琳,出生在一个充满暴力的贫困家庭,从小到大,她一直是暴力的牺牲品。为了逃脱继父的魔掌,为了通过金钱改变命运,年幼的她在14岁时就开始出卖身体。她的继父发现后,认为她玷污了自己的姓氏,将她一顿毒打,使她瘫痪在床13个月,曾一度精神失常。在暴力环境的包围下,莫琳内心充满了恐惧,她对处处隐藏着暴力威胁的生活十分敏感,内心深处极度混乱和恐慌。“莫琳每天早晨跨上走廊时,双手总是专注自己的书和午餐袋,双眼总是滴溜溜地往街上觑视着,观察一样是否有什么危险。”[4]135社会上的暴力虽没有真实地落到她头上,但这种可能却是时时存在的。Maurice Beebe在评论时说:“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似乎都隐伏着一种暴力的威胁,欧茨却能在她的小说里把这种暴力的威胁表现得恰到好处。”[5]19

由于未能充分享有童年的幸福感,一个人被自我贬低的消极印象所支配,特别容易对他人和周围环境怀有敌意和恐惧。想执掌权力,想拥有武器,想不被约束地攻击他人,同时享有免受攻击的特权,就很容易成为这种人的职业想象和人生理想。通过精心策划,莫琳最终勾引了她的夜校老师——一位有稳定收入的有妇之夫,并使他抛妻弃子,与她结婚。在莫琳看来,她终于摆脱那种命运,可以不用再生活在贫困和恐惧中,可以住进大房子,安心地等待第一个孩子的出世。看着另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痛苦地退场,莫琳良心上没有丝毫的愧疚,这就是“他们”的暴力教给她的自然主义生存法则。对“身份地位”的渴望来自对暴力的恐惧,残酷的现实彻底改变了莫琳,她利用他人来获取她所谓的个人自由和稳定生活,彻底改变了受害者和施暴者身份。

娜旦是个年轻漂亮而又富有的女性,可她的精神世界却极度空虚。为了逃离自己压抑的家庭和毫无意义的生活,呼吸上自由的空气,她选择了离家出走,与朱尔斯私奔。但是,正如金钱没法让女性超脱,爱情也同样拯救不了她们。娜旦一方面要远离那个富裕却沉闷的家庭,另一方面却离不开那个男权社会赋予她的身份,因为她从未独立存在过,她的身份、她的财产都来自于她的父亲,一旦脱离这种父权关系,她便一无所有,毫无生存能力;她一方面为情欲所吸引,另一方面又为堕落而苦闷,内心的极度混乱和一再失衡使她最终选择了用毁灭性的暴力解决问题——开枪打伤了朱尔斯后自杀。娜旦的施暴行为说明了金钱不能医治女性的精神空虚与创伤,更无法创造她们的自我意识。对以男性为中心的意识形态的认同,并进一步内化为自身的价值取向,使娜旦无形中背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这样一个富家女也是逃脱不了作为女人的厄运,最终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正如她所说的,“一个女人就像一场梦。她的一生就是一场等待的梦。我是说,她生活在梦幻之中,她在等待着一个男人。她没有出路。虽然受尽凌辱,却没有一个女人能逃脱这种厄运。她的一生就是等待男人,如此而已”[4]413。

三 精神暴力

精神暴力,又名“软暴力”,它是通过不断辱骂、过度控制、隔离孤立等方式,给受暴者带来无以言状的折磨与痛苦。

长期遭受精神暴力的人群,容易出现情绪表达障碍和性格的扭曲。从某种意义上说,精神暴力具有更大、更持久的杀伤力,远比青肿的眼睛和遍体伤痕对他人的影响持续更深远。在修女学校,莫琳曾多次遭受了精神暴力的折磨。莫琳非常喜欢看书,因为在书中,她可以找到现实生活中感受不到的安全感和真实感,但她惧怕图书管理员,“因为她是图书馆的主宰,她对莫琳的生活具有莫大的权威。”[4]138所以,

当图书管理员发现莫琳所还的书中有破页时,她用冷冰冰的目光打量着穿着破旧的莫琳,觉得莫琳是一脸的做贼心虚相;而莫琳也不得不违心认了不真实的罪名,接受罚款。她甚至觉得管理员没再为难自己,让她走出图书馆,允许她回家,一根毫末也没碰她,“她像一个获释的罪犯一样产生了一种极度自满自足的心情”[4]138。

在莫琳被选上班级秘书后,满心以为自己从此可以进入另一个她所向往的世界时,她却因为弄丢了会议记录本,而直接遭遇了一场灾难。面对修女玛丽一次次厌恶的神情和冰冷的回答,想尽一切办法都找不回本子的她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她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是得不到宽恕的,只要能找到记录本,她愿意牺牲一切,甚至丢弃自己的生命。对莫林来说,这次灾难,给年幼的她精神上造成了永久的伤害。

在家中,母亲对莫琳也是毫不信任、百般挑剔,不仅让她承担了大多数的家务,还反对她外出兼职,以免因经济上独立会脱离自己的控制。更为甚者,母亲把对女儿的种种猜测当作真事告诉了继父,使莫琳惨遭暴打。而母亲的无动于衷进一步助长了继父的气焰。“莫琳怕他,却更怕她妈妈,怕她妈妈的沉默不语。这一切洛雷塔都听在耳里,一声不吭地听着,可就是不肯起来帮帮她的忙。”[4]203在被她的继父暴打后,“莫琳跑进了起居室,惊讶得连哭也哭不出来了。她感觉得出母亲在听着;她看得见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亮光。为什么洛雷塔不起身?她为什么不来这里?”[4]205母亲洛雷塔的冷漠使得她成了男性暴力的帮凶,这种参与践踏受害者的病态文化心理实质上是男权文化在其心中长期积淀所致成的痼疾。因此,洛雷塔不仅在语言方面,更是以精神暴力深深地伤害了需要她更多关爱的女儿,从而使母女间的亲情被陌生感、疏离感所代替,加深了莫琳的仇恨,也扭曲了她的性格。

欧茨笔下的女性并不完美,甚至是有悖女权主义的,但我们应该意识到她们也应首先被视为和男性一样有自己需求、充满梦想的活生生的人,然而畸形的社会扭曲了她们的人性。在无法克服自身无能、获得自我和社会承认的时候,暴力下的她们也就成了实暴的魔鬼。长期的不安引发了她们心理深层次的恐慌和精神的焦虑,也带来了极为疯狂的言行。貌似难以理解,实际上,她们的施暴行为是女性负面人性特征在外界刺激下的直接表现。弗洛姆认为:“人并非一定是邪恶的,只有当适合他成长与发展的条件缺乏时,他才会变得邪恶。”[6]200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贬抑是产生她们恶毒行为的温床,父权制的压制诱发了女性以恶的形式来对抗,来求得心理平衡。女性的恶是求取生存、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反应,它是人的另一种真实状态。

欧茨笔下的女性悲剧是男权社会的悲剧,也是女性自身的悲剧。女性的悲哀并不仅仅在于她们是无辜的受暴者,还在于她们接受了这一生存法则,一有条件也会变成施暴者,向同样无辜的人伸出暴力的魔爪。

[1]Grant,Mary Kathryn.The Tragic Vision of Joyce Carol Oates[M].Durham,NC:Duke University,1987:32,35.

[2]Malazzo,Lee.Conversation with Joyce Carol Oates[M].Jackson and Lond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89:120.

[3]Parrott,Mary Lou Morrison.Subversive Conformity:Feminism and Motherhood in Joyce Carol Oates[D].Maryland:The University of Maryland,1983:171.

[4]乔伊斯·卡罗尔·奥茨(李长兰等译).他们[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

[5]Brookes,Gavin Cologne.Dark Eyes on America:The Novels of Joyce Carol Oates[M].Louisiana: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Baton Rouge,2005:19-54.

[6]埃·弗洛姆(孙依依译).为自己的人[M].北京:三联书店,1988: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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