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军
(信阳师范学院 大学外语部,河南 信阳 464000)
【艺文寻珠】
爱伦·坡与朗费罗文案始末
柳士军
(信阳师范学院 大学外语部,河南 信阳 464000)
19世纪美国文学史上的一段“矮化朗费罗之战”文案一直吸引研究者的关注:爱伦·坡撰文批评朗费罗诗歌多存抄袭,没有创新、诡奇等,而朗费罗对此指责一直保持沉默。通过研究文史材料发现,由于二人的诗歌理念、生活状况、自身修养以及对创造性的理解等存在差异,导致这场“战争”持续多年而没有任何结果。时至今日,可以用拟译与隐性翻译来解决他们有关是否抄袭的论争。
美国文学;矮化朗费罗之战;爱伦·坡;拟译;隐性翻译
19世纪美国诗歌史上有一段重要的历史时期,存在着两种诗歌走向的争论:诗歌到底走向本土化还是走向国际化,前者认为诗歌应多展现一些有关美国的风景,表现民族的情感、本土的传统,当地的风流传奇和当代的现实生活;欧文、库珀、朗费罗等则代表后者,主张要拓宽诗歌的域外视野,培养读者关注国外的兴趣,诗歌的主题一般是国外的、世界性的,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外来作品的翻译。1847年,朗费罗在他的日记中写道:“一个民族的文学应该是民族的特色的表达,我们要拥抱法国、西班牙、英国、德国、苏格兰、爱尔兰的文学,我们的文学现在、将来要成为这些文学的复合体,无论是谁学习具有这些国家的特色就会成为我们民族的真正的作家。”[1]朗费罗的要旨就是主张国内的创作要面向国际,扎根在美国的土地上吸取他国的文学精华,他也亲自带头以美国为背景进行创作,翻译和改写欧洲文学开阔美国人的眼界。当朗费罗声誉鹊起、名扬国内外之时,不可避免地遭到国内一些具有诗歌本土化倾向的诗人的批评,爱伦·坡就是其中之一。
爱伦·坡提倡建立美国独立的文学,拒绝外来因素,反对不求创新。由于当时美国文学事业尚处于起步阶段,许多作家都将欧洲尤其是英国作家的作品奉为圭皋,国内那些模仿附庸、因袭他人的作家就必定要成为爱伦·坡公然批判的对象。爱伦·坡写过很多指名道姓的批评文章,结果在文学圈子内四处树敌,使他本来就不好过的日子更加难过,其中最著名的一段文案就是“矮化朗费罗之战”(Little Longfellow War)。
“矮化朗费罗之战”指的是爱伦·坡指责朗费罗作品抄袭,这在当时文坛引起极大的轰动。罗昔明先生在《外国文学评论》2012年第2期《论作为民族文学建构者的爱伦·坡》一文中将“Little Longfellow War”翻译成“朗费罗的小战争”是值得商榷的,毕竟在美国文学史上这一段文案主要是由爱伦·坡主导的一次对朗费罗的批判,而批评的目的超过了一般文学讨论,上升到侮辱对方人格的层面。就这一点来看“little”理解为“矮化”会更确切一些。此时的朗费罗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作家。“那些深受欢迎的诗人中,朗费罗是最纯朴可爱的,其他的诗人也许比他更伟大,我们或许会更崇敬他们,并为那些诗人举办更多的学术研究会,但是当我们闲暇的时候,或是当我们困乏、忧郁或生病的时候,我们不会去欣赏莎士比亚、但丁、弥尔顿、荷马或是维吉尔的作品,我们都会去吟咏朗费罗的诗句。”[2]人们对朗费罗的认可直接结果就是难以接受爱伦·坡的批评,无论是朗费罗时代还是当代的学者们都开始重新审视朗费罗的作品。最终结果是读者与批评家都开始怀疑爱伦·坡的最初动机,因为在美国首先承认朗费罗创作的天赋也是爱伦·坡,指责朗费罗的诗歌“有时候为了说教而歪曲,毫无疑问都是模仿的”的依然是爱伦·坡,颇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意味。
1839年10月,爱伦·坡在《伯顿绅士杂志》上发表《亥伯龙神:一种罗曼司》一文,指责朗费罗的叙事长诗《亥伯龙神》“不敢从事健康的民族文学事业,对此,我们深感愤怒”。随后,他又在阅读《夜吟集》(Voices of the Night)之后,将朗费罗的《旧岁子夜弥撒曲》(Midnight Mass for the Dying Year)与丁尼生的《逝去的一年》(The Death of the Old Year)进行比较,指责朗费罗:“这种抄袭是非常明显的,不会发生判断错误,简直是最残暴的对文学版权的践踏。”[3]最终引起所谓的“矮化朗费罗之战”笔墨官司的是爱伦·坡对朗费罗编著的诗集《流浪者》(the Waif)的评论。
《流浪者》是朗费罗编辑自己非常喜欢的诗人的一部诗歌集,选有布朗宁、雪莱、赫里克等人的作品,1858年出版。该诗集由50首诗歌组成,其中17首是匿名的,总序是朗费罗所写。这部诗集得到爱伦·坡非常好的评价,评论文章发在《纽约镜像晚报》(New York Evening Mirror),时间是1845年1月13-14日。爱伦·坡认为,《流浪者》诗集的序文是最有价值的部分。除了赞誉之外,爱伦·坡批评《流浪者》尽管充满了诗歌的美,但是诗集依然留下很多道德的说教,凡是与朗费罗的诗歌理念迥异的诗人都被他谨慎地回避了,而朗费罗自己模仿的诗人都获得了他的肯定和赞誉,爱伦·坡还坚持认为所有未署名的诗歌都出自朗费罗之手。[4]
这篇评论发表之后立即受到攻击,署名为“H”的某作者开始为朗费罗辩护。然而这个署名又被误认为朗费罗(H.L.Longfellow),事实考证是George Stillman Hillard。第二封信是Charles Sumner写的,重点解读了朗费罗为何选择自己喜欢的诗人:“也许会问朗费罗在这个文集中为何忽略一些诗人如洛威尔(James Russell Lowel),也许不会问为何没有忽视布莱恩特(Bryant)、德纳(Dana)、哈勒克(halleck),答案很明显,每一位编选者都会根据诗歌选集的需要而作出判断。根据序言,朗费罗是从一些谦卑的诗人中选取诗歌的,诗集中还包含有很多匿名的诗人,这样诗集更容易被读者尤其是文学爱好者接受。”[5]
当洛威尔获悉自己也被牵涉到这场论战之后,非常不悦。朗费罗写了一封信向他解释:
亲爱的洛威尔,我很遗憾你很愤怒,你的名字已经卷入这场论争。威利斯,他本人因此要受到批评。他开始想在给Sumner的信件中联系您,然后从Sumner的回信中摘抄部分内容发表,这是私人信件,除了威利斯之外他人不能阅读的。事实上,如您一样,我从一开始就整个事件了解甚少。Hillard写第一封信,我根本不知道,然后,Sumner写了四封,第三封信件劝告威利斯,这些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卷入这些争论。是谁复制很长的书信发到《百老汇日报》(Broadway Journal),我也不清楚。我与整个事件毫无关系,我也不想参与这些。如您一样,生命是如此的珍贵,不应该浪费在这些街道作坊间的吵闹。就我的朋友关于您的观点您误解了他们。我向您保证他们非常欣赏您的能力,您的生活的高贵、性格的美好,他们不会认为您会与这些声名狼藉的事件联系在一起。我很高兴地了解到费城的冬天很好,对您的健康很有利。坎布里奇现在天气很糟糕。什么时候回归?我的妻子一直想与您的爱人见面。我相信他们都期盼会面的一天。您现在费城忙些什么?遇到文学圈里的熟人了吗?是否看到巴特列夫人?代我向她问好。还有皮特先生,非常值得您结识的和蔼可亲的人。祝福您的妻子、朋友们。坎布里奇,1845年3月15日,朗费罗敬上。[5]
朗费罗提到的《百老汇日报》的文章是一篇署名“Outis”写的辩护信。原始信件发表在1845年3月8日的周末镜报第346-347页上,“Outis”希腊语为小人物(nobody)。争论的结果很多朋友都疏远了爱伦·坡,爱伦·坡将这种人际关系的不和谐转移到对朗费罗的批评中。1845年3月29日,爱伦·坡对Outis的辩护作了解答,文章也发表在《百老汇日报》上。到了1845年4月23日,一个化名为“T”的读者又写了一封信为朗费罗辩护,爱伦·坡认为这可能是朗费罗恳求他的朋友们写的,主要观点如下:
我们都讨厌抄袭,有些人偷偷地将别人的思想占为己有,企图很卑鄙地努力建立自己的泡沫般的名声,通过最卑鄙的最无耻的抢劫,他们最终会丧失掉自己所主张的公平、高尚、荣誉,他所得到的惩罚要比蒲伯所要嘲笑的还要悲惨:他东边剽窃一下,西边抢劫一点,像一个勤劳的臭虫吸取所有的营养。我一直是朗费罗的崇拜者,他的每一行诗都富有思想,感情表达流畅,简洁而有力的修辞、古典的风格、象征的描写、宗教的色彩等等有力地支撑他的作品。我们将他铭记于心,很少诗歌能像他一样减轻我们的生活的忧郁。当听说有人指控他抄袭,我们并不沮丧。如果连朗费罗都受到指责,还有谁是安全的?面临批评家的鼓噪,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家里,拿起《亥伯龙神》大声朗读:不要悲伤地沉迷于过去,因为它将一去不复返。明智地改善现在。一切都属于你,去迎接你憧憬的未来吧,无需恐惧,意志坚定。
当我们默默阅读这些,耳边响起不愉悦的声音:朗费罗是一个抄袭者。然而,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努力地维护我们所敬爱的作家的声誉。我们认为抄袭是一种犯罪,前提是要有确凿的证据,不能捕风捉影。我们寻找证据,毫无疑问,从评论家提出的最有争议性的作品中寻找,他们为自己准备铁的事实材料,找到他们自己想要的证据。如果抄袭存在,抄袭者的自我辩护和任何偏袒都不会迷住我们大众的眼睛。由于材料的不准确,我们否认指控者自己坚持的观点。他们是无说服力的、不重要的、脆弱的,展现在大众面前的是愚蠢。把一两处引用的相似句子就作为一个证明,或者找到很多模仿的句子作为辩护的证据,都是难以接受的。
至于模仿,“诗歌就是模仿的艺术”。模仿是一种创造,但是,它是一种重新的组合和表述。诗歌的精髓是美丽的,新颖的,不是因为诗歌的构成在大自然和人类的思想中以前不存在,而是因为整个诗歌作品有相同时代环境的人类的情感和思想中不可诉说的美丽的共同物质。一个伟大的诗人是有天赋的人,不断地学习,再学习。他很清楚排除对自己的时代美的写作,自己的思想就不再是客观的世界反映。一个诗人是内在的潜质和外在的他人的天赋组和在一起的产物。外在的影响是激动人心的,是持久的。在这方面,每个人的思想都会被艺术和天赋所打造。,我们听到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暗示都会在我们的意识留下痕迹。贺拉斯与赫西奥德(Hesiod),但丁与彼特拉克(Petrarch),莎士比亚与弗莱且(fletcher),屈莱顿与蒲伯,他们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同时也有不同的特色。就目前的争论,我们为朗费罗辩护的诗歌作品就是他自己的创作。他写作的材料来源于他的学习和旅途所见所闻。因为那些大自然的无穷的魅力——雄伟的高山——茂密的森林——奔腾的江河——自然的神奇倾注在诗歌中——千里碧空,阳光万里,他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和美丽的情感来书写自然的魅力。根据以上的讨论,很容易觉察出对别人的作品作吹毛求疵的批评是没有风险的,而且这些批评家们常常被认为自己是明智的、严肃的,有尊严的,就像有人说:“我是圣人,当我开口的时候,尔等就不要说话了。”(I am Sir Oracle,when I open my mouth,let no dog bark)根据批评者提出的标准来检验历史上大家,自从莎士比亚以来,世上已经没有一部好的原创的悲剧和喜剧了,因为后来的每一部伟大的作品,他们几乎都是对过去的伟大作品的抄袭和模仿,不仅包括事实,还有他们的生活方式,思想等。整个英国的戏剧从创作、结构几乎来源于《哈姆雷特》和《李尔王》的作者。即使评论者的戏剧作品不是也有抄袭和模仿的迹象吗?如果他自己的作品就不承认这些,又为何指责朗费罗呢?
在朗费罗的戏剧作品《西班牙的学生》中有一些舞台说明与爱伦·坡的悲剧作品有相同的地方:一张桌子、书、花,女主角坐在凳子里。评论者不会否认这些,但是,爱伦·坡的作品中女主人公说:“走开!”而这个词汇重复出现在朗费罗的作品中,这些能算作爱伦·坡抄袭的例证吗?
我们认为最直接的明显的剽窃不把模仿用作其追求的支撑。如果任何不同点都是可以允许的,当证据受到挑战的时候,评论者可以求助于这个中性的术语。我们不必要用那些批评者或者评论者的证据给我们自己带来负担。就我们而论,这些批评者事实上就是虚荣和自负。
最后,我们对朗费罗的结论是:第一,确实有轻度的模仿但是并没有抄袭;第二,朗费罗是在非常严格、严肃的状态下写作,表达自己最美好的渴望;第三,把朗费罗作为追打的猎物,爱伦·坡先生就像一个打猎人攻击他,这种做法的唯一效果就是武断的结论往往比证据来得容易;第四,爱伦·坡的吹毛求疵似乎听起来像高喊停止剽窃,同时好像是一封写给不太幸运的与法律产生冲突的绅士的友好信件;第五,爱伦·坡的工作费力大收效小,徒劳无功。[3]
除了“T”的这封辩护信之外,百年之后很多西方批评家也对朗费罗和爱伦·坡的文案作了不同的解读,其中以弗吉尼亚·杰克逊的《爱伦·坡、朗费罗和诗歌的建立》为代表。杰克逊重点从三个方面讨论爱伦·坡的观点:第一,模仿。爱伦·坡说:“《海外见闻记》(朗费罗著)的作者不仅仅是一位奴性的模仿家而且还是非常傲慢的文学盗窃犯。教授不熟悉希腊和罗马的韵律学,他承认模仿……在我们的思想里,他的模仿是非常的迫切的,如同动物的本能。无论朗费罗教授的天赋是什么,他简直就是模仿者中最伟大的代表。朗费罗先生持续不断地模仿的那些人物都获得了他的颂扬。”第二,拟人修辞(prosopopeia)。第三,抄袭。“所有这一切我想当然的认为抄袭就是罪恶。在我们心中一个高贵的人从普通的人中抄袭而不感到内疚是不可能的。不管什么时候,我总是有一个问题:到底谁是原创谁是抄袭,我的观点是固定的,一直没有变化,通过观察语气上过于夸大的文章便有结果。为了掩盖偷来的马匹,没有受过教育的小偷会砍掉马尾巴,而接受过教育的小偷会设法加上一节马尾巴,然后涂上蓝天一般的颜色。”[6]杰克逊认为爱伦·坡不在意朗费罗的模仿和抄袭,焦虑的是朗费罗诗歌的拟人法创作,并以朗费罗的《夜吟颂》第一诗节为例来讨论拟人法的诗歌创作。
著名诗人T.S.艾略特曾以调侃的口吻说“小诗人借,大诗人偷”。诗人朗费罗是否真的如爱伦·坡所说抄袭他人,我们可以分析爱伦·坡所指出的一个例子,即朗费罗的《旧岁子夜弥撒曲》与丁尼生的《逝去的一年》(the death of the old year)来探究真伪:
《旧岁子夜弥撒曲》:日益衰老旧岁去,眼神模糊又迷离,死神之手如冰霜,拽住老人白胡须。苦痛啊苦痛!
《逝去的一年》:茫茫大雪盖雪山,满天北风在悲叹,教堂大钟发哀鸣,脚步轻话语沉,旧年上西天。
仔细对照两首诗歌会发现:都是一个主题——时间;都是一样的诗歌技巧:拟人,拟声。两者都十分注重诗歌艺术形式的完美,作品的音乐效果,韵律整齐,节奏明快,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两者的相似性说明了传承关系,也说明了不同时代作家的共同关注。两首诗作往往表现出强烈的怀旧情感,一种对于往昔的珍爱之情。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朗费罗有抄袭的嫌疑,按照现在的最好解释就是文本间性的存在。
对爱伦·坡的诗歌思想和生活行为进行分析后,笔者认为,他指责朗费罗的原因主要是二人诗歌理念的不同。爱伦·坡认为诗是“对美、崇高和神秘事物有所感知的情感”,[7]605一首诗是“激发人们诗才的一种手段”,“衡量这首诗在他人心中激起诗情能力的大小”。[7]607他强调诗人要有算计、推敲和斟酌的才能,《乌鸦》就是在爱伦·坡的计算下写的,“通过语言去引发读者的某种情绪,达到他所谓的‘预设效果”,[8]并提出诗歌越短越好,浓缩的都是精华。爱伦·坡不相信冲动或灵感是诗歌的来源,这和以朗费罗为代表的学院派诗人产生很大的冲突。朗费罗接受欧洲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朗基努斯、贺拉斯以降的传统,认为诗歌是随着人的灵感诞生的,只有天才才能从事创作活动。爱伦·坡的兴趣在于美和艺术,并用他整个的诗歌创作来追求和实现这种美,所以他在《我发现了》中说:“我不在乎我的作品是现在被人读还是由子孙后代来读。我可以花一个世纪来等待读者……”而朗费罗则认为诗歌主要是教育、鼓舞和愉悦。在朗费罗的日记里,他引用了他人的一句话“给别人带来快乐是诗人的最主要的目的”。[9]67朗费罗的诗歌是为他的时代而写的,颇受当代人们的欢迎,爱伦·坡是否有失意嫉妒的心理无从得知。但是爱伦·坡确实对朗费罗非常生气:1841年5月,当爱伦·坡在格雷厄姆杂志(Graham)做编辑的时候一直希望朗费罗为他们写稿,但是朗费罗一直置之不理,拒绝的理由是自己很忙。但是帕克·本杰明实现了爱伦·坡没有实现的愿望。他写信给格雷厄姆杂志:“你们是否需要朗费罗教授的诗歌,朗费罗教授出价每首诗歌25美元,我能够以20美元的价格请他为你们写一首诗歌。”这封信着实让爱伦·坡非常尴尬,尽管朗费罗有恩于坡,但坡对朗费罗的不满油然而生。另外,由于理念不同,爱伦·坡需要一个敌人来宣传自己的思想,敌人的水平高低是他选择对手的重要依据。博学厚道的朗费罗变成了爱伦·坡的首选:因为朗费罗的名声大得惊人,他一首短诗便可得50美元稿费。爱伦·坡生不逢时,当时的读者、评论家和书商都意识不到他的诗文是天才的杰作,连他自己认为写得最好的小说《丽姬娅》也只获得10美元稿酬,《泄密的心》则1美分也没得到。
然而,爱伦·坡与朗费罗两者之间还是有交集的。爱伦·坡创作理念的核心是反复强调的“效果”说,即以搅动读者心灵为核心,这一点也是朗费罗所强调的。在探讨朗费罗的诗歌时,爱伦·坡说道:“心灵受到了震动,那心智也就不在乎接受扭曲的信息了。”[7]642朗费罗也一直强调创造作品要以感动心灵的效果为标准,朗费罗在日记里详细记录了他听到的歌唱家与音乐家的演唱会,并直接评价道:“不能触动人的灵魂。”[9]60
爱伦·坡的指责对朗费罗没有产生任何压力,这里也有很多原因:首先,朗费罗自身的素质决定了他对外来的诋毁有足够的免疫力。朗费罗生于贵族,高贵的血统和优雅的气质使他对自己的行为要求非常苛刻,即使与女性一起交流也规定在一定的时间之内,从来不与风流女子言谈,更不用说对于平民出身的爱伦·坡,况且爱伦·坡的私生活非常糟糕。在朗费罗看来,爱伦·坡不过是个时时为穷困所迫,为了赚钱糊口不得不写一些东西的作家。其次,我们认为,由于受到希腊文化的影响,尤其是受到贺拉斯的影响,朗费罗对他人的批评持有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毕竟,他从年轻的时候就是学院派的中坚力量,先后在鲍登学院、哈佛学院执学术之牛耳,高傲的贵族气质形成了他对别人的怜悯。朗费罗曾在自己的日记中对批评家如此讥讽道:“有些批评者就像烟囱打扫的人员,他们要么从下面开始扫除,要么从上边铲除,在烟囱里刮擦,满身灰尘,走的时候扛上一袋子烟灰,哼着小调离开,好像这个房子是自己建造的。”[10]同时,如同贺拉斯,朗费罗认为学术批评应该寻找优点而不是吹毛求疵。贺拉斯说错误总是有的,我们愿意原谅。在朗费罗的朋友中有如此记录:在一次社交聚会上,最近出版的一首诗歌遭到多人的嘲笑和批评,其中,很明显,朗费罗没有加入他们。几分钟后,朗费罗拿起受到鄙夷的诗歌挑选了几个句子和词组,就像一个人看到的是一朵花,而不是刺一样。他说,毕竟,先生们,能够想到这些优美的事情的人是不能嘲笑的!对爱伦·坡的批评,朗费罗几乎没有任何回应,反而在爱伦·坡去世之后,朗费罗给予他的家庭非常大的帮助,如捐款、将自己的诗集赠送给爱伦·坡的家属等。
从历史回归当代,爱伦·坡与朗费罗的文案是可以完美解决的。首先,朗费罗是否有模仿的倾向这取决于我们对“imitation”的理解。在翻译的过程中,译者很容易与作品发生共鸣。就诗歌而论,“imitation”的最好诠释就是“拟译”。勒弗菲尔(Lefevere)1975年提出的“拟译”(Imitation)概念实际上将翻译作为创作的技巧。他在《诗歌翻译:七种策略和蓝本》(Translating Poetry:Seven Strategies and a Blueprint)中“将拟译界定为创造一首‘新’诗,因为要说这种翻译产生的目标文本和“源文本有共同之处,也只有题目和出发点相同”,“源文本只不过是拟译作者的灵感源泉,由此生成的译本必须看作是‘另一个作品’。这样产生的译本体现了对原文的一种激进的新解读,与改译不同的是,这样的解读完全受制于拟译者个人的审美倾向”。(熊辉译)[11]根据勒弗菲尔的观点,“拟译”译者必然是在假借翻译来从事创作活动,作为翻译家的朗费罗在早期的作品正是在翻译欧洲诗歌的过程中得到了启迪和经验而开始创作,也导致翻译与创作的部分融合,产生了美国早期以译代作的文学现象。英国的豪斯(House)于1977年在《翻译质量评估的一个模式》(A Model for Translation Quality Assessment)中提出了“隐型翻译”(Covert Translation):即隐型翻译者必须对原诗作出符合本国文化特点的“改造”,带有重新创作的因子,主要是与译者早期新诗创作资源的不足相关。建国不久的很多美国诗人大都将创作的视野延伸到欧洲文学,欧文、库珀、朗费罗都是如此,他们将自己通过阅读和观察层面的文化精心而完美地转换,将欧洲诗歌翻译并拓展到自己的诗歌里,这就是“以译代作”的创作方式。几乎每一个国家的文学大转换时期,都会产生这种诗歌创作形式。刘半农与朗费罗的《铁匠》如此,徐志摩的《偶然》与朗费罗的《路边故事集》如此,即使是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作品《当你老了》与朗费罗的《海外见闻录》片段也有完美的吻合,爱伦·坡活到现在不知该如何愤怒了。当新诗还出于自身摸索阶段,语言传统未曾改变的情况下,在“拟译”和“隐型翻译”中,译者将翻译与创作视为一体,自动转化,说明翻译本身就是一种创作行为。早期美国新诗创作面临着特殊的语境,“以译代作”成为他们新诗创作的特殊方式也就无须惊讶了。其次,爱伦·坡包括当代西方学者对朗费罗的批评还有一点就是朗费罗的诗歌缺乏创造性(creativity)、原创性。在爱伦·坡眼中,创造性是创造某种“新奇”之物的能力。但是,我们应当承认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创造性,至少是潜在的。我们所面对的每一个艺术品如果不考虑品质,几乎没有完全的新奇和原创,它们只是不同程度的新奇和原创。即使是一个作者全文照抄一个人的语录,也会表现出非凡的微妙的洞见,表现出一种上下文之间转移的思考,是对同一句话、同一部作品有别于其他诠释的阐释。原创性也并不能保证艺术、诗歌的杰出性。在诗歌界,很多有相当原创的作品不一定很优秀,而原创性有限的作品确实是获得了相当高的艺术品质。因为评价一部作品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很难相信艺术家会闭门造车、凭空创造。艺术家要有天赋,这种天赋来自于上帝、自然、机会,然后是学习前辈、模仿、思考,成就自己。因此,原创性不应该是诗歌中的主要因素,也不是主要目标。诗人的任务是书写一部好诗歌,如果他成功了,就是原创。因此,任何一部诗歌的成功不仅仅在于创造性,而是在于原创性与传统的结合,T.S.艾略特就是一个榜样。朗费罗将创造性与完美选择有价值的传统相结合产生出杰出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具有原创性和天赋,遵守游戏规则,符合传统的一些历史标准。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条件下继续从事先辈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改变旧的环境。”[12]精神生产与社会生产是一致的,每一代作家诗人都是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变更、创新。独创不可能仅靠内心冥想而获得,它是通过对前人的借鉴和否定,重新建构自己的思想。在刚刚建国的美国,朗费罗采取兼容并包的诗歌创作策略是值得肯定的。不要说爱伦·坡,即使当代的文学批评家也不能忽视朗费罗的历史贡献,任何一位绕过朗费罗而研究美国诗歌的学者都必将从头再来。
[1]Arthur Hobson Quinn.The Literature of the American People[M].Ardent Media.1951:322.
[2]舍温·科迫.朗费罗的生平[J].周非,译.世界文化,1985,(2):3-6.
[3]Piacentino,Edward J.The Poe-Longfellow plagiarism controversy:a new critical notice in“The Southern Chronicle”[J].The Mississippi Quarterly,Spring,1989,42(2):173-182.
[4]Edgar Allan Poe,The Complete Works of Edgar Allan Poe[M].New York:General Books LLC,1902:42.
[5]R Baird Shuman.Longfellow,Poe,and the Waif[J]. PMLA,1961,76(1):155-156.
[6]Virginia Jackson.Poe,Longfellow and the institution of Poetry[J].Poe Studies/Dark Romanticism,2000,33-(1-2):23-28.
[7]G R Thompson.The Selected Writings of Edgar Allan Poe[M].NewYork:W W Norton&company,2004.
[8]盛宁.人·文本·结构——不同层面的爱伦·坡[J].外国文学评论,1992,(4):75-82.
[9]Samuel Longfellow.Life of 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M].Boston:Kessinger Publishing,2010.
[10]Longfellow,Henry Wadsworth.The Poetical Works of Henry WadsworthLongfellow[M].Boston:Houghton Mifflinand company,1910:798.
[11]Mark Shuttleworth,Moira Cowie.Dictionary of Translation Studies[M].Manchester,UK:St.Jerome Publishing,1997:96.
[1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l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88.
Allan Poe and Little Longfellow War
LIU Shi-Jun
(Foreign Language Department,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Xinyang 464000,China)
Little Longfellow War in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had been attracting attention of researchers.Allan Poe criticized Longfellow’s plagiarism lack of innovation in his poems.However,Longfellow had remained silent so that the war gained nothing.The paper argues that the debate resulted from different poetic theory,living situation,self-cultivation and idea of innovation.In fact,the war can be interpreted by covert translation and imitation.
American literature;Battle of Dwarf Longfellow;Allan Poe;imitation;covert translation
I109.5
:A
:1672-3910(2013)04-0053-06
2013-01-04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12AZD090);江苏省普通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资助项目(CXZZ12-0794)
柳士军(1973-),男,河南信阳人,副教授,苏州大学博士生,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