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小说创作的主题流变

2013-04-07 16:03杜刚秀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11期
关键词:三观余华暴力

杜刚秀

(四川民族学院 学生处,四川 康定 626001)

上世纪新时期以来,与世界文坛实现平行对话的中国作家并不是很多。但是,余华应该是其中的一个。他冷漠的表现暴力、关注苦难、思索超然的人性,体现了一种现代性的气质。迄今,余华的创作历经了主题鲜明的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的主题呈现了意义上的连续性。透过这三个不同阶段的文学主题流变,可以更为直观的探查余华小说创作中心的位移轨迹以及嬗变背后存在的文化因素。

一 暴力:内心的隐秘渴望

在众多关注余华小说创作的读者看来,他早期创作中对暴力的冷静书写是其获得先锋文学作家标签的重要原因。事实上,这一创作特征贯穿着上个世纪最后二十年中余华的创作历程。这一时期,他的作品因为表现了暴力以及围绕着暴力有营造了先锋文学味道十足的冷漠叙事,使得余华在当时的文坛与众不同。

余华的小说酷爱表现一种血淋淋的杀戮场面,展现一种冷酷的暴力美学。在他的标志性作品《十八岁出门远行》中,余华写到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踏上陌生社会时所受到的一次震撼性的教育,即本来见义勇为去阻拦车上的苹果被抢,结果却自身难保被抢苹果的人欺侮。小说中写到的“红书包”实则是一个隐喻,象征着作者想象中的一份源自家庭教育的正义感。可是,少年的正义感被现实的世界无情的击碎了,社会的冷酷与正义的颠离是少年这场成年礼中最为重要的内容。可以说,这部作品堪称解读余华今后作品冷酷的暴力美学的一个特殊的角度。它是余华以后该类型作品意义的起点。

在其后,余华创作的此类作品更加令人触目惊心,那种冷酷的暴力美学的审美特征、独特的死亡叙事将他此类作品的意义推至了极致。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在表现此类题材时,余华有意识的将这种暴力埋藏于具有血缘关系的父子、兄弟以及夫妻、朋友之间,彻底的消解了中国传统文学以道德约束为中心的文化伦理,呈现了一种非理性的西方现代性特征。

小说《死亡叙述》是一个“反故事”的情节架构,颠覆了中国传统文学中善恶因果的顺向性叙事逻辑。作品中的“我”——一个卡车司机——无意中将一个孩子撞入了水库,自此陷入了深深地自责,甚至陷入了一种莫须有的情绪虚幻中。当他在恍惚中撞到一个女孩时,先前那个被撞入水库的少年的影像再次出现,在恍惚中将这个女孩子送到了她的家。但是,接下来的情景彻底与前文的道德叙事发生了决裂,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描写让叙事跌入到了低谷。在这篇小说中,余华把传统的道德拯救主题演化成了一种非理性的暴力行为,彻底颠覆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德拯救、道德完善的主题。这篇作品将埋藏在人性深处的“恶”的欲念彻底释放出来。

更为荒诞的是《现实一种》对“暴力”的描述。在成年人那里,山岗、山峰兄弟不仅仅颠覆了源于父母的血缘关系,更是呈现了一种癫狂的复仇情态,“舔血”、“狗舔脚”、医生的肢解等细节描写让读者惊叹。除却成年人的暴力与对血腥的无惧,那个四岁的孩子皮皮甚至也具有了对血腥的天生的爱好,他好奇地拧自己弟弟的脸,打耳光,快乐地欣赏着卡弟弟的喉咙导致其哭泣而发出的声音。在这篇作品里,人性的乖戾被复仇、血腥彻底的激发,潜在的恶彻底的排斥了虚伪的善。更为奇怪的但并不引起读者关注的是其中对于法律的漠视,让这篇小说具有了另一层面的言说,那就是作者对现实的避让或者说是漠视。在这层意义上,人类生命中的亲情、血缘以及道德约束在冷漠与暴力面前就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他早期表现暴力的作品,是为发现人性之恶而表现暴力,当然这更是源自一种叙事的需要。他认为:“暴力因其形式充满激情,他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1]P162正因如此,他的这些作品既逢迎了当时先锋文叙事革新的需要,又在文学内在精神上适应了先锋文学的精神需要。这是其作品主题产生、存在并发挥意义的重要语境。

二 苦难:为了更加接近真实

不可否认,从《在细雨中呼喊》等作品开始,余华的作品先前那些思想的芒刺逐渐的削弱,暴力、血腥与那种冷漠的叙事被悄悄的放逐,取而代之的是作者在《许三观卖血记》、《活着》、《一九八六年》等作品中表现的生活中或主观或客观原因导致的无法回避的苦难以及那种体现人情冷暖的情感叙事。

小说《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面对生活的无奈以卖血来维持生计,为了婚姻他卖血;为了儿子他卖血;为了被压抑的自我情感,他卖血。可以这样认为,卖血成为了许三观的生命主题,成为了他的身份符号。就是这样的一种惨淡生活,许三观却也活的有滋有味,即使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即使妻子不爱自己。这部作品写出了一个社会底层人物面对苦难的那种容忍以及活着的乐观精神。因此,余华说:“这是一个寓言,是以地区性个人经验反映人类普通生存意义的寓言”[2]。只是,这个寓言并不能等于故事的虚无,它只是一句拉开故事情节与社会真实距离的并不高明的托词。

余华曾在随笔集《我能否相信自己》中结合作品《活着》阐释了自己对于苦难的理解,他说:“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中国的语音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1]在《活着》中,余华对苦难的这种理解体现在主人公富贵身上,甚至可以说,富贵的一生就是被命运那张无法窥视的网笼罩在苦难中的一生,虽然不乏因为阴差阳错导致的短暂的脱离,但是这却可以理解为是为了迎接更大的苦难。他的苦难源于父系命运的血缘性传袭,父亲和他通过相似的生活遭际将家产断送的干干净净,自此跌入了深深的苦难之中。按照余华在创作中体现的因果报应的创作观念,富贵将他的父亲活活气死。但是,这种生命的原罪很快就降临到他的头上,儿子有庆为救县长大人的妻子,被抽干血而死;妻子家珍因家贫最终劳累而亡;女儿凤霞难产而死,女婿二喜因工伤断送性命;外孙苦根因饿吃太多的豆子而活活胀死,受尽了折磨。作品中,苦难伴随着死亡让富贵一次次跌入命运的深渊。按照正常的叙事逻辑,这是一种典型的苦难叙事。但是,作者却让富贵在这种苦难的深渊中完成了对生命的参悟。作者借富贵之口这样说:

这辈子想起来也是很快就过来了,过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错人了,我啊,就是这样的命。年轻时靠着祖上留下的钱风光了一阵子,往后就越过越落魄了,这样反倒好,看看我身边的人,龙二和春生,他们只是风光了一阵子,到头来命都丢了。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余华对此这样解释,“福贵是属承受了太多苦难之后,与苦难已经不可分割了,所以他不需要有其他诸如反抗之类的想法,他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他是我见到的这个世界上对生命最尊重的一个人,他拥有着比别人多很多死去的理由,可是他活着。”[1]P219正是这种极简单却最难以参悟的生命意识拯救了富贵,让他不至于活在虚妄之中,成为另一个“祥林嫂”。通过富贵这一人物形象,余华表达了自己对于社会底层人物命运的哲学性思考,这种思考不关乎崇高,不关乎伟大,它只关乎真实和怜悯。

从暴力到苦难的主题演变,包含着作者艺术追求的创新。他告别了先锋文学时段追求“虚伪的形式”的创作,开始关注形式背后的内容的真实。而在他看来,他的所有的创作努力都是为了更好地接近真实,而苦难就是这种真实的必然选择。

三 人性:一切理解之后的超然

评论家谢有顺认为余华在当代作家里“第一个将人置于本能和形而下的层面进行观照,通过对肉体暴力的残酷书写,极端地揭示出人和世界的黑暗景象”[3]P181的作家,并且余华塑造的人性,具有一种卓越性,他超越了一般的人性高度,“为丰富当代文学对人的认识提供了新的参照”[2]。谢有顺的评价指出了余华创作的一种新的飞跃,那就是余华创作所体现的那种理解一切之后的超然,这种超然赋予了他笔下人性一种更为卓然的高度。

余华认为,“事实上到《现实一种》为止,我有关真实的思考只是对常识的怀疑。也就是说,当我不再相信有关现实生活的常识时,这种怀疑便导致我对另一部现实的重视,从而直接诱发了我有关混乱和暴力的极端想法”[4]P181。因此,在他看来,文明仅仅是一个口号而已,至于秩序也仅仅是一种装饰罢了。在他的笔下,对于人性的表现超越了一般作家丑恶泾渭分明的创作状况,而是带有了兼具审美、审丑的一种混合的审美倾向。

在他的作品《兄弟》中,余华体现了这种美丑混合的审美倾向。《兄弟》属于典型的“文革”叙事,作品围绕着江南小镇上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展开叙述,上至从“文革”,下至当下社会,写出了小镇上二人曲曲折折的人生经历。小说的上部讲述二人的“文革”故事,通过两兄弟的家庭在文革中的劫难,呈现了“文革”时期民众精神狂热和本能压抑、人性扭曲的时代特征,深刻展现了个人命运与权力意志之间的不对等性。作品的下部将两兄弟的生活空间延展到了当下的物质社会,通过物欲与道德伦理的裂变展示了当前社会伦理道德的失范。小说对李光头母子生活经历的描写写出了小镇市民的市侩,对李光头和宋钢挨揍的描写写出了小镇市民的冷漠。文章不动声色的写到的李光头在偷窥林红后发生的那种情色交易更是精致的呈现了小镇人物人性的丑陋。

但是这种不动声色的描述,呈现的是余华对待人性的一种超然态度,不置臧否,不施加道德的判断。同样,在《许三观卖血记》、《活着》等作品中,余华对人性的表现也是遵循着这样一个原则。对此,郜元宝认为余华“余华越是将人间的苦难铺陈得淋漓尽致,他寄寓其中的苦难意识就越是趋于某种令人费解的缄默与暧昧。余华的小说刻意延迟,回避甚至排除主体对苦难人生和人生的苦难明确的价值评判与情感渗透,作者似乎从那些阴惨恐怖的图画中抽身隐退了,他在读者眼前留下的面影实在过于朦胧。我们被作品中毫无节制的苦难描写得目瞪口呆,茫茫然不知所措,抬起头来,却只能看到作者那副莫测高深的冷面孔,那种遗世独立,好像谁也不配与之交流的阴沉之趣”[5]。

然而,郜元宝的评论虽然准确,但是却也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那就是余华的这种“遗世独立”的书写姿态乃是一种经过情感沉炼后哲学层面的意义抽象的产物。对此,余华认为“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那种单纯美好,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6]P3。正是在这样一种创作认识上的基础上,余华的作品于善于恶都体现了一种冷漠,一份超然的态度。

综上所述,余华的小说创作在主题上,按照创作时间的先后呈现了这种流变,这不仅仅是作者创作态度的位移所导致,更为重要的是体现了作者体认世界的方式的转变,是对世界、历史认识的哲学层面的升华,从而将先锋文学从“虚伪的形式”的阶段演化到了“重内在气质”的时期。

[1]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

[2]余华.许三观卖血记·后记[M].海口:南海出版社,1999.

[3]谢有顺.先锋就是自由[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

[4]余华.虚伪的作品[J].上海文论,1989,(5).

[5]郜元宝.余华创作中的苦难意识[J].文学评论,1994,3.

[6]余华.活着·自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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