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其芬馨 赏其神骏——李清照词作风格的主要表现

2013-04-07 16:03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11期
关键词:叠字易安李清照

张 杨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清末学者沈曾植评李清照词云:“易安跌宕昭彰,气度极类少游,刻挚且兼山谷。……自明以来,坠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易安有灵,后者当许为知己。”①其中“坠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一语 尤为独到,多为人所称赏,如郑骞《成府谈词》赞曰:“自来论易安词,未有如此深透者。拈出‘神骏’二字,尤为特识,故云易安当许后者为知己也。”[1]P145从性情角度来说,不同类型的审美主体可从词中获取不同的审美感受,钟情执著之人沉醉于其词之芬馨,幻想浪漫之人欣赏其词之神骏,沈曾植用“芬馨”和“神骏”来形容读李清照词所体味出的两种不同的风格。

李清照的词作风格并不单一,叶嘉莹在《从芬馨到神骏——谈李清照的三类不同风格的词》中说道:“李清照的词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婉约的;第二类是外表保持了柔婉芳馨,但精神上不知不觉间有一种健举的精神的流露;第三类是高远飞扬的,完全脱除了女性味道的词。”[2]P147总体来说,李清照词的艺术风格可分为“芬馨”和“神骏”两类,“芬馨”是其创作风格的基调,于芬馨之中可见其神骏之致,“芬馨”和“神骏”这两种风格互相融合渗透,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易安词风。

一 醉其芬馨

(一)清新之辞

李清照善于提炼口语入词,很少使用难僻字和堆砌典故辞藻,读来通俗易懂,易于感发体味,而又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如《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声声慢》、《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清平乐》(年年雪里)、《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南歌子》(天上星河转)、《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等这些词章选用的大多是极寻常的字句,看似平淡无奇,细味则蕴含深厚。而究其运字下语,却是经过精心加工和锤炼,才使其语言清新自然而又文雅优美。李清照还铸造出一些新奇之语,如“绿肥红瘦”、“人似黄花瘦”、“宠柳娇花”、“柳眼梅腮”、“被翻红浪”②等,这些富有独创性的语言仍不失其浅俗本色。也有批评李清照词未免“伧俗”的,如张炎《词源》说《永遇乐》中“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是“以俚词歌于坐花醉月之际,似乎击缶韶外”,许昂霄《词综偶评》说《声声慢》“颇带伧气,而昔人极口称之,殆不可解”,实际上,李清照的某些词章之所以脍炙人口,倒不一定就在于其“炼句精巧”,而更大程度上在于其“平淡入调”,苏轼在《与侄论文书》中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李清照的某些名句恰有“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这一风味。

李清照论词持“别是一家”之说,其创作更是严守韵律,词中许多用语,虽出之于当时口语,却无一不经音律之锤炼而达到了雕琢而不见斧凿之痕,工妙而不失之于自然的境界。如《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中的“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明白如话,却是对仗工整、遵守词律的诗歌语言。又如《诉衷肠》(夜来沉醉卸妆迟)中的“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和《行香子》(草际鸣蛩)中的“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三字相叠的排句在严格的词律中却能运用自如,还有《南歌子》(天上星河转)中的“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旧”字故意重复三次,形成强烈对照,使通俗自然的语言中蕴含深沉的感慨。在运辞组合和音律调配方面最为人称道的是善用叠字,据粗略估计,易安词有约占四分之一的词作使用了叠字,其中首推《声声慢》开篇一连下七组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遂成文学史上的奇笔,而下片“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再用叠字与前映照。一词之中九组叠字,却自然之至,全无雕琢痕迹,不禁令为叹为观止。历代评家对此评价甚高,如宋·张端义《贵耳集》评曰:“且《秋词·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文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用《文选》诸赋格。后叠又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清·陆蓥《问花楼词话》评曰:“二阕共十余个叠字,而气机流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为词家叠字之法。”清·万树《词律》评曰:“其用字奇横而不妨音律,故卓绝千古。”

(二)真挚之情

词兴以来,作词之人大多为男子,所作离情闺怨之词,大多代女子立言,某些情意不免失之于臆造,有终隔一层之感,而李清照为女子,情思细微,以其女子之心写其苦乐哀愁、离情别绪,更显真挚与深切,正如龙榆生在《漱玉词叙论》所说的:“易安伤离之作,大抵皆为明诚而发,所谓‘女子善怀’,充分表其浓挚悲酸情感,非如其他词人之代写闺情,终有‘隔靴搔痒’之叹。”[3]P339李清照抒写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闺阁之情,相比于作闺音的男性词人而言,她有其独特的女性心理、女性情感和女性笔触,而“李清照正是以她特有的女性视角和女性笔触去感知人生和抒写感情,这才造成了李词不同于一般男性词人之作的特色。”[4]P106

李清照词大多以率真之笔,抒率真之情,不扭捏作态,不矫揉造作,如明代沈际飞在《草堂诗余》中的评语:“真声也,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应情而发,能通于人”,指出易安词一个重要的特色在于其“真”。李清照填词,绝无“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嫌,词中所传达的沉挚的情思和悲恻的幽怨,皆来自真实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其中早年伤离之作,“大抵皆为明诚而发”,如《一剪梅》中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阙,这般无可排遣的相思之愁,不仅写得细腻深挚,而且坦率真诚。南渡之后所作的凄苦之词,大多融入了家国之痛与身世之悲,沉痛凄怆,更显其情思沉挚,如《永遇乐》一词不言哀而哀然之情溢于言表,情感之真挚催人泪下,故历经亡国之恨的刘辰翁“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并依其声以李清照自喻而作词,可见其感人之深。

李清照在其《词论》中主张词应“主情致”,其创作更是突出了真情实感的抒写和对生活的细致体会,而且善于运用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法来表现其真挚的情感。如《武陵春》,风霜忧患之悲、人事沧桑之感、家国沦亡之痛交织于胸,哀愁难遣,岂是泛舟一游所能消释的?特别是借助于“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一比拟,赋予“愁”情以重量,愈显凄婉哀绝,读之不禁为之泪下。

二 赏其神骏

沈曾植所谓的“神骏”是指“如同神奇的骏马一样,摆脱羁绊,千里飞驰,过都历块,不畏险阻。”[5]P105“神骏”并非等同于豪放,而是一种于芬馨之中透出的俊逸明旷之风。

(一)超逸之笔法

李清照词情绵婉幽约之处与秦观、周邦彦相类,而词笔之挥洒超逸则别具一格,有神韵天成之致,如《多丽》(小楼寒)一词借咏白菊自抒襟怀,人情物态合一,咏物而不拘泥于物象,词意宛转而不流于板滞,全词仅二十八句,使事用典竟达十余处,且有六处是以人名直接道出,几乎通篇用典,却气脉贯注,丝毫没有破碎堆垛之感,正如况周颐《珠花簃词话》所评:“李易安《多丽·咏白菊》,前段用贵妃、孙寿、韩掾、徐娘、屈平、陶令若干人物,后段雪清玉瘦、汉皋纨扇、朗月清风、浓烟暗雨许多字面,却不嫌堆垛,赖有清气流行耳。”再如《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一词以清新俊逸的笔触写湖光山色之美,使得其写秋风无萧瑟之气,状秋情无悲伤之意,格调畅亮明快,意味隽永深长,予人以向上之感,迥异于历来悲秋之作。

李清照常于词中情浓沉郁之处,忽而荡开,转用开宕之笔,故作超脱语,反而有豁达开旷之感。如《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末句“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于凄苦之至处忽尔开拓,宕开一笔而别出远神。再如《永遇乐》一词末句“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苦涩辛酸、孤寂悲哀均归于无言,以听他人笑语宕出,“吞声饮泣,实甚于放声痛哭”[6]P3。在《念奴娇》(萧条庭院)词中,一面感叹“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一面又以“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作结,如毛先舒在《诗辨诋》所云:“忽尔开拓,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卷自如,人不觉耳”,放开一笔,反而愈显空灵隽永,多不尽之韵。还有题为”晚止昌乐馆寄姊妹”的《蝶恋花》,满篇皆言离愁别苦,结尾却转宕开来:“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出人意外地作宽解之语,既是对姊妹的劝解,亦是对自我的安慰,其感伤姊妹相离之情愈见其深。刘熙载《艺概·词概》中说:“收句非绕回,即宕出,其妙在言虽止而意无穷。”[7]P114李清照词中除了使用开宕之笔之外,还有一些绕回之笔,如《清平乐》(年年雪里)由忆往昔插梅起句,念及今日年老漂零,结句又绕回至“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词意跌宕而蕴深,有言虽尽而意无穷之感。

李清照性格中有明朗乐观,刚强坚毅的一面,并不一味沉浸在凄苦哀怨之中,而是极力寻求自我解脱之法,其婉转之情思与超脱之情怀相融合,从而使其某些词句具有豪放洒脱的神骏之风。虽然这类词句在数量上所占不多,但这种超逸开宕的笔法在男性词人中也是不多见的,对于闺阁女子来说更是难得可贵。

(二)开阔之意境

李清照词最为“神骏”之处便是意境开阔,并不限于闺帏之中。一般婉约词所咏写的生活内容基本不脱离男女恋情的范围,而李清照词中所反映出的生活内容则有饮酒、品茗、出游、泛舟、踏雪、插梅、赏菊等,这些透露出一种士大夫文人的高情雅趣。与词坛上“男子作闺音”的现象相反,李清照词中却偏偏显露出一些男性的“雅士”气息,难怪沈曾植称“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如《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所记的溪亭畅游,《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所写的对湖光山色的游赏,《摊破浣溪沙》(病起萧萧两鬓华)中读书与观景结合:“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以茶事入词:“碧云笼碾玉成尘”等等。

缪钺先生在《诗词散论》[8]P69中说李清照词“有高超之境界”,其《浣溪沙》“写情含蓄幽淡,从空际着笔,不滞于迹象,皆能造境清超,无‘尘下’之弊”。这种“沉挚之中,有轻灵之思;缠绵之内,具超旷之致”的特点主要体现在咏物写景之作上,如《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读来有酣畅淋漓之感,可见词人之豪逸情怀。特别是《渔家傲》一词,其意境开阔,想象奇崛,笔力昂扬奔放,风格飘逸爽朗,突破了婉约词的传统词风,呈现出豪放超逸之气,这样的词在易安词中极为罕见。

南渡以后,词风转为沉健凄怆,词中既有个人身世之叹,又有国破家亡之痛,如“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等词句蕴涵着深沉的家国之恨和饱经忧患之悲,读来极其沉痛。李清照词中虽无慷慨激昂之词,其哀叹悲吟,亦足以感人,如《永遇乐·落日熔金》一词更是愁苦之至,故刘辰翁历亡国之痛后读《永遇乐》一词为之泪下。国家风雨飘摇之时,个人安危亦难以保全,李清照把家国之痛与身世之悲融入其凄苦之词,其境界已大大超越前期词,其中《声声慢》一词更是将艺术境界推至极处,词人心中无限痛楚难言之情喷薄而出,从开头一连下十四叠字,到词末“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把飘零之悲、孤寂之苦、身世之感、家国之痛一并打入词中,个人伤痛之心声遂上升为时代悲哀之音。

易安之词,其“芬馨”足以当婉约词之正宗,其“神骏”亦是“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正如龙榆生所说:“实兼有婉约、豪放二派之所长而去其所短。”正是“芬馨”和“神骏”这两种风格互相融合渗透才构成了李清照词的整体词风,虽篇章惜少,然其词之造诣,却迥异凡流,足以震烁词坛,卓然一大词家矣,如李调元在《雨村词话》所云:“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直参片玉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李清照以其生命来抒写自我,其词亦有感发之生命,可于其中挹其“芬馨”与“神骏”,盖其人亦如一首极佳之词,正如其词《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所写的桂花,清高脱俗,情怀疏淡,不与群花争艳,但求馥香自芳,此品性亦是李清照其人之写照,有其情怀寓焉,故后人常以此词论易安。王国维评温韦之词曰:“‘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似之。”亦可仿其语论易安之词:“‘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易安语也,其词品亦似之。”

注 释:

①本文所引的评论资料如非特别注明,均录自褚斌杰、孙崇恩、荣宪宾编的《李清照资料汇编》,中华书局 1984年版。

②本文所引的词句均以王学初校注的《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所录为据。

[1]郑骞.成府谈词[A].词学(第十辑)[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

[2]叶嘉莹.从芬馨到神骏——谈李清照的三类不同风格的词[A].诗馨篇[C].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

[3]龙榆生.漱玉词叙论[A].龙榆生词学论文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4]杨海明.唐宋词与人生[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

[5]缪钺.论李清照词[A].缪钺说词[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6]唐圭璋.读李清照词札记[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2).

[7][清]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

[8]缪钺.论李易安词[A].诗词散论[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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