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冠夫
摆渡于传统文学与新文学间的“情感”之舟
——1920年代梁启超的“情感”诗学
张冠夫
欧洲之行使梁启超认识到“情感”因素对于构成健全的现代文化的重要性,从而强调中国新文化建设要体现情感与理性的均衡发展。他回归“诗言志”的诗学传统,从情感的角度重新厘定文学的本质和功用。在此基础上,他对于中国传统文学进行重新梳理和阐释,对于源远流长的中国抒情传统中的伟大诗人的情感品质和抒情方式给予了高度肯定,从而克服了自己早期褒扬西方文学而贬低中国文学的偏颇,将传统文学中的优秀成分视为新文学家的范本。以此,他校正了此前将新兴文学主要作为改造国民性的工具的认识,将新文学的建设指向了发扬光大国民性的方向。这与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主流话语形成了差异和对话。
梁启超; 诗学; 情感; 传统文学; 新文学
1922年梁氏在《情圣杜甫》中提出“艺术是情感的表现”这一命题③梁启超:《情圣杜甫》,《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7页。。这是为诗学研究会所作的讲演,讲题既然是关于杜甫,这一演讲自然属于以诗歌为研究对象的狭义诗学,而在狭义诗学的范畴中,又属于以古典诗歌为研究对象的古典诗学。但梁氏的这一演讲不仅仅只是针对古典诗歌乃至诗歌这一体裁,甚至超出了文学而指向“艺术”,可见梁氏这一讲题已涉及广义诗学。从狭义诗学特别是其中的古典诗学入手,而视野所及已是广义诗学,这正是梁氏1920年代诗学的一个重要特征。
黄遵宪在1905年去世前夕致梁氏的一封信中盛赞他文字“有大吸力”,并作注解:“吾论诗以言志为体,以感人为用,孔子所谓兴于诗,伯牙所谓移情,即吸力之说也。”*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9页。作为梁氏的挚友和得到他高度肯定的“诗界革命”的先锋,黄遵宪的诗观定然会令他心有戚戚。但世纪初的梁氏关注点在诗“以感人为用”上,这即是他强调的诗歌为国民“精神教育”的“要件”*梁启超:《饮冰室诗话》,舒芜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58页。,而对于诗之“体”则未见进入那一时期梁氏的诗学视野中。而当梁氏在其后期诗学中自觉地与“诗言志”观相衔接,他使这一中国诗学的源头重新焕发了生机。
当梁氏经过反省,放弃了早年在看待旧文学时的进化论的有色眼镜,特别是当他从文学的情感本质去回望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传统文学在他眼中呈现出与早年差异巨大的色彩。“诗界革命”的时代,梁氏以“鹦鹉名士”来称呼千余年来的“词章家”,痛惜“诗之境界,被千余年来鹦鹉名士占尽矣”。他认为传统诗歌境界雷同,诗人陈陈相因,以此,“支那非有诗界革命,则诗运殆将绝”,而“诗界革命”要从输入西学入手*梁启超:《夏威夷游记》,《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89页。。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1902)中,传统小说被梁氏视作“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源”,它要为中国国民精神的萎靡、道德的堕落以及社会风气的败坏负总责。“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0页。而当梁氏以“情感”的新视觉去重新审视中国文学史,它在梁氏眼中就成为一部“情感”和“情感的表现”的历史,显示出独特的气质韵味。从以《情圣杜甫》、《屈原研究》(1922)、《陶渊明》(1922)等为代表的中国古代诗人论,到以《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1922)、《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1924)为代表的文学史论,梁氏都以“情感”的品质和“情感表现”的优美为价值坐标予以重新认识。梁氏在《情圣杜甫》中指出:“新事物固然可爱,老古董也不可轻轻抹煞。”他以此“希望现代研究文学的青年,对于本国二千年来的名家作品,着实费一番工夫去赏会他”*梁启超:《情圣杜甫》,《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八,第37页。。梁氏在1902年3月起陆续刊载的《饮冰室诗话》第八则中谈到:“中国结习,薄今爱古,无论学问文章事业,皆以古人为不可几及。余生平最恶闻此言。窃谓自今以往,其进步之远轶前代,固不待蓍龟,即并世人物亦何遽让于古所云哉?”*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第4页。两相比较,梁氏的转变可谓大矣。这一差异绝非体现在是厚今薄古还是厚古薄今上,而是体现在梁氏拆除了传统文学与新文学之间人为的藩篱,将其视作新文学建设的重要资源。这与新文化运动及文学革命中否定旧文学,认为新文学只能取径西方文学的激进主张判然有别。
20世纪初前后,梁氏受到源自西方且在日本颇为盛行的国民性理论的影响,开始了其对国人“国民性”问题的关注。在其启蒙话语中,梁氏展开了对国人“劣下之根性”*梁启超:《论中国国民之品格》,《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页。的激烈批判。但在批判的同时,梁氏也注意到了“国民性”的培植和建设问题。以往的研究较多注意到前者,而对后者注意较少。世纪初,梁氏在注意到世界范围内的民族主义思潮的同时,即已注意到文学、美术等艺术活动与民族特性的联系。在《新民说·释新民之义》(1902)中他谈到:“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具之特质,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祖父传之,子孙继之,然后群乃结,国乃成。”*梁启超:《新民说·释新民之义》,《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6页。梁氏强调“国民特质”对于形成族群和国家的重要性,而文学、美术是体现并传承“国民特质”的重要因素。到了1915年前后,第一次世界大战引发的民族主义浪潮使梁氏对于“国民性”的价值有了更为深切的认识,“夫国之存亡,非谓夫社稷、宗庙之兴废也,非谓夫正朔、服色之存替也。盖有所谓国民性者”。“国民性何物?一国之人,千数百年来受诸其祖若宗,而因以自觉其卓然别成一合同而化之团体,以示异于他国民者是已。”梁氏在此已从关乎民族集体认同的角度来理解“国民性”的重要意义。“国民性以何道而嗣续?以何道而传播?以何道而发扬?则文学实传其薪火而管其枢机。”*梁启超:《丽韩十家文钞序》,《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5页。文学在国民性的承继和弘扬中的价值得到了梁氏的高度肯定。但总体而言,梁氏这一时期有关文学“革命”问题的思考与其对于文学在“国民性”的传承和发扬中的积极价值的肯定间却存在着两对矛盾。其一,“国民性”作为显示本民族精神和文化特性,甚至是优越性,形成民族认同,以应对民族竞争的重要因素,作为其重要的建构因素之一的民族传统文学理应得到肯定和褒扬,但梁氏此期对于文学的厚今薄古立场却与此相悖;其二,就“国民性”的培植和建设而言,梁氏强调了民族文化的重要性,其中即包括文学美术等,但在其革新中国文学的思考中却更多地强调对西方文学资源的借鉴,而较少涉及对中国传统文学的继承和发扬。
梁氏在《情圣杜甫》中谈到了文学与“国民的性质”的关系问题。他说:“用文字表出来的艺术——如诗、词、歌剧、小说等类,多少总含有几分国民的性质。”此处梁氏所指出的是文学中所蕴含的民族精神及文化的因素。传统文学作为镌刻着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印记的民族精神和情感生活的结晶,其所具有的历史价值自不待言,而梁氏更强调的是它对于今天的国人及新文学建设的意义,这体现为“国民的性质”即民族性的古今传承,而它将直接反映在新文学的民族品格的铸造上。梁氏并未在抽象的层面讨论“国民的性质”问题,而是把它具体落实在文学的语言层面上。他说,在人类的语言并未统一的情况下,“无论何国的作家,总须用本国语言文字做工具,这副工具操练得不纯熟,纵然有很丰富高妙的思想,也不能成为艺术的表现”*梁启超:《情圣杜甫》,《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八,第37页。。梁氏在此强调了民族语言作为艺术表现的工具的重要性。而其之所以重要,并非只是因为它是文学创作的工具,它同时也是体现“国民的性质”的工具。民族的语言文字本身就是民族精神和文化的产物,又是其重要载体,这决定了作为工具的民族语言和文字不能脱离民族的历史和文化,而就其本身的发展而言也有其历史继承性,必须保持文化和精神内涵的连续性。梁氏在这里明显是针对胡适等人在提倡白话文时把文言断然宣布为死文字,把文言的文学断然宣布为死文学的激烈主张。他主张要学习和借鉴文言和文言的文学的长处,以弥补白话文文化底蕴和美感的不足,实现由文言向白话,由文言的文学向白话的文学的自然过渡。
瑞士分析心理学家荣格在论及艺术家因何要不断激活传统文化资源时谈到:“艺术家以不倦的努力回溯于无意识的原始意象,这恰恰为现代的畸形化和片面化提供了最好的补偿。”*荣格:《论分析心理学与诗的关系》,见叶舒宪选编:《神话——原型批评》,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02页。“无意识的原始意象”指的是由民族在历史发展中所沉积下来的“集体无意识”而形成的文化“原型”,它是体现传统文化精华的代代相传的文化密码。荣格的话为我们理解梁氏回归传统的努力提供了一个角度。梁氏对中国诗学传统的勾陈和对于传统诗歌所创造的情感世界和表达情感的方式的重温绝非是嗜古癖使然,而正是为了新文化和新文学的建设能够避免“现代的畸形化和片面化”,走上健康发展的道路。如果联系于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中已经出现的过分强调科学理性,而相对忽视情感和道德建构的偏颇,梁氏的思考并非过虑,其正与新文化运动的主流话语构成多元互补的建设性的对话关系。
[责任编辑:刘运兴]
The“EmotionalBridge”betweenTraditionalLiteratureandNewLiterature:LiangQi-chao’s“Emotional”Poeticsin1920s
ZHANG Guan-fu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P.R.China)
Liang Qi-chao’s Europe tour made him realize that the importance of “emotional” factors in building a sound modern culture. As a result, he consequently advocated the balanced development of sense and sensibility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new culture. He returned to the poetic proposition that “Poem articulates what is on the mind intently” and redefined the essence and function of literature from the emotional perspectives. On that basis, he reinterpreted and combed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literature, spoke highly of the good emotion quality and the way of expressing feelings of great poets in ancient Chinese lyrics, and thus overcame his earlier biases of praising Western literature and belittling Chinese literature. He further urged the new literature writers to model on the excellent elements in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This way, he corrected the cognizance that the new literature was seen as a tool of rebuilding the national character and led the construction of new literature to the direction of carrying forward national character. This represents the differences from and dialogue with the mainstream discourse of New Cultural Movement and Literature Revolution.
Liang Qi-chao; poetics; emotion;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New Chinese literature
张冠夫,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北京 1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