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瑾瑜
(中山大学南方学院大学英语教学中心,广东广州 510970)
夹在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两大思潮之间,维多利亚时代在文学批评领域中往往被研究者所忽略。一方面,紧随浪漫主义时期之后的维多利亚文艺思想的确深受其影响;而另一方面,这一时期的思潮已凭其鲜明的时代特性将前人遗产继续发展了。
约翰·罗斯金,作为维多利亚时期最重要的评论家,对当时的工艺设计乃至社会美学影响深远。其父母的宗教态度和培育方式使罗斯金对宗教从小有独立的思考,并且熟读了大量华兹华斯的作品,对早期浪漫主义诗人的“有机形式”颇为赞同[1]。因此在其美学体系建构中他既没有跟随基督教神学思想,也没有盲从传统的艺术审美观,而是秉承有机整体观大力推崇自然主义和哥特式风格。
他的社会和艺术评论从一个侧面折射了浪漫主义者最重要的建构:有机整体,是如何影响着维多利亚美学思想,并带上新时代印记向前发展的。
有机形式最早是柯尔律治从奥古斯特·威廉·施莱格尔那里借来的概念,是一个如植物一般从内部自我生发的整体,体现的是对世界最高整体的全新理解,亦即对“自然”的重新定义。自然,或者世界背后的绝对精神,被看成是一个拥有生命和动态变化属性的存在。
早期浪漫主义者的“有机整体”隐含着鲜明的泛神论特征,如内在性、动态性、多样性的统一和有机生命论。华氏的有机整体首先涵盖了一切个体,却并非如上帝一般超越于万物之外的存在,而是同时内在蕴含于万物之中的形式。其次,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从斯宾诺莎处获得灵感,将一切个体的生命进程与变化都囊括进最高统一体的无限生命循环中,这便是有机形式最为突出的生命性与变化性。此外,在这个绝对整体中个性被赋予了特殊意义,在理解和把握“无限”的过程中,强调对象经验性质以及个体的体验与想象。
有机形式在维多利亚时期得以传承有其特殊的历史社会土壤。政治经济正处于顶峰的维多利亚时期,在其社会精神层面却是一个繁荣与失落并存的时代。1830~1880年的英国与欧洲大陆处于一个半隔绝的状态,保持着国内政治和社会的相对稳定,这对于传统传承以及国内文艺美学体系的建构提供了有利环境。但是由于达尔文理论所带来的巨大撼动,整个知识界越来越多地受到科学唯物主义的影响。因而在受教育阶层中,对于传统基督教的历史根基和教义日渐产生了深刻怀疑。学者和知识分子开始在基督教思想之外去寻求新的信仰根基以阐释当时面对的一系列社会变迁和危机。这也是为什么罗斯金会回溯至浪漫主义者的有机整体论。因此,维多利亚时期一方面对科学和经济发展充满自信,一方面也弥漫着在自然面前的不安与社会精神消极主义[2]。这些既导致了对科技文明大胆接纳的同时却备感危机和焦虑的深层矛盾,也使罗斯金在华氏有机整体论影响下大力推崇新的艺术形式,并将其融合进自己的美学思想中。因此,有机整体到了罗斯金这里已经打上了在浪漫主义时期所没有的特殊时代印记。
同样作为自然诗人,罗斯金对于科学进步的态度显然比华兹华斯更为开放。在罗斯金看来,科学并非是与自然相对立的存在,植物学、地理、化学等新兴的科学学科发展都可吸收进无所不包的体系中来,成为一种理解和阐释世界乃至无限整体的途径。因此,一方面他对自然的诗意探求已不仅限于文学性的诠释,而是欣然跨界寻求科学例证的支援。在探讨哥特式精神的组成元素时,他便独辟蹊径地举了化学成分的构成作为例子:“比如,粉笔并不是由炭或者氧或者石灰组成的,而是这三种化学物质以特定比例组合而成的。这三种元素都在与粉笔完全不同的物体里存在着,而且炭和氧本身与粉笔毫无相似之处,但是它们对于粉笔的存在仍然是至关重要的”;反之,当要向公众解释科学体系或理念时,他也并不囿于严谨抽象的客观叙述,例如在展现地质构成与个体表述的内在联系时,他的地理记录则俨然是一幅跟随迁徙候鸟的眼睛展开的生动宏大的诗篇[3]。华氏的有机形式对自然的重新定义显然对罗斯金产生了深刻影响,他的一系列自然社科著作都隐含着对华式有机整体的怀恋,不管是他的植物学还是地质学阐述都从未脱离过对自然的诗意理解[4]。
尽管如此,罗斯金对华氏有机整体的继承与发展背后,是对机械文明所带来的一系列缺失和异化所感到的焦虑。虽然早在浪漫主义时期已经开始,但到了维多利亚时期,分工的完善愈发加剧了这种由现代工业所带来的人的异化感。因而罗斯金断言,关于“分工”,人们给了它一个错误的名字:“并不是工作被分割了,而是人被分割为个体生命的碎片和碎屑。于是留存在人身上的智慧小碎片不足以生产出一根针或一枚钉子,而只能将精力耗尽在生产针尖钉脑上。”[3]个体不再是一个自足的整体,而是断裂成了碎片,这成了机械文明带给罗斯金最大的焦虑。怀着对心目中个体与无限相呼应的和谐整体的向往,他在华氏的有机整体那里找到了共鸣。尽管华兹华斯一直未敢将这个神秘的存在等同于上帝,罗斯金却大胆认定他所阐述的这个泛神论整体就是“基督教价值体系”。因为他要创造出一个“基于华氏泛神论无限的新宗教诠释体系”,展示一个“贴近的、可见的、必然的但是慈爱的上帝,他的存在会使得尘世本身即为天堂”[4],以此作为对机械文明异化的救赎。
罗斯金对维多利亚艺术的一大贡献便是对包括各种建筑和工艺装饰在内的实用艺术的系统讨论,并且将其提到和诗作绘画等纯艺术形式对等甚至更高的地位上来:“并不存在任何最高级的艺术,只存在装饰艺术。……从性质或者本质上来说,它(装饰艺术)不过是将艺术运用于一个特定的地方;而且,在这个地方,它与其他艺术形式相伴,形成一个伟大、和谐的整体的一部分。”[5]这一大胆宣言显然也是深受有机整体观的影响:美学价值的最高体现,不在于作品中的某一特性(如构图),也不在于其是否符合某些外在标准,而在于它与“整体”的一种互相构成。
实用艺术的兴起,最为显著地体现了当时的时代特性。维多利亚人已经充分认识到了历史进步的不可阻挡,正如卡莱尔所说,维多利亚人已不再带有感伤主义的怀旧,因为他们毫无疑虑地承认,现代工业化进程已完全改变了过去社会的性质[2]。同样,罗斯金也完全接纳这一特性,甚至认为最好的艺术就应该体现出这种时代性,它要表现的是所处时代的事实,即使表现过去,也必须带有自己时代的痕迹,因为“画家没有必要成为文物研究者……我们要他清晰的断言来尊重现代的事物”[3]。这一艺术标准的全新之处在于它仅着眼此时此刻,拒绝了传统艺术强调的永恒性和绝对性,并且强调了主体的参与。
城市化发展和工业繁荣促进了中产阶级的发展以及对工艺装饰和实用艺术的需求,实用艺术在时代的需要中应运而生,时刻反映着社会大众的审美趣味;它不仅是可供远观和冥想的对象,而是创造者和使用者(欣赏者)都可参与其中共同经验,正如在华氏那里个体触碰无限的方式一样。
认为艺术的本质属性是装饰性,这也强调了维多利亚人对视觉形式的推崇。曾立志要成为一位诗人的罗斯金还极其擅长水彩绘画,因此在写作中往往倾向于视觉思维,通过意象和画面来传达自己的理念。而且正如戴维·希克瑞所观察到的,罗斯金痴迷于视觉艺术,在他之前没有人能比他更认真地对待过视觉艺术,比他对此更具有炽热的情感和深刻的思辨[6]。这也恰好体现了维多利亚时期视觉中心趋势的兴起。
和华兹华斯一样,罗斯金也深受英国经验主义传统的影响,在对自然的把握中强调主观观感。他在一篇书评中提到,他只关注可视的东西,人们理应用自己的眼睛,而非显微镜来认识自然[1]。这与华氏对“无限”的一种非超验的、与个体体验紧密结合的界定是相契合的,但却比前人更突出地推崇了图像的地位。当华式选择诗歌代替哲学语言来还原对象的经验性质的时候,罗斯金则依赖各种视觉的意象作为表达。在他的艺术评论中有许多如临其境的视觉描写,他从不泛泛地叙述“龙胆生于阿尔卑斯山脉,橄榄长在亚平宁山脉”,而是用摄影般的写作展现“像鹳鸟和燕子乘着热风远远看到龙胆和橄榄所生长地域”的图景。他认为科学“将大量知识投入狭窄的意义空间”,但是这些知识细节上的差异没有意义,真正实质性的东西在于“视野和理解上的广泛差异”[3]。
在文学批评研究中并不受重视的维多利亚时期,其实既蕴含着浪漫主义思想以新形式在后期的扎根演变,也可看出后现代主义的焦虑与革命大爆发前的酝酿。罗斯金在浪漫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对科技文明的融合和反思,以及对实用艺术的推动,处处都反映着维多利亚的时代特性;这种时代特性和思潮的演变在两大运动的缓和过渡中间无疑扮演着承上启下的作用。
[1]Birch,Dinah.“Who Wants Authority?”:Ruskin as A Dissenter[J].The Yearbook of English Studies,2006(36):65 -77.
[2]Sanders,Andrew ed.The Short Oxford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M].Oxford:Clarendon Press,1994:398-403.
[3]罗斯金·约翰.艺术与人生[M].华 亭,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0.
[4]Bidney,Martin.Ruskin,Dante,and the Enigma of Nature[J].Texas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Language,1976,18:290 -305.
[5]罗斯金·约翰.芝麻与百合[M].翟洪霞,等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241.
[6]希克瑞·戴维.拜读罗斯金[J].史与论,2001(2):45-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