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维崧《妇人集》女性群像与作者的创作意图

2013-04-07 12:40彭曙蓉
关键词:才女妇人

彭曙蓉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

陈维崧是清初阳羡派的领袖,学界一般关注其词的创作,而对于其闺秀诗话《妇人集》[1]则缺乏关注。《妇人集》取名契机应源于南朝宋时殷淳所撰《妇人集》[2]1082,这是笔者目前所能发现的有残存文献,最早记载汉魏六朝女性事迹及其作品的总集。作为一部被人忽视的闺秀诗话,陈维崧的《妇人集》刻画了明末清初的女性群像,她们身处改朝换代的特殊历史阶段,其身世命运与国破家亡密切相联,其中显然寄托了作者对明亡的悲悼之情,更表达了他对于众多才女、奇女子的才华与气节的由衷钦佩。据笔者统计,《妇人集》共记载了105位女性,除去无作品传世的女性共8位外,有诗集或文集传世者据《妇人集》粗略记载和笔者初步统计共42位。其事迹可歌可泣者,贯穿了整部《妇人集》。陈维崧真实的创作意图值得深思。通过对集中女性群像进行分类,众女性的身份地位及才艺遭遇的共同点得到明确,即可从中探讨作者的创作意图。

一、用以寄托亡国哀思和反观男性世界的女性

1.无诗传世,其事迹却成为明亡之插曲

这类女性大多在集中首先出现,虽无诗流传,其生命却与明朝共存亡,其事迹亦汇成亡国大悲剧中的小悲剧,使文人为之作诗立传以表黍离之思。如:明思宗女长平公主朱徽娖、明思宗田贵妃、长安女尼妙音、故襄王宫人郑妗、临淮老妓、宫女费氏。其中,费氏的悲剧可以作为该类女性形象的代表。作者叙费氏之事笔法简劲:“甲申之难,贼入后宫,有宫人费氏者,为贼所获,将污之。氏绐贼曰:‘身是长公主也,鼠辈讵敢尔。’贼舍之,居无何,俟贼沉湎后,挟匕首立断数贼首遂自杀。”其后录有南昌陈宏绪的一首叙事七古[1]130-131,有存史的价值(经检索,不见有他处载有该诗)。

这首诗是刻画乱世的一幅纪实短卷,不仅流露出作者对费氏的深深悲悯,更对她毅然赴死与国家共存亡的高贵精神,表达了真诚的敬意和赞美。在中国封建时代,每逢易代之难,后宫女性的命运始终与朝廷联系在一起,或被杀戮或被掳掠或流落民间不知所终,总之,她们是一群完全无法掌控自我命运的宫廷女奴,生亦不幸,死亦不幸。如诗中所述,费氏当国破时本已投井自尽,无奈井水干涸,被“冲天巨盗”发现救起,见其美色欲强行污辱。所幸费氏急中生智,把自己的身份夸大为长公主,才暂且逃脱虎口。然而其假身份终被识破,危难之际,她再次生计骗取对方信任并将其醉倒,然后砍断几个强人之首,最后自杀。但费氏为何在自救后又选择自杀呢?试想,乱世中她必将才脱虎穴又入狼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中间不仅能见出费氏的胆识、节操、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更有洞悉命运的判断,与无法改变自我悲剧命运的彻底毁灭的痛苦。从诗作者和《妇人集》作者的角度看,则费氏身上竟又体现着一种捐躯报国的精神。改朝换代之时,贪生畏死者大有人在。反倒是如费氏之类无依无靠的女子不惧生死,洁身自爱。可见,深藏在这一形象后的创作意图,影射着对投靠侵略者的士人的不满之情。深受“忠诚”教育的文人武将们,易代之际,最终大多对国不忠,对己不诚,侍奉新主,复生悔意(如吴伟业、钱谦益、龚鼎孳、洪承畴、吴三桂等),这恐怕是作者试图通过费氏之类“乱世女杰”对当时男性世界的一种反观和检讨。

2.末代名妓

明末金陵,活动着名声盛极一时的八位名妓: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妇人集》提到了除马湘兰外其她七位艺妓,她们作为色、艺皆绝的末代佳人,个人命运与时代巨变均息息相关。《板桥杂记·序》评之曰:“此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也!”“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3]1-2集中虽没有具体叙述几位名妓的民族大义,但此八位女子乃时代的焦点人物,其爱国情操与几位著名文士投靠清廷的事迹形成鲜明对比,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有着丰厚内蕴的文化符号,只要在特殊的语境中略微提及她们,就已含有哀悼明亡和称许民族气节的深悲隐衷。作为出身社会底层的艺妓,她们的高贵人格与最后的人生选择,实际上成为《妇人集》中对于改朝换代之剧痛隐忍未发的一种含蓄表达。借用《板桥杂记·续板桥杂记》的说法,这些末代名妓就是“侠妓”、“儒姬”[3]38。作者哀叹她们的命运,透露出对女性命运的人文关怀和思考。在明末清初,对才貌双全的不幸女性的关注,不仅是当时男性知识分子的一种集体视野,更体现了他们对女性主动担当国家责任的重视,也显示了借此以反观男性世界的一种反省意识。

二、名媛闺秀丽姬:集才情、才思与才貌为一体的才女形象

《妇人集》中女性群像,其主体为名媛闺秀丽姬,著名的如:徐灿、顾諟、俞桂、吴琪、周琼、黄媛介、王端淑、邢慈净、叶小纨、叶小鸾、商景兰、章有湘等。通过这些才女,可以分析出作者及同时代男性文人所认同的才女形象的系列特征。陈维崧作为明末清初一批男性文人的代表,超越了狭隘的性别意识,敏锐地认识到乱世才女们的杰出才华和爱国情操,为之撰集传世。集中不仅表达了对于女性才华的高度肯定,也反映了以男性为主流的文学界对于女性写作的认知,对于女性面临国难时宁死不屈的高洁人格的肯定,以及男女两性文人在改朝换代之际交往唱和的特殊意义。

1.才女必有“才”

《妇人集》中品藻的核心词汇均与“才”有关,诸如:才色、才锋、才调、才情、才致、才思、博学、高才、才藻、诗才、才艺、才调、绮才、才学等。可以说,几乎运用了所有与“才”相关的词语来赞美女性作者及其才华。其中,“才情”、“才思”、“诗才”各出现三次,是核心语,也可看成是主流文学界评判女性作家的标准。值得追问的是,为什么易代之际男性文人对女性作者的“才”产生如此强烈的推崇?这与反清复明的家国大业有何关系?笔者认为,才女之“才”,不仅是其受教育能思考和写作的一种本领,更是才女们对自身才华对国家命运的一种觉醒和认知。因为有了“才”,女性才得以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国家沧桑巨变中需要同男性一样担负作为一个国民的责任,因此便有了与男子纵谈国事直欲报国的情怀,甚至达到忧国忧民至死的地步。如顾諟,即因忧国念家而逝,有遗集百余篇。其夫董扆的堂侄董以宁说:“家婶以国破家亡,流离不偶,每吟旧事,不胜惋叹。……未几云逝。”[1]103

2.才女“名士化”倾向

才女“名士化”的作风,可追溯到东晋谢道韫,所谓“林下风”也。但一个时代的一些女性都呈现出“名士化”倾向,则在她们名士风度背后的心理,就应该引起重视了。这不仅与她们不约而同受到男性化文人作风的影响,自觉向主流文学界靠拢有关,也标志着她们自我意识与独立人格的觉醒和建立。明末清初女性就有这种倾向。如:周琼,字羽步,一字飞卿。其“诗才清俊,作人萧散,不以世务经怀,傀俄有名士态。生平尤长七言绝句。”[1]117谢瑛,字玉英。“诗名藉甚,性简远萧胜,不婴世务。太守(其夫徐可先)之官后,夫人尽斥其橐中数千金,买青山庄居之。时于桥上凭栏小立,吟哦竟日。其风味如此。著有《博依小草》。”后来她渐少作诗,而转为“留心禅理”[1]109。阎素华,字云衣,“罗罗羸秀,孤情绝照,绰有林下风”[1]134。显然堪为女中名士的代表。

3.才女资质颖悟,博学强记,文章宏赡

明末清初涌现出一批受过良好家庭教育,喜爱读书,资质颖悟的博学才女。如:“幼颖悟,读书善强记”的金屋[1]97;“资性颖异,好读书。文选杜诗一二遍即能覆诵”的吴湘逸[118];“酷精禅藻”又“文章宏赡”的姚维仪[1]101;“意气落落,尤长史学”的王端淑(字玉映)[1]106;对于书史无不明晓的崔秀玉[1]122,“博学高才”的祁彪佳、商景兰家一门女性[1]107。

以上需注意的,是作者及其他男性文人赞许她们的角度,即把原来只适用于男性知识分子的评语,转移到女性身上。然而,其用意并非认为这些才女被改造得男性化,究其潜意识,陈维崧等还是认同女性应该和男性一样接受平等的教育,并肯定部分女性在接受文化教育后较之男性更出色出众。

4.心忧天下,善于读书和评点

清军的残酷行径,使明末清初的才女们比前代才女更加普遍地怀有忧患意识、民族意识和爱国情操。她们有知识、襟怀、善于读书评点,并喜欢谈论国事。有的甚至一个家族中的几乎所有女性都既有才学又有爱国忧国的精神。如顾若璞家。顾氏为杭州人,才思绮丽,著《涌月轩稿》,“文章详赡”,“性喜学佛”,其文集中“多经济理学大文,率经生所不能为者”[1]109-110,另作有宫词。可惜十九即逝世。顾氏子黄灿的妻子丁玉如,“慷慨好大略,常于酒间与灿论天下大事,以屯田法坏为恨。其言曰:‘边屯则患戎马,官屯则患空言鲜实事。妾与子戮力经营,倘得金钱十二万,便当北阕上书,请准南北闲田垦万亩。好义者出而助之,则粟贱而饷足,兵宿饱矣。然后仍举盐筴,召南北塞下,则天下可平也。’”[1]110丁玉如的继母张姒音,其才学与顾氏相当。而顾氏的孙女埈儿也“能诗歌小令”。

周庚家。周氏字明媖,莆田人,有《羹绣集》,凡百余首。其《与外一书》曰:“《离骚》之所以妙者,在乱辞无绪。绪益乱则忧益深,所寄益远。古人亦不能自明,读者当危坐诚正以求,然后知其粹然一出于正,即不得以奥郁高深奇之也。”[1]130“乱辞无绪”四字对《离骚》的评价可谓精当,指出其高妙在于看似凌乱无绪实则忧思贯穿,高度概括了屈原遭谗被谤忧国忧民的痛苦心绪,并在其中寄托了自己的忧国情怀。她还指出,读者在鉴赏方面只有宁静心绪,“诚正以求”,才能了悟屈原情操之纯正与寄托之高远。

从以上记载可知:顾若璞一门女性皆满怀爱国热忱,足以令那些投靠清廷的文士名臣武将无地自容。其中,丁玉如胸怀最阔达,不仅常思报国,更拟诸具体想法和行动方案,以“平天下”为己任,没有任何屈服之念。而周庚对《离骚》的评点,实也表达了她对屈原的的爱国思想和情操的接受。乔以钢认为,儒家思想对封建时代男女两性的教育,女性较之男性,更多地吸取的是“克己自抑、保守拘谨的一面”,“即使是同一侧面的吸收,在男女身上也往往产生大不相同的效应。温顺平和、谨慎谦恭在男人那里有时可以衍化为以屈求伸、以柔克刚、宁静致远的人格特点和行为方式,而在女性方面则几乎没有这样的内在意味,却是基本导向隐忍妥协、自卑自贱的人生姿态。”[4]6-7然而,从以上女性事迹看,我们却有理由认为,儒家思想对女子的人生也产生积极影响,给予她们博大的胸怀和过人的见识,并在特殊外因——国难的诱发下展现出来,使某些“软骨”的男性汗颜。

5.才貌并美,才艺全面发展,并修习禅学与道学

《妇人集》中的才女们是才貌并美的,不仅如传统才女那样诗书琴棋画艺全面发展,还修习禅学(如上述谢瑛、姚维仪、顾若璞)和道学。如王朗,“诗歌书画,靡不精工。尤长小调,为古今绝调。生平著撰甚多,兵火以来,便成遗失。……才致如许,真所谓却扇一顾,倾城无色矣。”[1]103-104汤淑英,工诗善弈,词亦擅名[1]129。李季娴,撰有诗集五卷文集一卷。爱好老庄道家,“游心元虚,托情道味。赋诗不多,殊复令人咨赏。”[1]101邢慈净,“雅工诗文”,诗集有《非非草》、《兰雪斋集》。文章则文笔高古雅健,“有班惠姬之风。”又工金石书法,刻有《之室集帖》[1]126。邢慈净诗文书画金石皆长,可谓全才型女才子。这就反映了,封建社会的女子只要受到较全面的文艺教育,其才智识见就可同步发展,故能赢得文学界男性的高度赞扬。

6.才女们之间的交游

明末清初的才女们不仅受到比较良好的家庭和文学教育,开始有了一定人生独立意识,也试图建立属于她们自己的文学圈和社交圈。许多知名才女相互间都有交游唱酬,她们惺惺相惜,合作出诗集,相互写序,杰出者甚至为其他女性作者编集传世。如王端淑编撰有《名媛诗纬》、《名媛文纬》等。才女们借此寻求到闺居生活以外的新世界,同时也与当时著名的男性文人进行文学交流。据《妇人集》,如吴琪、周琼、黄媛介三人就是闺中好友。她们都有男儿性情,都有点特立独行,可谓红颜知己。其中,吴、周合著有《比玉新声集》,黄媛介为之作序云:“不意唐山房中而后,复闻正始。惜未能借江醴陵五色笔,展薛洪度十样笺;倩卫茂漪手书之,藏之白间靓闼间耳。”[1]118对二位好友的作品作了高度的评价,认为其中传达出一种“正始”之音,也即隐晦地含有一种对黑暗时世的愤激之情。

此外,荆隐君为章有湘(字玉筐)诗集作序曰:“夫人之诗,其旖旎则月中杨柳,露下芙蓉。其沉郁则寒蝉际霄,白云不动。琉璃锦匣,联翩刘氏之风流;翡翠笔床,掩映徐家之名胜。”冒襄注云:“荆隐君,夏瑗公先生女也”[1]108。荆氏的评价本已极富文采,她还注意到作者的不同风格。所谓“刘氏”当指南朝皆富有才华的刘令娴三姐妹,“徐家”指梁时宰相徐勉一门,刘令娴是徐勉子徐悱的妻子。荆隐君对章有湘高度的推崇本身,实际已含有当时才女们对追求自我人生价值的强烈期许。才女们之间的交流还表现在她们在读书方面的理解。如周庚《与仲嫂书》云:“《三国志》经嫂所点定,庚应穷其赞辞,但不解于古人何所厚薄,只觉此心为刘。”

三、奇女子——难以归类于传统女性的叛逆者与完全皈依传统者

1.自谋生路特立独行者

黄媛介,字皆令,“诗名噪甚。恒以轻航载笔格谒吴越间。余尝见其僦居西冷段桥头(在杭州),凭一小阁,卖诗画自活,稍给,便不肯作。”[1]114黄媛介是一位真正的奇女子,不仅诗名显著,且能自力更生。封建时代,女子完全没有经济地位。在种种严酷的禁锢和枷锁中,黄氏不仅敢于抛头露面,与世俗传统抗争,更表现出其蔑视封建礼教的魄力和独立谋生的能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她并不贪慕金钱,所卖诗画只要能维持简单生计便“收工”,显示出她珍重自我与尊重文人价值的自觉意识。

2.为国难大义赴死者

洞庭女子蔺玉真,又称其为湘潭人。遭乱,投汉阳江自尽,尸体流至寿昌,土人悯而瘗之。人们在其贴身衣服内发现书于寸帛的十首绝句,闻者争相传诵。诗有云:“征帆又说过双姑,掩泪声声怯夜鸟。葬入江鱼沉底后,不留青冢在单于。”作者评曰:“结响悲楚,运格端好,讵在班婕妤下,令千古以下王嫱、蔡琰、花蕊夫人流辈读之,能无愧赧欲死。”[1]132《妇人集》又载录其诗四首,从其诗自述看,蔺玉真选择自尽确属甘心为国赴死,“单于”当指满清异族。而其之所以不愿偷生,原与她自幼蒙母兄授学,苦读《离骚》有关。正因为屈原为国而死的精神深深影响了她,所以尽管她死前对人世还有太多留恋,如依恋家乡,向往婚姻,但面对大是大非,她深知只有坦然一死才能报答家国。

3.力争爱情自由、人格独立者

吴银姊,松陵人,与邻邑王生因才艺相投而相爱[1]125。后二人恋情被人告发并讼于庭,吴氏的供状洋洋洒洒数千言,一时争相传诵。其中有云:“昔淡眉卓女,服缟素而奔相如,汉皇弗禁。红拂张姬,著紫衣而归李靖,杨相不追。古有是事,今亦宜然。’盖表放诞于闺房,寄清狂于螓黛矣。”[1]125吴氏的事迹表明,她力争恋爱自由与人格独立,追求双方在才艺上的志同道合,并借助庭审“供状”,引用古人私奔的事例,理直气壮向政府大胆申述自由相爱的合理性,其抗议其胆识其才学,确可称为一奇女子。

琅玕,济南德州人。她曾题诗德州旅壁,有一序二诗。序云:“妾家齐右,欢是吴侬。玉树其人,红叶赠我。既见君子,信绿绮之可媒。我思古人,愿红拂以为友。佳人久嗟薄命,好缘肯俟来生。……聊题短句,用示情痴。”其诗之一云:“何须押衙妙手,五更暗度香鞍。谁续奇女子传,小名唤作琅玕。”之二云:“昨宵红拂深闺,今日高唐去矣。自怜身似杨花,愿向天涯情死。”冒襄注云:“此女子不特笔艳,人亦复奇。”[1]127颇值得注意的是,此处“奇女子”乃琅玕自许。而“奇”的内涵,一则为情私定终身,二则愿为“情痴”,生死不惧。可以说,琅玕在情爱上表现出一种大无畏的勇气,这多少与中晚明以来情爱至上的思想影响有关。

4.未嫁守节而死者

吴柏,字柏舟,钱塘人。未嫁而夫卒。她从此不归娘家,守节十几年直至病死。其所著《柏舟集》数卷,“诗极锻炼,词尤富。而长调更绝,工不减徐夫人湘苹也。古文尺牍,在明瑛之上,真奇女子矣。”[1]131此处“奇女子”,乃作者所认可者。与琅玕自许之“奇”相比,二者内涵完全不同。吴柏是反面意义上的“奇女子”,她深受明清理学思想的影响,不惜走向极端。而从陈维崧赞其为“奇女子”的态度看,可以发现他思想观中极矛盾的一面:他不但忠实记录(记录的本身意味着选择和态度)了吴银姊、琅玕的自主恋爱经历,也表达了他对于遵守封建婚姻制度守节而死者的赞赏之情,甚至毫不顾惜吴柏是一位未嫁女子的事实,这表明了作者在婚恋观上陈腐落后的思想。正如乔以钢说:“清时贞节观念不仅成为畸形道德流布整个社会,而且趋于宗教化,成为各阶层崇奉的信条。……她们以残酷代价所尊奉的病态道德,又被统治阶级和男性社会利用来作为教育、规范现实生活中妇女的人生样板,无形中充为强化病态道德的工具。”[4]67-68

5.文武双全之女性

刘淑,自幼聪颖,能写小诗。王谐妻。“甲申鼎湖之变,夫人叹曰:‘……吾恨非男子,不能东见沧海君。借椎报韩,然愿兴一旅,从诸侯击楚之弑义帝者。’遂建义旗。适滇帅蛮兵精悍冠诸军。闻夫人名,请谒。夫人开壁门见之。旦日报谒,滇帅具牛酒于军中。高宴极欢。然帅武人也,阴持两端,又醉后争长,语不逊。夫人怒,即于筵前按剑欲斩其首。帅环柱走,一军皆擐甲。夫人掷剑笑曰:‘杀一女子何怯也。’索纸笔从容赋诗一首。辞旨壮激。帅悔且惧。夫人曰:‘妾不幸为国难以至于此。然妾妇人也。愿将军好为之。’遂跨马驰去。”[1]110-111刘淑之“奇”,在于其文武双全的才能,不仅能写小诗,且有一身好武艺,更有慷慨报国生死度外的胸怀与精神。而所谓将军武人,胸襟狭小,争于意气,比之相形见绌。更不用提,那些在明末战争中先后降清的将军们,如洪承畴、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吴三桂、李成栋等[5]431。作者的褒贬与鞭挞之意,在此显得格外鲜明突出。

6.女鬼诗人

林四娘,金陵人,《妇人集》中身份为一位奇特的女鬼诗人。林四娘的故事在康熙年间曾流传一时,而其人是否存在仍有争议。有学者认为,“林四娘是陈宝钥部署的代言人,陈宝钥用自己和林四娘的唱和来抒发其亡国之思。”[6]《妇人集》收入了王太史作《<林四娘歌>序》,讲述了一段颇为诡异怪诞的故事,即女鬼林四娘拜访并结交青州官员陈宝钥及其妻室友人之事。她面见陈宝钥时,述其“幼给事衡王。中道仙去,今暂还旧宫。窃见殿阁毁于有司,花竹沦于禾黍。”[1]133此后,她每晚必来陈家,夜半才走。且与陈夫人和姬妾们情同姊妹。陈家客人来其接见,她也态度无不友好。并常与客人“即席酬和,落纸如飞,词中凭吊故苑,离鸿别鹤之音为多”。王太史记其一诗云:“玉阶小立羞蛾蹙,黄昏月映苍姻绿。金床玉几不归来,空唱人间可哀曲。”“金床玉几”,即象征着故国繁华的往事,而人间最可悲哀之事,莫大于国家被异族占领最终改朝换代。《妇人集》所转述林四娘故事,当然应属虚构,其主要动机在于借虚妄之事抒发亡国之痛与追怀故国之思。

四、题壁诗与“乱世佳人”的悲剧群像

题壁诗本是羁旅游子擅长的风雅之举。明末清初,诸多遭逢兵燹的女性,却也纷纷不约而同效仿男子作题壁诗,这种现象颇值得注意和探讨。如王端淑辑撰的《名媛诗纬》[7]就有一些才女的题壁诗。《妇人集》记载了十一位女子的题壁诗,除去琅玕的爱情题壁诗,其他十位女子的题壁诗全都与明末兵乱有关,不仅真实记录了“乱世佳人”的悲惨命运,也鲜明地刻画了她们的悲剧群像。她们是:叶子眉、赵雪华、万里女郎、梦儿、宋蕙湘、芳芸、王素音、张氏、秦氏、无名氏。限于篇幅,只取宋蕙湘与王素音事迹如下。

宋蕙湘,本为秦淮教坊女子。被清兵掠去后,题诗邮壁,充满去国离家之痛。诗共四首,其一云:“风动江声羯鼓催,降旗飘飏凤城开。君王下殿将军死,绝代红颜马上来。”[1]122《板桥杂记·附录》也记载了其事迹,当宋蕙湘被掳入军,至河南卫辉府潞王府第时,在壁间题写了四首绝句。此仅录其二首。其一云“风动江空羯鼓催,降旗飘飐凤城开,将军战死君王系,薄命红颜马上来。”其四云:“盈盈十五破瓜初,已作明妃别故庐;谁散千金同孟德,镶黄旗下赎文姬?”后跋曰:“被难而来,野居露宿,即欲效章嘉故事,稍留翰墨,以告君子,不可得也。偶居邸舍,索笔漫题,以冀万一之遇。命薄如此,想亦不可得矣!秦淮难女宋蕙湘和血题于古汲县前潞王城之东。”[4]27-28《张苍水集》附录《人物考略》记宋蕙湘事亦基本相同:“金陵人。弘光宫女也。年十四岁,为兵掠去。题诗汲县(河南卫辉一带)旅壁云……张公所和韵者。”[8]363诸书所记表明,宋蕙湘作为一位十四岁的未成年女子,被清兵掳走后,于末途苦旅血泪相合题诗四首,其悲苦之心,不禁令明末著名抗清英雄张煌言的心灵都为之震动。因此,他写下《和秦淮难女宋蕙湘旅壁韵》诗:“猎火横江铁骑催,六朝锁钥一时开。玉颜空作琵琶怨,谁教明妃出塞来。”[8]113委婉地道出了造成这场历史大悲剧的根源,在于明朝和南明小朝廷君臣的软弱无能。宋蕙湘及其题壁诗在此历史关头,已经不仅是一曲小小悲歌,俨然已成为女性悲悼故国和反抗异族侵略的一个悲剧符号。

王素音,长沙人。被乱兵掳掠后,题三首绝句并序于白沟河古驿,诗载于王士禄《燃脂集》中。《妇人集》只引其两句:“可怜魂魄无归处,应向枝头化杜鹃。”王素音的题壁诗当时就引起了一些男性文人的心灵共鸣。《妇人集》记载了一首王阮亭(王士禛)为素音所作的《减字木兰花》(离愁满眼)。此外,集中还记载了两位男性文人寻找王诗并追和其诗的故事[1]128。故事最耐人寻味的是两位主人公对王诗的寻觅与追和心态。阿贻与同乡傅扆客居旅社,无意中发现了某人和王素音诗的题壁诗,于是兴致大发,不顾天寒地冻而急欲觅读王诗。费了很大力气后才找到原诗,二人持火照明,录诗完毕后共读之并又各写和诗题于壁上。整件事情完成后,他们才察觉到彼此连手腕都冻僵了,然后自笑其痴也。其实,支持他们寻与和诗的内在动机,绝不仅是文人好题壁的风雅心态,而是痛心于国破家亡全民遭难的愤世心态。越是封建乱世,女性的命运越悲惨,从汉末蔡琰被胡兵抢夺到明末众多女性被清兵掳掠,历史的悲剧在女性命运史上的上演竟如此相似!岂不令文人学士痛心悲悯!王士禄后也来到白沟河旅邸,不仅有和王素音诗,“末有也学低头拜杜鹃之句。”总之,关于王素音题壁诗的故事,实含有男女两性在改朝换代之际面对山河破碎的现实,共同抒发爱国情怀的互动意识。对于宋蕙湘、王素音等心系家国却不幸沦于敌手的才女们,男性文人不仅倾注了深切的同情,更由衷地表达了对她们爱国情操的崇敬之心。

五、结语

以上,从四个方面分析了《妇人集》中女性群像和作者的创作意图,从中也发现一个规律,即众多才女都出自富有深厚文学教养和重视女性教育的家庭。一位著名的才女,其家中成员往往都有一定文学才能,有的甚至满门才华誉满当地。这表明,明末清初的文学家庭对女性教育在一定程度上的觉醒和重视。如果说家庭是社会的组成单位,那么在对女性教育进行普及的这个问题上,就不能不承认这些家庭在当时社会的先进性,它们逐渐汇成一股潮流引导着后世教育的改革与女子的觉醒和进步。这里仅简单介绍几个颇有名望的才女家庭。

江苏吴江叶绍袁家是一个著名的才女之家,育有五女八男,其中,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均为当时著名才女。叶小纨还是明代唯一的女戏曲家,著有《鸳鸯梦》。而叶绍袁与其妻沈宜修(著《鹂吹集》,著名戏曲家沈璟的侄女)、其八个儿子(叶燮为第六子)、叶小鸾的侍儿红于(又名随春),皆富于文学才华。后来,其长女、小女、沈氏及其他几个儿子先后去世,叶绍袁伤心至极,辑录了其所有家庭成员的作品,合成《午梦堂集》,作为对家中才女们的纪念,从而寄托其无限怀念之心。叶绍袁明亡后弃家为僧[9]311-315由此,也可推知陈维崧录载该才女之家的创作意图,即借伤逝才女而伤悼故国。

以绍兴祁彪佳与商景兰为家长的祈家,又是一个才女众多的文学家庭。《妇人集》云:“会稽商夫人以名德重一时,论者拟于王氏之有茂宏,谢家之有安石。……玉树金闺,无不能咏。当世题目贤媛,以夫人为冠。”[1]106祁彪佳在明亡清人招降时自沉于家中池塘,后商景兰领导着一门女性继续从事着文学活动。商景兰有二子四女,女儿分别为:祁德渊、祁德茝、祁德琼、祁德姬。媳妇为:张德蕙,长子祁理孙妻;朱德蓉,次子祁班孙妻。祁家四女二男二媳皆有文学才华,因此,祁家被称为当时的“巨室名姝”。商景兰以身作则,始终坚持着对于祁家才女们的文学引导。她“谨记亡夫遗愿,……努力以自身的才情学养教导女儿、儿媳诗歌创作,并与她们吟咏唱和,家庭中弥漫着一种浓厚的文化气息。这种文化氛围使得祁氏一门女性的精神得以提升,人格得以重塑,具有文化女性的独特魅力。”[10]

其他如华亭章旷的五个女儿都能诗擅文,也是当之无愧的才女之家,堪比南朝刘令娴三姐妹与徐勉一门。其他诸多才女家庭,均不再详述。总之,明末清初出现的才女之家,足可证明当时已比较重视女性教育,至少对女子有才学能诗文是持欣赏肯定态度的,这不仅表明了男性家长和名流们对闺秀教育的开明态度,也切实关系到这些文学家庭的社会声望。联系到彼时才女们对国家命运的普遍关怀,与该时期见证与咏叹历史类诗歌的繁荣,笔者认为,这是一个教育真正开始走向觉醒的时期。

综上所述,可以认为《妇人集》的贡献在于:在明末清初这个特殊的历史关口,作者用文字描绘了一批真实的忧国爱国甚至以身殉国的女才子,并以为她们作小传的形式塑造了众多熠熠生辉的才女形象,显示出一位男性文人的卓越见识和真挚之情,对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发展与推进客观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此外,集中还提到了当时许多著名的男性文人,如:冒襄、冒褒、陈宏绪、王思任、毛奇龄、黄运泰、吴伟业、王士禛、王士禄、叶绍袁、祁彪佳、董以宁、魏耕等等。他们不仅与才女们交游,也支持和欣赏她们,由此构成了易代之际文学界双性携手互进的局面,旨在共同宣扬爱国情操与抒发忧患意识。这就是《妇人集》潜在却又很鲜明的创作意图:一批才女身负文化密码的重任,被作者巧妙地隐藏在历史的字里行间,一旦破译了这众多的密码,也就读懂了作者以及明末清初诸多爱国知识分子对于明亡的无限悲情与对爱国精神的无比崇敬。

[1]陈维崧.妇人集[M]//冒襄注,王士禄评,虫天子编.香艳丛书:一集(卷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2]魏 征,等.隋书·艺文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3.

[3]余 怀.板桥杂记[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

[4]乔以钢.中国女性与文学——乔以钢自选集[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

[5]吕思勉.中国通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6]白亚仁.林四娘故事源流补考[J].福州大学学报,2008(5).

[7]名媛诗纬初编[M].刻本·清音堂1667(清康熙六年).http://digital.library.mcgill.ca/mingqing/search/details- poet.php?poet-ID=4249&showbio=1&showanth=1&showshihuaon=1&showpoems=&language=ch.

[8]张煌言.张苍水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9]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

[10]董 雁.女性的抒写与企望——商景兰的文学活动与女性意识[J].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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