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宸府性质考论

2013-04-07 12:40司海迪
关键词:文士后宫武则天

司海迪

(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 430072)

武则天时代有一个特殊机构,叫做控鹤府,成立于圣历二年(699),久视元年(700)六月改为奉宸府。武则天将其面首张昌宗和张易之安置在内,以修撰《三教珠英》为名先后引入宋之问、李峤、阎朝隐、薛稷、员半千、李迥秀等多名才能文学之士。神龙元年(705),武则天在政变中失势,其成员或以谋反之名被杀,或以攀附二张被贬,该机构由此解散,前后历时六年。

关于该机构的性质,目前学界尚无深入全面的研究,只有片段零星散见于文章专著之中。学者们普遍认为奉宸府(控鹤府)是武则天的男性后宫,笔者认为这种观点不够全面。武则天经常与该机构人员一起举行休闲娱乐、欢宴吟诗等活动,甚至让他们参与朝政,使得该机构的功能由起初单一的后宫职能逐渐趋向多元化。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奉宸府(控鹤府)还是武则天打发闲暇时光的疗养场所,是武则天培植心腹的私人小朝廷,也是初唐后期一个重要的文学机构。

一、后宫

很多学者认为奉宸府(控鹤府)是武则天的后宫,理由主要有如下几条:

第一,武则天设立该机构的初衷就是为了安置面首“二张”,“二张”也始终在该机构中担任首要职务,引入文学之士修撰类书不过是“欲以美事掩其迹”[1]2707,武则天此举与其剃度薛怀义置于白马寺性质相同。

第二,该机构的首要负责人“二张”和武则天的关系有非常浓重的帝妃气息。二张“年二十余,白皙美姿容”,武则天见之甚悦,随即安排他们留在宫中,“皆傅粉施硃,衣锦绣服,俱承辟阳之宠”,同时还赐予封号和大宗财物。他们仰仗武则天的宠爱整日涂脂抹粉,美食华服,好不自在,完全是帝王宠妃的生活待遇。宴饮之际,武则天让张昌宗“被羽衣,吹箫,乘木鹤,奏乐于庭”,颇有帝王狎赏后妃的意味。欢宴群臣之时,二张陪侍武则天左右,纵情调笑,俨然宠妃伴驾。

第三,武则天曾“令选美少年为左右奉宸供奉”,类似于男性帝王下令选拔美女充实后宫。当时还有人以“洁白美须眉”、“阳道壮伟”等男性性征毛遂自荐,“专欲自进堪奉宸内供奉”[1]2706,右补阙硃敬则认为武则天的内宠已经足够,没有必要再扩大奉宸府的人员编制了。可见朝野上下对奉宸府(控鹤府)的后宫性质是非常明了的。

需要指出的是,武则天和奉宸府(控鹤府)的其他成员也有暧昧嫌疑。该机构中的美少年自不待言,其他文士与武则天也是相当亲近的。唐代孟棨的《本事诗·怨愤》记载宋之问曾作《明河篇》向武则天表明心迹:“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然宋之问“患口疾”、“口常臭”,武则天表示不能接受,不愿与之亲近。可见武则天与文士们相处也是很亲密随便的,不然不至于了解宋之问的个人隐私。他们“多轻薄之士”[2]6538,文采风流,在作为面首的二张领导下一起侍奉武则天,难免让人生疑。

由此可见,奉宸府(控鹤府)确实是武则天积聚男璧、以娱晚年的后宫机构。武则天身为女性帝王,在男权社会中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拥有数量庞大的后宫人员,只能另行安置,奉宸府(控鹤府)便是武则天时代后宫的替代机构。青春年少的二张等美少年和才华横溢的文士们在此陪伴武则天,让她消除孤独感,缓解了因处理政务产生的疲劳,同时也延缓了衰老。

二、疗养场所

和很多男性帝王一样,武则天晚年对延年益寿非常感兴趣。武则天常在奉宸府(控鹤府)休息疗养,度过了晚年大部分闲暇时光。奉宸府(控鹤府)作为疗养场所,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二张都精通医术,善于炼制丹药,“圣躬服之有效”[3]。他们满足武则天的情欲之余还时时提醒武则天注意保健养生,对武则天的健康非常有利。

其次,奉宸府(控鹤府)设在金碧辉煌的瑶光殿,内部设置奢华雅致,四周尽是雕梁画栋,后面便是御花园,园中有一个长方形的池塘,池塘里有两个小岛,四周全是花草树木和精雕彩绘的牌坊游廊。二张就生活在这里,他们俩年少貌美,善歌律,着粉黛,穿锦衣。张昌宗还“被羽衣”,“乘木鹤”,“吹箫奏乐”[1]2706,仿王子晋飞升之状,再加上阎朝隐、薛稷、员半千等众多文士经常在此畅饮雅聚,吟风弄月,诗文中多“鸾”、“凤”、“飞龙”、“仙鹤”、“赤雀”等祥瑞之物,宛若神仙宴集。这里的美服华食、龙凤鸾鹤、欢声笑语和神仙眷侣一起组成了一个让人乐不思蜀的神仙府邸。武则天营造这样优美的环境当然不乏颐养身心之意。

最后,二张和文士们经常在此举行宴饮集会,吟诗颂美,对武则天极尽迎合。武则天雅爱祥瑞,他们的诗作中就出现了很多祥瑞意象,如:

文如龟负出,图似凤衔来。(李峤《奉和拜洛应制》)

金童擎紫药,玉女献青莲。(徐彦伯《幸白鹿观应制》)

微风一起祥花落,仙乐初鸣瑞鸟来。(宋之问《龙门应制》)

武则天希求长生,他们的诗作中就出现了许多献寿的句子,如:

愿陪九九辰,长奉千千历。(薛稷《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应制得历字》)

千官黼帐杯前寿,百福香奁胜里人。(沈佺期《人日重宴大明宫赐彩缕人胜应制》)

愿因茱菊酒,相守百千年。(阎朝隐《奉和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应制得筵字》)

这些诗句读来令人口颊生香,使武则天暂时忘却了政务的烦扰,获得了轻松和惬意。武则天还经常在此进行一些娱乐休闲活动:

每因宴集,则令嘲戏公卿以为笑乐。若内殿曲宴,则二张、诸武侍坐,樗蒲笑谑,赐与无算[1]2706。

武则天在此不拘泥于君主的威严,与众人嘲谑逗乐,恢复了人与人之间的本真自然。这对武则天的身心健康大有裨益。由此可见,武则天在奉宸府(控鹤府)里得到的绝非仅仅只是情欲上的满足和几粒养生丹丸,更多的是精神上放松和惬意。从这种意义上讲,它又是武则天祛病健身和休养娱乐的场所。

三、文学机构

奉宸府(控鹤府)里的成员大多是文士,在此举行过一系列的文学活动。他们创作了大量的宫廷诗歌,在文学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就,还和机构外的文士一起编纂了一部一千二百卷的类书——《三教珠英》。该机构也因此具有了文人集团的意味。

首先,奉宸府(控鹤府)的成员多为文学之士。为首的二张“皆粗能属文”,“善音律歌词”[1]2706,唐代典籍里有几处提到了该机构的其他人员状况:起初控鹤府里有七人,除却张易之外,还有“银青光禄大夫张昌宗、左台中丞吉顼、殿中监田归道、夏官侍郎李迥秀、凤阁舍人薛稷、正谏大夫临汾员半千”[2]6538。久视元年,改控鹤府为奉宸府,“引辞人阎朝隐、薛稷、员半千并为奉宸供奉”[1]2706。该机构中除了吉顼是酷吏外,其余成员均为文士。文士为主的人员结构决定了该机构必然与文学有着天然的密切联系。

其次,奉宸府(控鹤府)经常举办一些文学活动,俨然是一个文学沙龙。久视元年(700),武则天“命易之、昌宗与文学之士李峤等修《三教珠英》于内殿。”[2]3546其中的“文学之士”中就有一些是奉宸府人员,如员半千、薛稷、阎朝隐等。修书其间,他们日夕谈论,赋诗聚会,是初唐后期规模最大的一个宫廷诗人群会。他们所作诗编为《珠英学士集》五卷,“体现了兼收并蓄的审美倾向,开启了唐诗选本的一个时代”[4]。

最后,奉宸府(控鹤府)还具有文馆性质。编修《三教珠英》时,当下文士多聚集在奉宸府(控鹤府),弘文馆则遭到了冷落,“其作为国家文化中心的地位因之转移。神龙元年(705)中宗复辟,珠英学士多坐亲附武后、二张诛贬,奉宸府(控鹤府)自动解散。景龙二年(708),中宗欲兴复旧制,遂改弘文馆为修文馆,在馆中署置众多学士,中多奉宸府旧僚。”[5]由此可见,奉宸府(控鹤府)无论在机构功能上,还是人员组成上都有鲜明的文馆色彩。该机构成员宴饮唱和,写诗编书,吟弄风雅,举办了大量的文学活动,在初唐文学史和宫廷文学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四、私人小朝廷

武则天本非皇室,在朝中立稳根基,必须另外培植心腹。上元中她就曾积聚北门学士密令参决以分宰相之权。同样,奉宸府(控鹤府)在武则天的操纵下也带有很强的政治意味。

奉宸府(控鹤府)的参政职能主要体现在二张身上,其他成员则多以文学侍臣自居,倾心依附于武则天和二张,政治上并无太大的影响力。他们和机构之外的张昌仪、张昌期、张同休等人一起听命于武则天,平衡、防范和抑制着李武两家的政治力量,与武则天有着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

史载武则天“春秋高,政事多委张易之兄弟”,二张“贵盛,势倾朝野”。邵王重润与其妹永泰郡主“窃言二张专政”,均被武则天逼令自杀。武则天为了二张不惜杀死孙子孙女,可见武则天对二张的宠爱和袒护。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恰恰证明了二张确实有过干政行为,不然武则天不会如此严厉地处罚非议之人。笔者认为,二张对于武则天来说,不仅是面首和保健医生,更是政治盟友和心腹。武则天晚年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健康和权柄,二张恰恰满足了她的这两个需求。他们和武则天有着绝对的共生关系,武则天自然不容他人对二张有丝毫的非议和侵犯。纵观武则天一生,不难发现,无论是谁,只要触及到她的利益都会遭到无情的报复和杀戮,哪怕是血肉至亲。邵王李重润和永泰郡主遭此下场本就符合武则天对付政敌的一贯手法。

在武则天的庇护下,二张确实有过干政行为,对政局变化有一定的影响。自武则天称帝起,太子人选就在李武两家子侄中来回摇摆,不少人向武则天进谏碰了钉子,二张却能说动武则天遣人召回庐陵王,使得拥戴李唐的正统派在与诸武的斗争中重新占了上风。二张还不时地向武则天吹枕边风排斥异己,杨元禧“尝忤张易之”,张易之就以杨元禧父辈为“隋之逆臣”为由向武则天进言将其贬为睦州刺史,不得为京官。此外,因二张构陷被贬的还有魏元忠、元之、张说等人。二张曾因干政遭到过魏元忠、宋璟、张说、薛季昶、韦安石、王及善等人的多次面责和奏劾,武则天却极力缓和冲突,以合神丹有功等各种理由偏袒二张。如果二张安于面首和保健医生的身份,不参与政治,就不会引起众多官僚如此强烈的反感。

同为面首,薛怀义因情妒纵火死于武则天授意,二张则同武则天一起在神龙政变中走下了历史舞台。死因有别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二张和武则天政权的连带关系。神龙政变前夕,武则天的身体健康逐渐恶化,不见宰相累月,却让二张侍奉左右,政令皆由二张出。二张见武则天病危,“恐祸及己,引用党援,阴为之备”。此时的二张形同幽禁天子、别有他图的宦官。政变的结果是武则天政权倒台,二张以谋反之名被杀,其余文士及与之关系密切的人员则以攀附二张之名被窜逐,奉宸府自动解散。中宗即位后“赦天下,惟张易之党不原”,可见新政权对奉宸府(控鹤府)人员的警惕和防范,也足见其在武则天时代的政治影响力。

综上所述,奉宸府(控鹤府)是武则天时代一个有着多重职能的特殊机构,既是武则天的后宫和疗养场所,也是一个散发浓郁文学气息的私人小朝廷,尽管武则天的设立初衷并非如此。奉宸府(控鹤府)在武则天的私人生活和政治生活中发挥着相当重要的作用,也对当时的文学和政治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合理地认识该机构的性质,对理解则天朝乃至初唐的政治文化有较大意义。

[1]刘 昫,等.旧唐书:第八册卷七十八《张行成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3]刘 昫,等.旧唐书:第九册卷九十《杨再思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2919.

[4]龚祖培.崔融对唐诗的三大影响[J].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

[5]李德辉.唐代文馆发展的四个阶段[J].古典文学知识,2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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