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秋文
(湛江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湛江524048)
在中西文论史上,都曾有学者将文学文本的构成,看成是一个由表及里的多层次审美结构。中国古代有学者提出构成思想及文本的三要素为“言”、“象”、“意”。三国时的经学家王弼则在《周易略例》中更为清晰地阐释了三者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言”、“象”、“意”是由表及里层层深入的审美层次结构。
波兰现代现象学派理论家英加登的层次划分是对王弼“言”、“象”、“意”论断的补充与完善。他在其《文学艺术作品》一书中将文学作品的文本构成要素划分为五个层面:(1)字音层(sound-stratum);(2)意义单位(unites of meaning);(3)图式化层面(schematized aspects);(4)被再现客体(represented objects);(5)形而上性质层(metaphysical qualities),但他认为形而上性质层仅在“伟大的文学”中出现[1]。英加登的文学文本层面说细致具体地区分了文学文本的层次构成,对“形而上性质层”的认可更为把握文学文本的深层意蕴开拓了理论空间。
自英加登的文学文本层面说被引进后,关于文学文本层面的研究在国内受到了持续关注,近年不少学者借鉴吸收中西相关研究的成果,对文学作品的构成提出或探讨了许多新的划分方式。[2]P207-214 [3]P157-163 [4]P108-122 [5]P103-124 [6]其中童庆炳的“三分法”因“其简明扼要,层次分明,涵盖面广而颇具代表性”[7],其基本要点可概括为:(1)文学言语层,指首先呈现于读者面前、供其阅读的具体言语系统。这一言语系统除具有形象性、生动性、凝炼性、音乐性等特点外,还具有内指性(指向文本中的艺术世界)、心理蕴含性(蕴含了作家丰富的知觉、情感、想象等心理体验)和阻拒性(不合语法、打破某些常规的言语由于引起人们的注意和兴趣,而获得较强的审美效果)三个特点。(2)文学形象层,指读者经过想象和联想而在头脑中唤起的具体可感的动人的生活图景。(3)文学意蕴层,指文本所蕴含的思想、感情等各种内容,属文本结构的纵深层次,此层面又可分为历史内容层,哲学意味层(对宇宙人生所作的形而上的思考)以及审美意蕴层。[2]P208-214
“有关文学作品构成的种种划分,为解读与鉴赏具体的文学作品带来了启示并提供了可以逐层深入的操作方法,这无疑大大丰富与细化了传统上‘理解’的具体层次与内涵,为做好翻译与翻译研究奠定了基础。”[7]本文将以童庆炳“三分法”为理论依据,选取美国海洋生物学家和作家蕾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 1907-1964)的生态文学作品《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的第一章“A Fable for Tomorrow”[8]P1-3(以下简称“A”文)为例进行审美鉴赏分析与翻译实践研究,探讨文本层次论指导下的审美鉴赏如何指导翻译实践,以求证其改善译文质量的现实意义。
文坛泰斗林语堂曾指出“美”有意义之美、声音之美等,强调了声音美的重要性。而语言的声音美正是区分日常交际语言和文学文本语言的重要审美特征之一。日常交际中,人类通过语言媒介传输信息,信息意义的传递是首要的,此过程中语言悦耳动听与否、韵律鲜明与否并不是关注的重点。而文学文本语言不仅注重交际中语义信息的传递,还注重语言传意时音与形所传达的美学表达效果,其目的在于让语言更生动形象、更具感染力、更能引起共鸣。细读“A”文,可发现长、双元音的运用特点鲜明,韵律的使用使语言更加鲜活。
“A”文前两段向读者展示了大地诗情画意的美丽、富足和繁荣,为营造出宁静悠然的意境氛围,让读者慢慢体味自然的美,作者在这两段多选用长元音、双元音的词语,如“there”,“town”,“heart”,“life”,“bloom”,“viburnum”等,借助长元音或双元音具有的音韵谐和、舒缓节奏的美学功效,启示出祥和宁静的意境。而韵的使用让语言富乐感的同时更有助于渲染文本的氛围,如“flamed and flicked”押“f”头韵,让人听来就像阵阵微风拂过树叶,“clear and cold”押/k/韵,发音的清脆恰恰与溪水的清凉透彻相得益彰。
受限于篇幅,无法一一列举所有例子。但综合上述分析和例文中的词汇而言,其形式和声响共同建构并彰显了“A”文舒缓宁静的主体基调。
任何文学作品都离不开节奏,语言节奏是所有体裁文学作品审美效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具有很强的审美调节功能。文学作品中节奏的呈现总是与作品所刻画对象的特性,与作者所流露的思想情感密不可分。
“A”文以徐缓平和的节奏为主基调,但在使用杀虫剂前后的两个不同场景中以及各场景内,随着感情的波动,叙述的节奏也不尽相同,作者通过选用不同发音的词语,变换不同句式和标点符号予以一一呈现。
(1)舒缓平和的节奏。前两段描写的是使用杀虫剂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景,叙述的节奏是舒缓惬意的。首先,从句子长短和结构形态来看,这部分主要以复合句和长句为主导。复合句和长句能表达丰富的内容,给人娓娓道来,环环相扣的效果,其复合的语义停顿又体现了作者眷恋小镇美景不想让它消逝的情感。如开篇“There was once a town in the heart of America where all life seemed to live in harmony with its surroundings.”[8]1其次,多音节及长元音词的使用放缓了叙述节奏。如“surrounding”,“checkerboard”,“prosperous”,“viburnum”等,“A”文的多音节词几乎都集中在前两段,相互的间隔时间很短,限制了语速。
(2)急促愤懑的节奏。第三至第七段描写的是使用杀虫剂后土地变得贫瘠,动植物濒于灭绝,大地沉寂的景象,表现了作者对滥用农药导致的环境恶化及其带来的危害十分忧虑和痛恨的情感。此部分句型结构以若干简单短句构成的复杂句为主,短句的连续使用反衬了危害侵袭的迅速和人们的恐惧,传达了作者的愤怒。如“mysterious maladies swept the flocks of chickens…”,“The few birds seen anywhere were moribund…”.[8]2字词则以单音节和双音节词为主导,发音以短元音和爆破辅音为主,如“In the town the doctors had become more and more puzzled by new kinds of sickness appearing among their patients.”[8]P2短元音“及爆破辅音“p、”的使用,使节奏显得急促。
(3)欢快愉悦的节奏。如前所述,文本前两段总体节奏是舒缓的,但在描写具体美好事物时又是欢快的。此节奏则是通过复合句中标点符号及短句来实现,标点符号的适时断句,短句一句一跃的跳动性,使句子变得生动、有活力。如“…in spring, white clouds of bloom drifted above the green fields…”,“…laurel, viburnum and alder, great ferns and wildflowers delighted the traveler's eye through …”[8]P1这些句子读起来感情愉悦,有音情合一之妙。
尽管作者基于叙述格调选择了普通词汇,但文中处处体现了作者选词用字的考究,使作品呈现了一种独属于其的语义美。一方面,字词充盈变化美:如为了使读者对灾难的印象更为深刻,作者创设不同情境,将“blight”这一概念不断用同义异形词如“evil spell”,“mysterious maladies”,“sickened and died”,“a shadow of death”,“much illness”,“sudden and unexplained death”等替换,这些词彼此映照,予读者“历历污染事,分明在眼前”之效,大大强化了叙述力度,给读者带来的震撼自不言而喻。另一方面,字词间现用心,与所描绘景物、欲表述主题浑然一体,如选“surroundings”而弃“environment”、“circumstance”,因为“surroundings”形义结合更凸显环境环绕于“all life”周围,从而与前文的“live in harmony”相呼应。
修辞是使用语言的一种技巧,修辞性的语言文字极富艺术感染力。在文学文本中,使用修辞手法的艺术语言是作者想象活动的展开,是一种曲折的但往往是更深入表达作者内心情感的方式。“A”文中大量使用了对照与隐喻等修辞手法,增强了表达的艺术性与感染力。
(1)对照。卡森通过对使用杀虫剂前后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的对照震撼性地揭露了滥用杀虫剂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具体比较了农场、道路、溪流等方面,如第一幅充满生机活力的画面中Farms are “prosperous” and “with fields of grain and hillsides of orchards”.The roadsides are places of beauty, with “laurel, viburnum and alder, great ferns and wildflowers” delighting the traveler’s eye. Streams “flowed clear and cold out of the hills and contained shady pools where trout ray”.[8]1-2而使用杀虫剂后的第二幅图则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景面:On the farms “the hens brooded, but no chicks hatched”. The roadsides “were now lined with browned and withered vegetation as though swept by fire”. Streams “were now lifeless… for all the fish had died”.[8]P2-3通过对照手法所呈现的这些细节,凸显了滥用杀虫剂带给环境和生物的种种恶果,读者在这强烈的对照里自会进行思考,如此生动逼真的警示意义远比乏味的说教更让人印象深刻。
(2)隐喻。文中作者使用了大量隐喻。“a checkerboard of prosperous”,“clouds of bloom”,“a blaze of color”,“the flood of migrants”这些结合事物具体特征的形象比喻生动地勾勒出一幅大自然与各种生命形态之间和谐平衡的美景,让语言焕发了不朽的生命力,同时对美景积累的感情也为后文对照产生的震撼埋下了伏笔。
语言的意象美是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特征。意象,就是具有审美意义的艺术形象。文学语言的意象性体现在文学文本中是以艺术意象传达意旨,读者只有在对文本所提供的艺术形象的体味中才能领悟作者的意旨或文本的内涵。因而从意象角度审视语言文字,能更好彰显作者对所刻画主题的知觉、情感等心理体验及基本态度。作者在“A”文中创设了两个意象,一个是自然之美:农场、果园、森林和各种各样的生命形态之间和谐平衡,一切安宁美好多彩的意象;另一个则是生态之丑:人们滥用杀虫剂后春天不再欢快,恐惧不安的情绪取而代之,处处被不详气氛笼罩的灰白的意向。通过前后两意象的对比,作者揭示了世人不敢或没有意识到的真相:如果人类不及早关注控制污染,保护环境,人类的盲目和短视就会给自己和自然播种毁灭,人类的美好世界就可能毁于一旦。对字里行间意象的把握有效地揭示了作者的心理倾向,有助于准确把握作品的情感基调。
文学作品,是作家运用形象思维的方法创作的,因此充满诗情画意。文本中的“画意”是为了让读者走入“画境”去经历、去感受与体味作者的感触,从而获取文本蕴涵的诗意感兴。如前所述,“A”文前两段由静到动勾勒了大地诗情画意般美丽,人类繁荣富足生活,大自然与各种生命形态互相尊重融洽共处的图景。置身此般画境,必能感受到自然之清新与美好。“从文字到画面再到画境,在作者的引领下,我们一步步走向那艺术的胜景,体悟着生活的真味。”[7]而置身于这一大自然的美景中,人与自然和睦相处融洽温馨的绘画美,折射的意蕴更是尽在画外,让人浮想联翩。
文本之美,美在境界。境界是景与情高度典型化、概括化的艺术再现。通过上文话语表层结构与字里行间意蕴及修辞手法的分析,辅以对文本背景的研读,我们不难感受作者热爱自然、赞颂自然、热爱生活的情怀,以及作者洞悉秘密、彻悟人生真谛后境界的升华。
译文中部分词句的转译偏于客观写实直译,未能很好体会作者在不同场景内的感情波动,与作者不同感情色彩的描述不符,另一方面译文省略了作者部分诗意的描述。如:
例1:There was a strange stillness.[8]P2
吕译:一种奇怪的寂静笼罩了这个地方。[9]P2
笔者译:一片诡异的寂静笼罩了这个地方。
如上文述,第三至第七段描写了过量使用杀虫剂后的恐怖局面,前部分徐缓的节奏悄然变化,感情也转为对“人类自作孽”行为的忧虑和痛恨。此处吕译仅表现客观事实,却缺少主体由“喜”到“惧”、“怒”过程的感知,因此,笔者认为此处可以稍作修改,将“strange”由“奇怪的”结合意境衍生为“诡异的”,这样更能体现作者描绘的灰白恐怖氛围。
例2:Then foxes barked in the hills and deer silently crossed the fields, half hidden in the mists of the autumn mornings.[8]P1
吕译:狐狸在小山上吠鸣,鹿群静悄悄穿过笼罩着秋天晨雾的原野。[9]P1
笔者译:狐狸在山间嗷嗷咆哮,鹿儿安详地穿跃田野,在秋日清晨的薄雾中,这一切都若隐若现。
原文中“half hidden in the mist of the autumn mornings”是对诗情画意的小镇美景的烘托,但译者做了省译处理。笔者认为此处不但不可省,还应该传递出以动衬静的梦幻意境,因此对“half hidden”的处理,笔者认为选用“若隐若现”比“半隐”或“被……所覆盖”更符合氛围,“若”字的使用更能以动写静。
限于篇幅,不能一一赘述发现的其他例子,从举例和分析中不难发现,译者如果偏于客观的描述与说明,就会缺乏主体对情感变化过程的感知,无法有效再现原文的意境氛围。
原文中有些信息,语言形式上虽然没有将其外露,但却蕴含了其中的深意,翻译时如将这种隐藏的信息显化则能使译文更加生动形象、有说服力。如:
例3:In the town the doctors had become more and more puzzled by new kinds of sickness appearing among their patients.[8]P2
吕译:城里的医生也愈来愈为他们病人中出现的新的疾病感到困惑。[9]P2
笔者译:镇上的医生对病人身上出现的新的疾病越来越束手无策。
将“puzzled”转换为“困惑不解”只是译出了事实信息,显得平淡。如果能结合这部分恐怖图景的深层内涵——人类发展经济牺牲环保,最终必将自取灭亡,将“puzzled”深挖显化为“束手无策”,就彰显了医者父母心的高大形象,同时也谴责了利益集团为追求眼前利益而牺牲人类长远利益的卑劣行径。
吕译中部分词句未能充分与原文语境同化,故未能较好再现原文的主题。如
例4:Even the streams were now lifeless.[8]3
吕译:甚至小溪也失去了生命。[9]2-3
笔者译:甚至小溪也变得死气沉沉。
将“lifeless”直译为“失去生命”是未能将其放入文本整体语境氛围来考量的结果。从原文看,这部分描述用词以消极意义或贬义的词为主,在这一基调下,译文应向此类涵义转化,而吕译则淡化了语境,因而笔者尝试将其转译为“死气沉沉”,这样处理恰与滥用农药导致的严重后果相呼应,再现原文灰白语境。
综上所述,文本层次论有助于译者确立文本的研究范围与层次,有助于认识文本各层次间互为条件、逐层深入的关系及其所含丰富意蕴。在文本层次论的指导下,译者结合自身的审美经验与素养,以翻译为目的对不同文本不同语言的审美特征进行鉴赏分析,其审美鉴赏所得,会通过对译文词、句、篇的审美特征重构,直接体现在译文中。在这一方法论的指导下,对文本进行以翻译为目的的审美鉴赏时,由于文本不同层次间彼此浸染、回环往复的特性,译者在翻译实践中其理解过程得以逐层深入,这将有效指导翻译实践中译文的审美重建,故此论对提高译文质量具有直接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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