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 珊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从共和末期开始,“追求欢娱成了罗马人的头等大事。通过主办娱乐活动,野心勃勃的政客向民众游说以争取选票。罗马人废除了道德和政治戒律的束缚,因为他们认为这些戒律不仅荒唐,而且对人类满足自己的自然欲望构成了一道无形的人为障碍”[1]P4。罗马的一处墓志铭这样写道:“浴室、酒色腐蚀了我们的躯体,但是它却使我们今生无憾。”[2]P140在这种生活观支配下,一些人挥金如土,恣意游乐,社会上以角斗、赛车为主要内容的娱乐消费迅速发展,这些公共娱乐活动由国家或私人出钱供罗马市民享乐,在罗马社会生活中占有极为特殊的地位。“面包和竞技”尽管是一种讽刺性的夸张,但“说明了娱乐活动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3]P669。娱乐活动的增加导致国家公共负担的日益加重。
帝国前期,名目繁多的娱乐表演更是成了罗马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个城市有许多独特的罪恶,儿童早在母亲的膝上就多少已经濡染,那就是,对戏剧的热爱,对马车竞赛和角斗士表演的狂热”[4]P181。罗马哲学家弗龙托说:“一个政府的施政是否优秀,主要看两个方面,一个是把民众的娱乐大事装在心里,一个是把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装在心里。”用这样的标准来评价政府的优劣,东方人难以理解,但对罗马人来说这很正常。因为娱乐的确是罗马政府必须重视的事业。对无所事事的公民来说,娱乐是满足他们精神需要的方式,对皇帝来说娱乐是他们向百姓施加政治压力的手段,是占有百姓时间,安抚他们不满情绪的工具,也是联系他们的纽带。因为“统治者们发现,安排和资助这样的演出以及虚心听一听人民的呼声是可行的,因为饱食终日的罗马观众通常利用这种机会表达他们的不满和要求”[5]P243。通过举办娱乐活动,皇帝借机炫耀自己的权力,以此证明自己与民同乐团结一心。为此,提比略甚至还设置了皇家娱乐总管。[6]P136尽管耗费巨大的娱乐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国家的经济负担,但历史事实证明,“忽视民众娱乐活动引起的社会动乱不亚于短暂的饥荒。……民众的不满情绪不仅危及帝国的统治,还会引发政变”[1]P67。
娱乐活动多由贵族出资主办,这些活动包括赛车、海战、斗兽、角斗等。一般是上午举行赛车与斗兽,中午行刑处决死囚,下午才是角斗表演。角斗是用赤裸裸的厮杀和死亡来刺激观众的神经,而这恰恰是罗马民众最热衷的活动。统治者认为角斗表演有利于宣传帝国的统一,通过举办这些活动不仅能够有效地防止动乱的发生,而且能够成功地吸引人民的注意力。角斗挥霍了罗马的大量社会财富,助长了罗马人的奢侈之风,加速了社会的道德滑坡。这种极端野蛮的竞技比赛每年造成约八千名训练有素的成年男子的死亡,差不多占当时20岁男子总数的1.5%,从而构成了对人力资源的巨大损耗。[7]P85根据研究者的估计,大约有70万人在罗马的竞技场丧生。[8]P7早在共和末期,罗马的一些有识之士就曾对这种血腥表演提出抗议,西塞罗在致友人信中表示自己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思维正常、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如此热衷于角斗。塔西佗对角斗持反对态度,他强调角斗“一无是处,在社会价值领域,他们毫无贡献,角斗只会腐蚀青年”[4]P156。尤维纳尔对喜爱这种庆典的罗马民众极为失望。塞涅卡强调知识分子应该远离角斗场,因为“在人类心目中,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可是现在杀人视同儿戏,以杀人取乐”[8]P227-229。埃比克泰德告诫自己的听众不要没完没了的议论角斗,马可·奥勒留则强调角斗士根本不应该纳入纳税人之列,因为他们的收入沾满着鲜血。有的学者称这种游戏“残酷和冷漠渗透于罗马各阶层,根深蒂固,令人反感”;“超乎想象的邪恶”。[4]P2但这样的反对之声相对稀少,说明习俗的道德力量是多么强大。而在这种拼死搏杀的角斗中,即使胜利者也难免遍体鳞伤。角斗时哀号冲天、血肉横飞,而罗马观众却谈笑风生,如醉如痴。时人难以抵挡这种诱惑,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记载了一个北非富家子弟对角斗竞技是怎样由排斥到接受最终为之着迷的过程。[9]P102-103从元老院颁布的一系列法令看,角斗表演的确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乐趣,但人们“流连忘返竞技场,对道德的破坏最大。卑劣的勾当在竞技表演的幌子掩护下,迅速地在滋长蔓延”[1]P87。
罗马人如此眷恋角斗表演,导致角斗士价格相当昂贵。提比略时期,一个著名角斗士的价格高达10万塞斯退斯,为了防止哄抬价格,马可·奥勒留根据角斗士的品质和专长制订出详细的价格表。奥古斯都培养出了625对角斗士,而图拉真却培养出了 10万角斗士。[10]P119著名的角斗士不仅能得到荣誉与金钱,而且成了诗人创作的题材,他们的肖像被画在灯具、碗碟和花盆上。[11]P113尽管角斗士是判了死刑的奴隶,但“他们又是罗马传统美德——力量、勇气、纪律、耐力、精力、面对死亡的无畏、对名誉的渴望及必胜的信念——的化身”[4]P32。因此,一些优秀的角斗士“很得民众和高官的宠爱。他们往往也在情场得意,维苏威火山爆发时,有位珠光宝气的庞培妇女,就在她角斗士情人的小房间里”[12]P110。考古发掘也证明当时确有女性崇拜成功角斗士的记录,庞培角斗士营房的废墟上就刻有类似的记录:“克雷西斯,少女们的主人”;“塞拉杜斯,色雷斯角斗士,总令少女心跳加速”,如此大胆的表白足以表明这些角斗士享有很高的声望。[4]P53一位著名的角斗士死后火化,他的崇拜者中居然有人跳入火中殉葬。克劳狄的妻子美撒里娜就有一个叫萨比鲁斯的角斗士情人,当他在表演中被打败,皇帝和观众都要处死他时,美撒里娜大胆地为他求情,救了他一命。[4]P59图密善的妻子宣称自己和一个叫帕里斯的角斗士有暧昧关系,皇帝一怒之下休掉她,并判处帕里斯死刑。[1]P87马可·奥勒留的妻子福斯汀娜与一个角斗士一见钟情。一向以贤淑贞洁著称的皇后居然爱上了角斗士,可见角斗士对上流社会贵妇的巨大吸引力。[4]P57人们甚至添油加醋地断言她的儿子康茂德就是她与一个角斗士生的。[4]P57许多人自告奋勇去当角斗士,一些元老贵族不顾元老院的一再规劝而登场进行角斗表演,尼禄甚至强迫400名元老和600名骑士参加角斗表演。狄奥·卡西乌斯说皇帝的角斗爱好不过是“小儿游戏”罢了。[4]P37卡里古拉、提图斯、哈德良等皇帝都曾披挂上阵。康茂德经常在竞技场中充当角斗士更是令人大吃一惊,据说在一次表演中,他砍下一只鸵鸟的头,在元老面前挥舞,暗示自己能很轻易地砍下他们的头。[13]P25
常去竞技场的人都有自己喜欢的角斗士,提图斯喜欢色雷斯人,图密善则喜欢戴鱼头盔徽的角斗士。对罗马人来说,角斗如同面包一样不可缺少,它“能使男子汉变得坚强,视死如归,看到流血的伤口就兴奋,使奴隶和罪犯痴迷荣誉和胜利”[1]P74。由于人们的喜爱,角斗表演很快成为权贵赞助娱乐活动的首选节目,“在竞选元老院议员时,如果他举办过几场大规模的角斗比赛,那么他当选的希望就要比仅仅发表演说的人大得多”[2]P146。皇帝也喜欢用这种方式来提高声望,奥古斯都“认为与民同乐看来有些民主味道,是文雅的行为”。[14]P46因此,他曾三次以自己的名义,五次以儿子或孙子的名义举办角斗表演,参加表演的角斗士约有一万人。[15]P10为举行海战表演,他下令挖了一个长1800尺,宽1200尺的水池,在这次表演中有30只三列浆或二列浆的尖头战船和许多小船参加战斗。在这些船上,不算浆手仅战士就有3000多。[15]P11奥古斯都举行的各种竞技比赛不论是质量、数量和花样都远远超过他的前辈。为了防止富有的贵族挑战自己的地位,公元前22年,他颁布法令规定元老私人举办的角斗表演人数不得超过120人。帝国时期的斗兽规模越来越大,在屋大维安排的26场斗兽表演中,有3500多头非洲野兽被追逐和捕杀。尼禄时期,有一天400只老虎与公牛及大象搏斗,他还曾让角斗士与400只熊及300只狮子搏斗。提图斯在圆形竞技场落成典礼上更是展出了5000头猛兽,由3000名奴隶、俘虏、罪犯和基督徒与之对决,狩猎表演因此持续数天。[1]P74为庆祝对达西亚人的胜利,图拉真举行了123天比赛,动用了11000头野兽和10000名角斗士。即使是被誉为有着“一颗纯洁的心灵”的马可·奥勒留也在公元175年举行了一次规模宏大的表演。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罗马人都喜欢这种表演,提比略在位期间曾缩减了角斗表演的预算,这也是他不得民心的一个重要原因。正是由于他对角斗表演缺乏兴趣,从而使投机者有机可乘,他们通过主办演出和销售门票赚取巨额利润,酿成了剧场倒塌,导致五千余人伤亡的惨剧。[14]P250-251参加表演的角斗士如果运气好,赢得了胜利就有可能获得自由。在赢得多次比赛后,还可能成为受人崇拜的明星,“提比略皇帝时代有一位角斗士抱怨表演的机会太少,他说:‘大好时光就这么白白荒废了’”[16]P334。当时,在帝国的“每一个城市都可以看到剑术格斗和猎捕野兽:‘从耶路撒冷到塞维利亚,从英格兰到北非,没有一个城市不是年复一年地有无数的牺牲者遭受屠杀’”[17]P93。角斗表演时还经常发生由于彼此拥戴的对象不同而导致的骚乱,公元59年,在庞贝的一次角斗比赛中,本地居民和前来观看比赛的努凯里亚人大打出手,导致很多人死伤,罗马元老院最后裁决,十年内禁止在庞贝举行各种赛会,并解散城内的非法团体,放逐参与斗殴的相关人员。[14]P467-468
如果说角斗比赛是罗马最具特色的公共娱乐活动,那么马拉战车比赛则是最受罗马人欢迎,吸引观众人数最多的比赛。当时罗马人的“所有愿望和期盼的中心就是马克西姆斯马车竞赛场”[18]P32。赛车场可容纳 25万观众,同时有 12辆赛车比赛,比赛一天少则4场,多则20多场。为观看表演,人们“迫不及待地在天刚破晓时候就赶去占地方,还有很多人就在附近的柱廊里度过焦急的不眠的夜晚。观众的人数有时多达40万。他们不顾日晒雨淋,从早到晚全都全神
贯注地观看着;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马匹和驾车人,他们的心随着他们所选定的旗帜的胜败而兴奋或恐惧,罗马的幸福似乎真取决于一次比赛的胜负。他们在有机会看到捕猎野兽或观看各种形式的戏剧节目的时候,也同样会十分激动,大叫不止”[19]P20。观看比赛者往往强调自己的拥戴立场,风气所及,就连元老贵族也都公开宣布自己毕生所忠诚的马队。人们狂热地赞叹着自己喜爱的骑师。在这种氛围下,骑师成了明星,“他们的名字被崇拜者涂写在公共场所的墙上:女人爱恋他们,诗人为他们歌颂,画家为他们画像,雕刻家为后世雕刻他们那钢铁似的双头肌和骇人的眉头”[20]P505-506。赛车还发展为一种政治活动。赛车手分蓝队、绿队、白队和红队,比赛在他们之间进行,无论是车马配置还是选手培养,都源自罗马贵族的资金。他们之所以如此热心投入此项运动,无非是为了荣誉和获利。参加比赛的赛车手所着服装分别为这四种颜色。各队之间竞争非常激烈,比赛时每辆车须跑完7圈,整个赛程有13个急转弯,这对选手来说是极大的考验与挑战,稍有不慎就会人仰马翻甚至车毁人亡,因此而成为整个比赛最激动人心、最大的看点。明星选手收入颇丰,公元二世纪初的明星驭手迪奥克莱斯驾车24年,共参赛4257次,取胜1462次,赢得的奖金总数居然达到35863120塞斯退斯。而一个穿红绸衣的驭手的收入居然顶得上100个律师的收入,一个叫斯柯普斯的驭手如果获胜就可以在1小时内获得15袋刚出炉的金币。[10]P138-139观众由于喜爱不同的颜色而形成为不同的车迷群体,他们对自己下赌注的车队比对赛车更加感兴趣,有时甚至还导致各派之间的互相争斗。最受欢迎的是绿队和蓝队选手。卡里古拉“十分热心地支持绿队,常常在他们的马房里饮食和过夜,在一次欢宴上他赠给一个名叫尤图霍斯的赛车手 200万塞斯退斯。”他极为爱好自己一匹经常参赛的好马,“不仅为它造了大理石马廊,象牙食槽,给它披上了紫色马被和戴珠宝项链,甚至还拨给它一处宫室,连同奴仆和家俱,以便更讲究地以它的名义邀请和招待宾客。还听说,他打算任命它做执政官”[6]P186。据说他还有过把对方的马毒死的丑闻。克劳狄经常邀请明星选手参加宴会,待他们为宠臣。尼禄经常代表绿队参加比赛,同他参加歌唱比赛一样,同场竞技的驭者自然有所顾忌,当然也就谈不上比赛的公正了。不仅如此,他还赐给自己喜欢的车手大量家产。维特里乌斯“只因一些平民公开说竞技场上‘蓝派’的坏话,他便处死了他们,他认为他们敢于这样做是因为他们蔑视他本人和有更换统治者的愿望”[6]P296。有人说:“当马车比赛在驭者穿上不同颜色的衣服以后就变成了一种真正的疯狂。”到“晚期帝国,跑马的派别甚至成了政治党派的代用品。”[21]P803
帝国前期罗马人奢侈之风盛行,罗马人引以为豪的传统美德荡然无存。人民被排斥在国家政治外,与政府离心离德。国家与个人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冷淡,国家不仅丧失了凝聚力,而且成为社会的敌人。因此人民沉溺于享乐,对帝国前途漠不关心。过度的娱乐消费无疑加剧了罗马帝国衰亡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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