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丽 丽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清代是词学中兴期,无论创作还是理论都呈现出繁荣和深化。这种态势在清初已经出现,“其明显的标志就是代表本时期明清词研究的最高成就的一‘论’一‘选’——即《倚声初集》和《远志斋词衷》”。[1]这一论一选,皆邹祗谟之功。邹祗谟(1627——1670)字汙士,号程村,别号丽农山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2]邹祗谟的词在《全清词·顺康卷》已有辑录。其词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倚声初集》的作品评论及《远志斋词衷》中,此外,《国朝名家诗余》中的词评以及邹氏所作的一些词集序跋亦有所反映。
《倚声初集》亦名《倚声集》,凡二十卷,邹祗谟、王士禛编选,严迪昌先生认为“事实上《倚声初集》的编成,主要是邹祗谟之力”。[3]该集为清初大型词总集,集中辑录有大量编选者的品评,表明选评者“有意识地建立一种新的词学话语”。[4]《远志斋词衷》附刻于《倚声初集》前编,唐圭璋先生整理为词话一卷,凡64 则,虽篇幅不长,但内容广泛,对词律、词派、词风、词人皆有精辟论述。清代蒋景祁《瑶华集·名家词话》、汪懋麟《锦瑟词·锦瑟词话》、王又华《古今词论》、沈谦《填词杂说》、江顺诒《词学集成》等文献多有引录,足见该词话之影响。
在清初词坛,无论理论还是创作,邹祗谟都可说成就斐然。近年来,学者们对其生平和词学活动已有不少论述。本文拟从词体观角度对其词学思想进行研究,并由此考察清初词学中兴的成因。
词作为一种音乐文学,韵、调是其文体特征之一。相对诗韵、曲韵而言,词韵发展滞后。邹祗谟身处词韵初创期,对词体音律特质十分重视。他在《倚声初集》序言中充分肯定了早期词的音乐特性,并在前编专门列有“韵辩”一卷,收录沈谦、毛先舒及他自己的词韵论述。邹祗谟论及韵、调的篇幅占其词论的三分之一以上,其原因,可从个人及文体发展两方面探析。就个人而言,邹祗谟是位音韵造诣颇深的文人,①参看蒋寅《清代词人邹祗谟行年考》引康熙刊本宗元鼎《芙蓉集》卷首程村序:“余归,始刻意声律之学。”对音韵史及各种韵书十分熟悉;从文体角度看,词自南宋以来,随着音乐性的减退及曲体的兴盛,渐趋低潮,明人俞彦有言,“今人既不解歌,而词家染指,不过小令中调,尚多以律诗手为之,不知孰为音,孰为调,何怪乎词之亡已。”[5]400邹祗谟亦指出,“今人好摹乐府,句栉字比,行数墨寻,而词律之学弃如秋蒂”,[5]646可见文人好填词而不讲音律已成为时弊。纵观词史,早期词多为娱宾遣兴之作,作者多不讲究用韵,“到后来歌辞与音乐逐渐脱节,大家都在文字上做功夫,于是词韵就应需要而产生”。[6]邹祗谟正处在词韵初创阶段,面对“自词韵无成书,而近来名手操觚者,随意调叶,不按古法”[5]664的状况,着力推重音律,指摘时人错误,提倡韵、调规范。
《诗余图谱》、《啸余谱》二书是明代词谱范例,也是明清文人填词的金科玉律。邹祗谟虽认可词谱在词学传承上的作用,但指出二书多有舛误,如前者“平仄差核”、“载调太略”[5]643,“於音律之学,尚隔一尘”[5]658;后者更是词体不明,“错乱句读,增减字数,而强缀标目,妄分韵脚”。[5]643邹祗谟不仅辨析前人词韵上的错误,对当下状况更为关注。他常与友人探讨词韵问题:
阮亭常与余论韵,谓周挺斋《中原音韵》为曲韵,则范善溱《中州全韵》当为词韵。至《洪武正韵》,斟酌诸书而成……但愚按《中州》之比《中原》,止省阴阳之别,及所收字微宽耳。其减入声作三声,及分车、遮等韵,则一本《中原》,尚与词韵有辨。即阮亭旧作如《南乡子》、《卜算子》、《念奴娇》、《贺新郎》诸阕,所用鱼、模仄韵,有将入声转叶者,俱用《中州》韵故耳。揆诸宋人韵脚所拘,借用一二,亦转本音,竟尔通叶,昔人少觏。至毛氏《南曲韵》十九则,乃全依《正韵》分部。而又云:沈氏词韵,《中原音韵》,可以参用。大约词韵宽於诗韵,合诸书参伍以尽变,则了如指掌矣。[5]662-663
王士禛乃清初文坛领袖,也是广陵词派盟主,在讨论音韵时,曾把《中州全韵》视为词韵。邹祗谟表示异议。王士禛在清初词韵深受诗、曲影响的情况下把该书视为词韵且加以运用,代表着清初词坛的一种用韵风尚,邹祗谟则勇于质疑权威,厘清韵书所属,其音韵造诣显然比时人更高一筹。
沈谦的《词韵》乃清初词韵佳作,邹祗谟肯定其“考据该洽,部分秩如”,同时,又以之与周德清《中原音韵》相比较,认为“周韵平上去声十九部,而沈韵平上去声止十四部,故通用处较宽。然四支竟全通十灰,半、元、寒、删、先全通用,虽宋词苏、柳间然,毕竟稍滥。觉不如周韵之有别”。[5]663沈谦《词韵》乃依据诗韵删并而来,邹氏拿它与《中原音韵》这部曲韵比较,应该是关注到词的演唱特性。关于词韵形成,邹祗谟认为“词韵本无萧画,作者遽难曹随。分合之间,辨极铢黍,苟能多引古籍,参以神明,源流自见”。[5]663这段话是对清初词用韵状况的总结。邹氏不仅指出词韵“本无萧画”、“遽难曹随”的混乱局面,还提出“多引古籍,参以神明”的研究方法,足见其开阔的音韵视域和严谨的学术作风。
由于词乐失传,文人从“倚声填词”转化为按谱填词,明人尤好自度曲。这种习气延至清初,词人“于词韵未尝留意”,“随意调叶,不按古法”,邹祗谟对此提出批评。为了纠正时弊,他强调“填词用韵必须遵守成法”。在要求“守成法”的同时,又提出填词与骚赋异体,自当断以近韵为法。他认为,词与诗赋不同,因而不能沿用诗韵,应当用近韵填词。音韵是不断发展的,如果不顾实际变化,一味要求以古韵填词,词体必定很快走向衰亡。邹祗谟强调填词守成法,又提倡用近韵,可见他既重视词韵,又注重音韵自身的历史发展规律。这种严谨且通变的词韵理念,体现了邹氏进步的词学观。
邹祗谟不仅重词韵,对词调也多有研究。他与友人取《尊前集》、《花间集》、《花庵词选》、《六十家词》等模仿写作,发现词具有“短调字数多协,而长调不无出入”的特点。此外,他对于“调名起源”,“同调异体”,“一调多名”,“创制调名”以及“僻调”等问题也颇为关注。为纠正明代以来的词坛流弊,保持词体纯正,邹氏对后人创调持否定态度,认为“词之歌调,既已失传,而后人制调创名者,亦复不乏。此用修之《落灯风》、《款残红》,元美之《小诺皋》、《怨朱弦》,纬真之《水慢声》、《裂石青江》,仲茅之《美人归》,仲醇之《阑干拍》,以及支机集之《琅天乐》、《天台宴》等类,不识比之《乐章》、《大声》诸集,辄叶律与否。文人偶一为之可也”。[5]646在他看来,杨慎、王世贞等人制调创名,并不能与柳永、万俟咏等宋人创调同日而语,因为在歌调失传的情况下,自度词曲往往不能遵守音律。
邹祗谟有很深的音韵造诣,对明以来词作的音韵问题极为关注。他指出近人在韵书及词韵、词调上的错误和不足,重视词体韵、调规范,提倡以近韵填词,对随意创制新调持否定态度。这些观点在词韵初制之时尤为可贵,可以说,邹祗谟对词韵的重视是清初词韵理论走向成熟的重要表现。
词是伴随着燕乐产生的以娱乐遣兴为主要功能的文体,相对于“诗言志”来说,词的言情功能十分突出。正如张炎《词源》所言:“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5]263邹祗谟承继前人观念,极其重视词体的言情特色。他在《倚声初集序》中声称“言情之作,非为外篇”,把“言情”视为词体本色。此外还提出“词不极情者,未能臻妙”,①本文引用邹祗谟《倚声初集》条目,皆出自《续修四库全书》1729 册。为省篇幅,不一一注明。把“极情”看作词作是否美妙的衡量标准。
对词体抒情功能的重视,使得邹祗谟在评点各家词作时,往往从“情”的角度进行论述。比如,他认为孙允恭《菩萨蛮·新柳》“含情无限”,张天湜《诉衷情·闺情》“善写柔情”,龚鼎孳《虞美人·同内人湖舫送春用秋岳泊京口韵》“宛转绵至,一往情深”,陈维崧词“工作情语,浓淡皆有倩色”。对于词坛盟友王士禛之作,邹祗谟评为“文心慧笔,自生情状”,又曰“朦胧旖旎,言情之妙,当于声表字外求之”。在邹氏眼中,言情并不是直白的情感宣泄,而是一种文字外的韵致,一种文心的体现。
邹祗谟不仅要求词作蕴含情感,更追求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他在《远志斋词衷》里称赞陈维崧词“更饶含蕴,情景兼得”。《倚声初集》中关于情景的评论更随处可见:
弇州谓清真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至大樽而情景相生,令人有后来之叹。(陈子龙《诉衷情·春游》)
摹情设景,便如亲见其人,自然风韵。(万寿祺《眼儿媚·赠卞较书赛》)
为是景语,为是情语。(李雯《少年游·冬暮》)[7]
情和景是文学的两大元素,“情景交融”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要理论范畴,也是诗词最为突出的艺术特点。邹祗谟提倡的情景交融更偏重于“要眇宜修”的词体本色。如《倚声初集》中录有沈自炳《虞美人·春景》一阕:
竹篱阵阵飞花雨,栖燕衔香语。孤云细草小溪晴,攀梅拾豆打流莺,短桥横。 杨花一似郎情薄,相见还飘泊。空余三月断肠春,万重山外楚江滨,有行人。
这首词用的是典型的写景言情笔法,词人用淡雅明快的语言,把花雨、燕子、细草、杨花这些春景与女子相思之情完美融合在一起,清丽的景致中蕴含着浓浓的思恋之情,邹祗谟评曰:“艳语俱自情景中生出。”词为艳科,以艳丽为本色是由词体性质决定的,正如清初艳词专家彭孙遹所言:“词以艳丽为本色,要是体制使然。”[5]723邹祗谟认为艳语从情景中生出,从而把词体本色与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紧密联系起来。邹祗谟不仅要求词体要极情、要情景交融,还要求有寄托。“比兴寄托”是中国文学批评中的一个重要范畴。由于早期词以娱乐言情为主,情感表达相对比较直接,因而与寄托相距甚远。北宋中期后,随着“以诗入词”,词中寄托之感逐渐明显起来,到了南宋末,许多词人在作品中托寓着浓郁的末世之感。明清易代之际,面对朝代更迭、异族统治,文人心中不可能没有触动,但又无法直接宣泄,寄托是最好的表达方式。邹祗谟关注到这一问题,在《远志斋词衷》中有不少评论。
《倚声初集》录有熊文举《南乡子·忆旧》:“秋色集帆樯,一带伤心路渺茫。记得邮亭曾系马。斜阳,人在红楼倦晚妆。往事隔星霜,门巷殷殷砌草荒。崔护重来应不改。凄凉,燕子呢喃话短长。”邹祗谟评曰:“猗迂往复,寄托自深。”熊文举(1595—1668),江西新建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清顺治二年(1645)仕清。据《柳塘词话》载,熊妻杜猗于顺治三年南归故里,这首《南乡子》当是送妻子只身南归后所作。此词格调凄凉哀伤,表面上看,妻子独归故里,夫妇分别的感伤固然可解,但结合词人由明入清的经历,“往事隔星霜”,斗转星移,时势变易,这种伤彻心扉的凄楚恐怕更多源自于降清的难言之痛,因此邹祗谟格外强调“寄托自深”。
李雯、宋徵舆、陈子龙是清初著名的“云间三子”,李、宋二人曾同题唱和《画堂春·秋柳》,邹祗谟在评点时联想到周邦彦的咏柳词:“清真咏柳,本为别师师而作,便觉离况在目,二词复何所指耶,令人有攀条泫然之感。”周邦彦《兰陵王·柳》是历来咏物名篇。张端义《贵耳集》曾记载:周邦彦与李师师狎游,得罪徽宗,被贬离京,故作此词。该本事乃无稽之谈,但影响深远。邹祗谟也深以为然,并由此引发寄托之论。他在品赏李、宋二人柳词时,不仅谈到“攀条泫然”的哀戚感,更特意提出“二词复何所指耶”,直接引发读者对词人托寓之意的深思。
关于词中寄托,邹祗谟尤其注重咏古这一类作品,他认为“词至咏古,非惟著不得宋诗腐论,并著不得晚唐人翻案法。反复流连,别有寄托,如杨文公读义山‘珠箔轻明’一绝句,能得其措辞寓意处,便令人感慨不已”。[5]653咏古之作,常以历史人物、事件为题材,或借古讽今,或寄寓个人情绪,或表达盛衰兴替之感。邹祗谟理想中的咏古词,既不能像宋诗那样腐儒议论,也不能用晚唐咏史诗的翻案法,其特点应该是“反复流连,别有寄托”。邹氏强调咏古词要有寄托,并以“杨亿读义山诗”来说明,可见在他看来,词在表达方式上不应像诗歌那样去议论、翻案,但在寄托寓意上,诗、词应该是相同的。
众所周知,清代浙西、常州两大词派影响最深,前者刻意追求清雅,后者一味讲究寄托,皆因偏执主旨而导致衰亡。与浙西、常州词派相比,邹祗谟的词学主张显得平衡且开放。他既认可词有闲澹一派,也极欣赏稼轩之作,自己对于词体的艺术追求则偏重于传统婉约一派:既主感情,讲究情景交融,又重寄托,追求措辞寓意。这种平衡开放的词学思想不仅在清代,在整个词学史上都值得称道。
邹祗谟在探讨音韵、情景交融、寄托等词体特色时,对词的文体地位也很重视。邹祗谟并不否认长久以来词的地位低卑,他为王士禛《衍波词》作序时提到:“诗余一事,于阮亭直雕虫耳。”[8]《远志斋词衷》亦称:“词虽小道,读之亦觉风气日上”。[5]660可以说,清初文人多有词为小道的观念。但相对于王士禛等把词当余事的态度,邹祗谟则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词学事业中。他“不以倚声为卑格”,通过对诗、词在体裁、语言等方面的辨析,把词向诗靠拢,从而把“推尊词体”向前推进了一大步。邹氏的尊体思想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提出“不以倚声为卑格”。
王士禛与邹祗谟是词坛盟友。王士禛著有《衍波词》,不少文人写序赞美,邹祗谟认为:“凡兹数则,不独为阮亭诗馀写照,亦可以溯洄词蕴矣。”邹氏由时人对阮亭词的溢美生发出词之蕴旨,足见他对词的推重和欣赏。在评价梁溪、云门诸位才子时,邹祗谟谈到:
梁溪、云门诸子,才华斐然。近对岩以荪友、乐天、景行、华峰、青莲及家黎眉词见示,合之山来、沛玄诸子旧作,笔古蕴藉,清艳兼长。惜全集欲成,采撷绝少,不无蛤帐将旦之恨。乃对岩以古文作手自命,诸子亦诗歌竞爽,而词悉当家。故知揽芳撷蕤,正不以倚声为卑格耳。[5]659
梁溪、云门乃清初无锡地区的文学社团,其中不乏才华斐然的文学精英。邹氏认为,严绳孙(荪友)等人之词,笔意蕴藉,清丽与侧艳兼长;秦松龄(对岩)以古文自命,其他才子也以诗歌竞秀,然而填词亦其当家本事。在邹祗谟看来,词体不应被视为小道。“不以倚声为卑格”,不仅是邹祗谟的心声,也是清初词学中兴的呼唤与呐喊,它为清代词与诗、文并举奠定了基础。
第二,通过诗词之辨,提升词体地位。
邹祗谟对词体的推尊亦建立在辨体基础之上。他一方面区分诗词在体制、风格上的差异,一方面从格局、语言等方面把词向诗靠拢。邹祗谟认识到一些词牌与诗歌在形式上很容易混淆,如《瑞鹧鸪》与七律、《款残红》与五言古诗等,指出:“体裁易混,征选实繁,故当稍别之,以存诗词之辨。”[5]655就风格而言,邹祗谟认为诗词之间境味不同,比如“花间绮琢处,於诗为靡。而於词则如古锦纹理,自有黯然异色”。[5]651《花间集》这种绮艳雕琢的风格,放在诗中会显得浮靡,而在词中则恰到好处,这正是“诗庄词媚”文体差异的具体表现。针对诗、词两种文体之间的关系,邹祗谟从创作角度亦有所思考:
李长文学士词,清姿朗调,原本秦、黄。为予言,少作极多,因在馆署日,薛行屋侍郎劝弗多作,以崇诗格,乃遂搁笔。昔文太青少卿,亦持此论,先辈大率如此。杨用修云:诗圣如子美,而集内填词无闻。少游、幼安,词极工矣,而诗殊不强人意。揆之通论,夫岂尽然。[5]657
明代杨慎《词品序》曾论:“诗词同工而异曲,共源而分派……诗圣如杜子美,而填词若太白之《忆秦娥》、《菩萨蛮》者,集中绝无。宋人如秦少游、辛稼轩,词极工矣,而诗殊不强人意。”[5]408杨慎认为杜甫擅诗而无词,秦观、辛弃疾擅词而不擅诗,是由于诗词“异曲分派”的缘故。邹祗谟则从李长文身上有所反思。李学士词风清朗,属秦观、黄庭坚一脉,然皆少时所作,后至馆署任职,在薛侍郎规劝下崇尚诗格,从此搁笔。文太青以及一些先辈的创作经历大都如此。邹祗谟注意到不少文人皆少年好词,而后转向诗,并不像杨慎所列举的杜甫、秦观、辛弃疾那样仅擅一体。因此,他在审度整个词坛的基础上,对杨慎的断语提出了质疑,虽然并未深入论述,但可以看出邹氏诗词并重的倾向。
邹祗谟认为诗、词之间是相通的。朱承爵《存馀堂诗话》曾论及诗词差异:“诗词虽同一机杼,而词家意象,与诗略有不同。句欲敏,字欲捷,长篇须曲折三致意,而气自流贯,乃得。”朱氏强调诗须字句敏捷,长篇尤其讲究曲折往复,气韵流畅。邹祗谟则把作诗的要求引申到词的长调创作上:“此语可为作长调者法,盖词至长调而变已极。”[5]650除了在气韵布局上追求长调与诗歌一致外,邹氏还认为各种韵文文体之间在语言上是可以互通的:“诗语入词,词语入曲,善用之即是出处,袭而愈工。”邹祗谟对王士禛“诗人之词”与“词人之词”之说极为赞同,从文体角度来看,“诗人之词”正是诗、词互融的体现。
第三对词体类型进行归纳,反对玩弄技巧。
邹祗谟在《远志斋词衷》里提到和韵、咏物、咏古、集句、回文等词作类型。值得注意的是,《远志斋词衷》把这些词作类型放在一起谈论,说明邹祗谟是针对性地从内容、形式方面对词体进行总结,体现了自觉的词体意识。
咏物和咏古是诗词创作中的两个重要主题。关于这两类词作,邹祗谟提出了较高要求。对于咏物词,张炎《词源》有论:“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5]261邹祗谟则更进一步:
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宋词至白石、梅溪,始得个中妙谛。今则短调,必推云间。长调则阮亭《赠雁》,金粟《咏萤》、《咏莲》诸篇,可谓神似矣。仆於销夏时,亦咏僻题数十阕,虽选料炼句处,谬为诸公所叹,然形神缥缈之间,固不无望三神山之恨。[5]653
邹祗谟对词作内容要求很高,对和韵、集句、回文等创作方式也颇有见解。和韵是中唐以来颇流行的一种诗歌创作方式,自张先、苏轼后,在词体中亦风气大开。张炎说“词不宜强和人韵”,邹祗谟深以为然,他认为龚鼎孳《绮忏集》、王士禛和杜之作、苏轼《水龙吟》咏杨花乃和韵佳品;而方千里和《片玉词》、张杞和《花间词》则属勉强、刻意之作,并不足取。除和韵外,邹祗谟对集句、回文这些带有文人逞才性质的创作形式不以为然。贺裳曾评论集句诗“佳则仅一斑斓衣,不佳且百补破衲也”,邹祗谟加以引用,认为集句词“尤难神合”。邹祗谟还总结了隐括词和回文词,他认为,无论是“就句回者”还是“通体回者”,都不过是“文人慧笔,曲生狡狯”。通过邹氏关于和韵、集句、回文这些词作类型的评价,可以看出他对玩弄技巧的填词方法十分排斥。这种态度,与邹祗谟推主情感的词学理念互相映照。
邹祗谟的词论不算多,在文献上也不够集中,除《远志斋词衷》外,多散见于作品评论和词集序跋中,这些论述所传达的词学思想却是丰富和深刻的。邹氏不仅在音韵、情感、寄托等方面对词体进行阐释,而且通过文体之间的辨析比较,确立了“倚声非卑格”的理念,开启了清代词学尊体说的先河。自觉推尊词体之外,邹祗谟对历代和当代词人、词派也十分关注。从邹祗谟的词评可以看出,邹氏偏重于对“清”、“趣”、“神韵”等词体格调的追求,这种追求与稍后的浙西词派十分相似;而其“重寄托”的词学理念,又与乾嘉时期常州词派遥相呼应。邹祗谟的词作批评和理论建构,有力地推动了清代的词学发展和词风演进。
[1]朱惠国,刘明玉.明清词研究史稿[M].济南:齐鲁书社,2006:30.
[2]蒋寅.清代词人邹祗谟行年考[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5):58-71.
[3]严迪昌.清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61.
[4]陈水云.清代词学发展史论[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5:64.
[5]唐 圭 璋.词 话 丛 编[C].北 京:中 华 书局,1986.
[6]宛敏灏.谈词韵——词学讲话之四[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4):84-94.
[7]林玫仪.邹祗谟词评汇录(之一)[J].中国文哲研究通讯,2003,13(4):167-205.
[8]王士禛.衍波词[M].光绪己丑年榆园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