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体写作:后殖民女性主义文学的文体革命

2013-04-07 08:40肖丽华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自传体后殖民自传

肖丽华

(宁波大学 科学技术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2)

众所周知,作家使用某一文类进行创作,其实并不仅仅是一种艺术上的选择,它与政治意识形态与斗争策略等等密切相关。后殖民女性主义作为一种极具反叛意识的思想,在创作上也力图革新,主要便体现在文体的选择上,试图突破传统观念,显示出对个人生活写作的偏爱。个人生活写作是一种兼容了小说的虚构性和传记的真实性的文体,它以个人生活为题材,涵盖传记、自传、日记、书信、回忆录、家史、小说等因素,比传记文学的范围广,写作手法也比传记文学宽泛,故称之为个人生活写作,这类文本的特点在于以个人或家庭的小历史来见证人类社会的大历史,书写手法上可以兼有人物传记的真实与小说的虚构。[1]P265文学中的个人生活写作形式是指传记体小说包括自传体小说和人物传记小说,对于后殖民女性而言更具有革命性的则是前者——自传体写作,她们在梳理以往自传体创作经验与理论资源的基础上发展出了独具一格的自传体形式。

在文学史上,自传体写作这种文体一直不为主流文学所接受,学者们的前提是怀疑自传的主体是否能够对自己的经历做出一统的一致的叙述,从而可以代表作者所处的时代,甚至整个人类。而后殖民女性主义文学的两大先驱——后殖民主义和女性主义都充分发展了自传体写作。其中,女性主义学者认为历来传统文学批评对自传文学的排斥是基于其文学类型的等级制,因此必须要打破这个等级制,于是她们非常重视自传体写作。妇女在现实中的被动与被言说的地位,使她们意识到自己就是被创造的文本,这种感觉“意味着在她的生活和她的艺术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距离可言”。妇女要想从潜意识场景走进历史场景“妇女必须把自己写进文本,就像通过自己的奋斗嵌入世界和历史一样”[2]P322,所以要将注意力转向对日常生活经验和感觉的描写。

后殖民文学的创作中也非常重视自传体,将个人的生活与民族的历史结合,从而使自传体写作走向中心,这是后殖民自传文学与传统自传的区别。世界各殖民地文学都强调对自传体的重视,有一些还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例如有的研究者指出的八九十年代的美国非洲裔自传诗学是美国非洲裔文学批评理论转型的一个重要标志。自 60年代以来,Charles Nichols的美国黑人自传研究取得了重大成就,并试图建构美国黑人第一人称写作的传统。1974年,Stephen Butterfield的《美国黑人自传》和Sido-nie Smith的《美国黑人自传中的自由与奴隶制》从总体上阐释了关于美国非洲裔自传历史框架及其阐释原则,在美国非洲裔文学研究中,没有任何文体像自传这样受到广泛的重视。在这些作品中,关于自我的故事不仅仅是个人的经验,它是一定社会群体的集中表达。“自传不是自传,而是自传模式中的文化史。”[3]P6也就是詹姆逊的说法第三世界文学往往是“民族寓言”。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不少女性主义注重研究女性自传和男性自传之间的差异。后殖民女性主义学者Lourdes Torres指出男性作家的自传和女性主义的自传有本质的区别,她曾通过Estelle Jelinek的《妇女自传与男性传统》对女性自传和男性自传在内容和形式方面的不同进行了分析。她指出:女性自传打破了男性自传的线性叙事,而代之以碎片、拼盘、混合,能够将自传细节和小说故事、神话,以及传说混合成她们的文本,而在形式上则是混合了散文、报告、短故事,以及诗歌或者游记。在对这各种因素进行混合的时候并不是将某一因素作为权威性、压倒性的,是真正处于一种平等的对话之中,共同构成整部自传体作品。在她们的自传中你可以发现历史——公共和私人——神话、小说、传说都很好的混杂一处。

80年代后,后殖民女性主义把研究扩大到女性自传之间的差异上,主要原因是此时第三世界的妇女和第一世界的有色人种妇女在政治上和文化上采取了一系列的行动,并界定了她们与西方女权主义的关系,文学又一次成为争取自我界定的有力媒介,自传体写作再一次作为一种姿态和策略成为了后殖民女性作家普遍采用的一个文体。她们通过对不同阶级、地区、种族和性倾向的女性的自传作品的研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既不像女性主义那样在自传作品中进行自我暴露和自我张扬,也不同于后殖民男性作家要在自传作品中表达“民族寓言”,而是力图写出在多重压抑中作为一个多层反抗的主体的生命意识。

黑人女性作家作为后殖民女性主义阵营中的先驱者,她们在文体选择上也重视自传性写作,胡克斯曾指出自传性写作不仅是黑人女作家的一个宝贵的文学传统,也是作为边缘妇女自我形塑、介入话语权的一个利器,“虽然自传或其他任何自白性叙事常常在北美文化中遭受贬抑,但是这个文学种类在美国非洲裔文学史中一直大受青睐,作为一种表现抗争的文学,黑人同胞的自白性叙事总是有教育作用的,想通过斗争达到实现成为激进主体的黑人妇女写出坦诚的自白性叙事文献是必要的,因为它们可以作为指导书,教科书,使我们坚定认识彼此的同志关系,这比任何文学资料更重要……即使由黑人妇女发表的小说数量增加了,也不能替代理论或自传性叙事”[4]P329。表明了对于黑人女性运动而言,这一文体本身就具备了重要的作用,所以黑人女性自传与各种反抗运动相伴生。例如在20世纪80年代当南非的征服压迫最严酷的时候第一批黑人妇女的自传集中出现,数量相当的多,质量也较高。其中最具典型意义的则是艾伦·库兹瓦约的《叫我女人》。这一时期摆在南非黑人妇女面前的任务是双重的,一方面南她们要向种族隔离制度下的多重压迫进行坚决的斗争,另一方面她们又得从由男人主宰的解放运动中划出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于是在文学创作中大量使用自传体进行写作,这使她们植根于这多层次斗争经验之中的自我属性得到表达和成形。黑人女性通过这种自传写作向更多处于同样处境的黑人妇女进行宣传,所以这也是一种巩固政治团结的手段。[5]P258

我们试分析一篇典型的后殖民女性的自传作品,Aurora Levins Morales 和 Rosario Morales 合著的《活着回家》。这本书很好的体现了后殖民女性主义关于自传体的见解。首先体现在结构上。该书的两位作者是一对母女,整本书由两位作家分别写作,然后将二者的叙述打乱、拼接、组合。所以对同一事件和经历的描述及评论,有时候是母亲的一段叙述,但接下来却换成了女儿的故事。这就在结构上完全打破了那种传统自传体的单一线性叙事的逻辑,视角进行自由转换。采用这样的结构是有深刻的用意的,因为“用这种方式写自传主要是为了抵抗过去在别人的书写中消极的形象,而要重新描述自己,只有通过自己讲述自己故事的方式”[6]P274-281。但是传统的自传体无论是女性主义作家的还是后殖民主义的男性作家,他们认为自己和主流叙述者一样拥有平等的、同质的、稳定的自我本质,他们就是要通过写作自传体来证明这一点,他们写作就是为了建立一种非常固定的自我的本质,因此在他们的文本中自我是一种绝对的统一的事物。在这点上后殖民女性主义和这些作家具有本质上的不同,她们是作为多元压迫的中的一员来看待自我,这个自我是动态的,不能够轻易固定下来,所以也就不会着迷于一个虚假的幻象。那么要如何表达多元主体观?她们首先是通过结构来实现的,体现了一种从边缘看待问题的方式,一种真正的解构主义,多元主义。其次体现在自传作品的内容方面,两位作者在书中就“混杂主体”的问题作为核心深入进行了探讨,以补充结构上带来的阅读感受。

我们一起来看《活着回家》中的一段:

我就是我

一个美国的小孩

一个加勒比族浅肤色的欧美混血女子

一个诞生在美国流离失所人群里的小孩,第一声哭响在一个莫名的十字路口

我是波多黎各人,我也是美国人

我属于纽约的中心(曼哈顿)也属于纽约的边缘地区(Bronx)

一个生在山里长在农村的地道吉巴拉小孩

一个从东欧的一个犹太小镇走来扎根在加利福尼亚的波多黎各犹太人

对纽约的犹太人我一无所知

我移民的背景

可以追溯到父辈祖辈

没有任何资料记载他们

没有姓只有名:儿女,音符,旧姓,蜂蜜, 糖,哎呀

在这段中我们可以读出一种面对身份的混杂、文化的无所归依的复杂情绪。“只有名没有姓”似乎意味着摆脱了男权和种族的限制,但同时既是中心又是边缘的处境,使之不隶属于任何单一文化,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也就无法塑造一个严整统一的主体。所以作者说,

我不是非洲人

非洲人给我的树浇水我却无法回报他们

我不是印第安泰诺人

泰诺人在我心里缺再也无法在这世界找回

我不是欧洲人,虽然那些城市一直萦绕在我的梦里

我的心里流着欧洲的血但在那我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家

后殖民女性主义学者已经认识到她们身上流动的是多元文化的血液,有土著文化更有欧洲的影响,如果只是站在单一立场上看待问题,无论是种族还是性别,都不能解决她们的身份,在这些复杂的议题之中终将“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家“。但是这种混杂,这种多重边缘的身份,却也能给予她们不同的生命,只有从这个生命本体出发,立足于差异,包容差异,就能够书写真正属于自己的身份。

我们有了新的生命

是他们给了我们生命并且让我们继续活着

把我们带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十字路口

亲爱的,来吧,脱下围裙,赶紧吃饭

历史铸就了我们

我们内心再也无需鄙视自己

从这个文本的阅读中我们会看到后殖民女性主义对于自传体的改造,体现在文体形式和内容探讨两个方面,主要就是针对传统的主流文学创造真正适合多元身份发声的体裁。

后殖民女性主义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强调对自身经历的追溯,直面自己多重压迫下不断开裂的身份,从而完成自我的追随,但她们绝非仅仅沉醉在分裂的小我中,而是力图通过个人性的书写与其他后殖民女性之间建立起联结,因此绝大多数的后殖民女性主义自传都在这种自我中又突破了小我,从而具有了更广泛的文化意义。“如同蓝调歌手一般,自传写作者把社群价值融进了自传行动的表演当中,有时候其作用甚至像是她同胞的意识点一样,这个个人与集体声音交织的文本世界是一个女性的领域。”通过写个人性的体验,通过个人的话语写出整个历史的联系,这就是后殖民女性多样化体验的历史。

总之,自传体是关于自我的描写,但它受到性别、种族和民族意识的支配,后殖民女性主义通过自传达到的是自我反思、自我塑形,这也是一种文化认同,一种地域的、历史的、文化的景象的描述方式。自传的书写是后殖民女性知识分子同压抑的知识世界的抗争,是对各种支配性意象的修正。当下,自传文体作品以其既在文学之中又在文学之外的特殊身份和它对读者作者社会的直观联系逐步走向批评舞台的中心,对自传的重视以及在自传中表达作为集体的后殖民女性的经历与奋斗,是所有后殖民女性主义者的共同认识,成为她们偏爱的文体形式。

[1]任一鸣.后殖民:批评理论与文学[M].北京: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2008.

[2]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3]James C L R.Beyond the Boundary[M].London:Hutchinson,1963.

[4]吉尔伯特.后殖民批评[M].杨乃乔,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5]博埃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M].盛宁,韩敏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6]Chandra Talpade Mohanty,AnnRusso,Lourdes Torres.Third World Women And The Politics of Feminism[M].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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