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荣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敦煌所出王梵志诗,作为唐代白话诗的代表,近百年来,深受学术界的瞩目,无论在作品的校刊整理,抑或作者生平时代的检讨及梵志体艺术特色之分析等方面,研究成果都颇为丰硕。②按,有关研究成果述评,可参李君伟《敦煌文书中的王梵志诗研究述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2年增刊,第101-103页)、徐俊波《王梵志研究的百年回顾》(《湖北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第86-90页)、齐文榜《百年爬梳 百年开掘——〈王梵志诗集〉散佚整理与辑集研究回眸》(《汉语言文学研究》2010年第2期,第55-61页)等。但是,由于研究方法与观念的差异,特别是对相关材料理解不一,故在不少问题上仍有较大争论,兹就三点略陈管见,以请益于大方之家。
对于王梵志的身世,学术界看法并不一致,主要有三种观点:一者以为实有其人,但有的认为他生活在隋末唐初,有的主张他是天宝、大历年间人,有的说他是晚唐人。显然,一个诗人寿命再长,也不可能从隋末活到晚唐。二者则否定其人的存在。三者以为,现存三百多首“王梵志诗”:“决不是一人所作,也不是一时所作,而是在数百年间,由许多无名白话诗人陆续写就的。”③项楚、张子开、谭伟、何剑平《唐代白话诗派研究》,第119页,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就我个人而言,比较赞同第三种观点。
有关王梵志的生平传记,多出于小说家言。其中,叙述详实且充满神话色彩者是晚唐冯翊子《桂苑丛谈》所引之《史遗》:
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见之,乃撤其皮,遂见一孩儿,抱胎而出,因收养之。至七岁,能语,问曰:“谁人育我?”及问姓名。德祖具以实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曰志。我家长育,可姓王也。”作诗讽人,甚有义旨,盖菩萨示化也。④《杜阳杂编·桂苑丛谈》之《桂苑丛谈》,第8页,《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年。
正如业师陈允吉先生所说:“当隋之时”这一句话很明显的是唐代人叙说故事的口吻,他进而推断相关传说的产生,大约是在唐初时期。⑤陈允吉《关于王梵志传说的探源与分析》,《复旦学报》1994年第6期,第97页。而这一传说,至迟在中唐就广为教内人士所熟知,宗密(780-841)《圆觉经大疏释义钞》、《圆觉经略疏钞》卷九两次述及王梵志的神奇出生,后者云:
柰女者,有说从枯老柰树中湿处而生,或云庵罗女,即是庵罗树也。或西国,此一果二名,或前后翻译不同,未详本末。若此方者,有人云王梵志从王家庭前林檎树中生,未详虚实。①《大藏新纂 卍 续藏经》第9册,第919页,上-中,石家庄:河北省佛教协会,2006年。
宗密介绍王梵志的出生,虽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但其核心要素则同于《史遗》所言。可惜的是,宗密对此传说的态度不置可否。不过,他把王梵志传说与柰女降生故事相提并论,则暗示了前者的生成同样受到汉译佛典的影响(有关分析,见下文)。②按,关于这一点,林伯谦先生《王梵志出生传奇再探》(载《东吴中文学报》第5期,第179-213页,1999年5月)亦有十分详尽的分析。但是,林先生推测王梵志出生传奇可能出于王梵志本人的自我宣传,则证据不足。
关于王梵志的籍贯,诸书记载不一,大致说来,可别为三类:一曰黎阳人。敦煌遗书P.4978《王道祭杨筠文》(原题)曰:
1.维大唐开元二七年,岁在揆(癸)丑二月。东朔
2.方黎阳故通玄学士王梵志直下孙王道,谨
3.清酌白醪之奠,敬祭没逗留风狂子、朱沙染痴
4.儿洪(弘)农杨筠之灵。(后略)
该文虽为俳谐游戏之作,③具体分析请参陈允吉师《论敦煌写本〈王道祭杨筠文〉为一拟题俳谐文》,《复旦学报》2006年第4期,第78-88页。且所述时、地多有矛盾之处,但“黎阳”之说同于《史遗》,它在今河南省浚县。二曰宗密所说“此方”,既然它与“西国”(印度)相对,显然指中土,然具体所指则不得而知。三曰西域,晚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下《蜀僧喻》云:
云溪子昔遁西霞峰,厥气方壮。尝遇玄朗上人者,乃南泉禅宗普愿大师之嗣孙也。……朗公或遇高才亡智者,则论六度迷津,三明启道,此灭彼往,无荣绝辱也。或有愚士昧学之流,欲其开悟,别吟以王梵志诗。梵志者,生於西域林木之上,因以梵志为名。其言虽鄙,其理归真;所谓归真悟道,徇俗乖真也。④范摅《云溪友议》第73页,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
按,玄朗上人生平事迹不详,⑤按,王宁以为玄朗即慧明禅师(参《〈云溪友议〉校注》第235页,厦门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5月),然联系前后文,显然有误。因为玄朗行年为673-754,他不可能做南泉普愿禅师(748-834)的法孙。他既然是南泉普愿禅师(748-834)之法孙,则其活动时间当在公元九世纪左右。云溪子是范摅的自称,范为越人,玄朗与之相遇的西霞峰,在今浙江金华,⑥王宁《〈云溪友议〉校注》,第235页。则玄朗教人别吟王梵志诗,亦当发生于此地。而王梵志生于西域林木之上的传说,极可能出自玄朗之口。
王梵志出生地地理方位东西悬殊的事实,正好从另一侧面说明王梵志仅是个传说性人物,而非唐代现实社会中的人物。众多无名氏诗人把作品附丽于王梵志名下的做法,又进一步加速了王梵志传说的变异和流播。
最早引用王梵志诗者,据目前所知材料,当为唐大觉律师所撰《四分律行事钞批》卷十四:
如王楚志诗云:“身为客馆舍,神是寄宿客。客去馆 中 空,知是谁家宅?”济云:“南山 阇 梨在日,常诵一偈云:如鸟在瓶中,罗 縠 覆其口。罗穿鸟飞去,空瓶何所有。”解云:鸟者识也,瓶者身也,罗者命也。人命一断,神识既去,身何所能?⑦《大藏新纂 卍 续藏经》第42册,第1037页,上。
其中“王楚志”之“楚”,显然是“梵”字形讹而误。另外,此处所引王梵志诗,与P.3021+P.3876写卷所引大同小异,后者曰:“此身如馆舍,命是寄宿客。客去馆舍空,知是谁家宅?”此敦煌写卷之内容,是道教讲经,而讲经时间,项楚先生依据原卷有“太上皇”一词,指出在唐玄宗称“太上皇”时期——至德元年(756)至上元二年(761)间,最早则在睿宗称“太上皇”时,即延和元年(712)至开元四年(716)间,且前者的可能性更大。⑧参项楚《敦煌遗书中有关王梵志三条材料的校订与解说》,《敦煌文学丛考》第453-45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既然是道教讲经时所引,则知其文字上的区别,当是主讲的道教法师改动所致。
大觉律师生平不详,然其书撰出之时间,当在太极元年(712)五月之前。《四分律行事钞批》卷十四所附日人写经题记有云:
唐大极元年夏五月十二日,于西京大庄严寺略出《义批》。⑨《大藏新纂 卍 续藏经》第42册,第1063页,下。
“大极”,应作“太极”,此乃睿宗年号,其在景云三年(712)正月十九日,赦天下,改元“太极”;五月十三日,又赦天下,改元“延和”;至八月三日,玄宗即位,尊睿宗为太上皇,七日,则改元“先天”。
《四分律行事钞批》是对道宣(596-667)《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略称《行事钞》)的重要注本之一。道宣原著初稿撰出于武德九年(626)六月,定稿于贞观四年(630,一说在贞观八年)。大觉征引王梵志诗一事,至少能说明两点:一者王梵志诗至迟在睿宗时就已相当流行;二者王梵志诗蕴含了比较深刻的佛教义理,甚至和道宣生前所喜爱的偈颂一样,表达出相同的旨趣。有趣的是,天宝十二载(753)十月十九日鉴真(687-763)东渡日本时携带的佛教物品中就有“大觉律师《批记》十四卷”,①参[日]真人开元著,汪向荣校注《唐大和尚东征传·日本考》第88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则知王梵志诗也当随此而为日人所了解。至平安时代(784-897),藤原佐世所编《日本国见在书目》中又载有《王梵志集二》、《王梵志诗二卷》,可见王梵志诗在公元八、九世纪就被日本人所熟悉了。
至若王梵志出生传说之成因,顾浙秦先生以为在于中华传统感生神话、原始巫术信仰、中华传统医术和佛教文化,因此,它的形成是民间的和多元的。②顾浙秦《王梵志出生传奇探源》,《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03年第2期,第58-63页。此说固然周详圆融,却似主次不分。如果我们回归到唐代的历史语境,则知外来佛教文化才是其核心来源。如前揭宗密《圆觉经略疏钞》卷九述及王梵志之神奇出生时,就把他与柰女降生故事相提并论。对此,郭立诚先生早在1944年撰出的《小乘经典与中国小说戏曲》一文中就揭橥了《柰女耆婆经》与王梵志传说生成的密切联系,指出“传者因习闻印度柰女故事,故附会梵志亦生于树瘿中也”。③载张漫涛主编《佛教与中国文学》,《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19册,第168页,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1978年。后来,业师陈允吉先生则全面细致地比较了两则故事之异同。④陈允吉《关于王梵志传说的探源与分析》,《复旦学报》1994年第6期,第96-103页。
佛教论述有情众生的出生方式,分为四种,即胎生、卵生、湿生和化生。在前引《圆觉经略疏钞》卷九中,宗密明确指出柰女是湿生。⑤按,宗密《圆觉经略疏》卷二亦曰:“胎则常人,湿则柰女。”(《大正藏》卷39,第551页,中。)宗密、冯翊子、范摅等人虽未交待王梵志出生方式到底属于哪一种,但诸人异口同声地指出是降生于树木。据后秦僧伽跋澄译《鞞婆沙论》卷云:
问曰:湿生云何?答曰:……或龙,或金翅鸟,或人,如是比众生,因竹苇孔、腐树孔……或各各相近,或各各相逼,生等生起等起成转成有,是谓湿生。⑥《大正藏》卷28,第522页,上。
冯翊子谓王梵志是生于林檎树朽烂之树瘿,对照经文所说“腐树孔”,则知王梵志亦属于湿生。
更值得注意的是,产生王梵志的林檎树与产生柰女的柰树,其实属于同类果树。⑦按,前揭顾浙秦先生《王梵志出生传奇探源》一文中有详细例证,故不赘列。既然树种相同,出生方式又完全一致,可见王梵志传说的源头,就在《柰女耆婆经》。尤其冯翊子所说“菩萨示化”,直接点明了故事生成时的佛教文化之背景。
有关柰女故事的汉译佛经,今存藏经中有《柰女祇域因缘经》、《柰女耆婆经》,二者皆简称为《柰女经》,题为后汉安世高译⑧又,隋法经等撰《众经目录》卷三谓:“《柰女耆域经》一卷,晋世竺法护译。”(《大正藏》卷55,第128页,上)此与题为安世高译者是何关系,俟考。,且内容大同小异。经中所言柰女故事,南北朝以降,即广为人知。梁释宝唱撰成于天监十五年(516)的《经律异相》卷三十一之“祇域为柰女所生,舍国为医”故事,就出于《柰女经》;⑨参《大正藏》卷53,第166页下-167页上。而各类经疏音义中,亦常述及柰女故事,如隋净影慧远(523-592)《维摩义记》卷一曰:
庵罗树园,随处别指,人谓此园饶庵罗树,名庵罗园,事实不尔。盖乃从其园主彰名,有女从于庵罗树生,即呼以为庵罗树女,与经中说柰女相似。⑩《大正藏》卷38,第425页,下。
唐善导(613-681)《观无量寿佛经疏》卷二曰:“言及与耆婆者,耆婆亦是父王之子,柰女之儿,忽见家兄于母起逆,遂与月光同谏。”11《大正藏》卷37,第256页,上。慧琳(737-820)撰《一切经音义》卷二六则曰:“《温室经》云:柰女者,即其人也。依花以孕质,故号湿生,即频婆娑罗王之贵妃良医耆婆之母也。”12《大正藏》卷54,第479页,中。而P.2440、P.3210《温室经讲唱押座文》云:“毗耶离国有庵园,柰女还生奈花中。宝树枝条光色好,非凡非圣化生身。祇域还从柰女生,妙通法术救众生。”既然佛教讲经都言及柰女,则其奇异出生故事流传之广可想而知。特别是其子医王祇域(又译耆婆)的神奇事迹,无疑也会促进柰女故事的流播,13参陈允吉《关于王梵志传说的探源与分析》,《复旦学报》1994年第6期,第101页。这真是“母以子为贵”了。
历代评论王梵志诗时,最常提及的是其“翻着袜”之法,而且,对其含义的阐释,多从写作方法、修辞技巧等方面着眼。如张锡厚先生《论王梵志诗的口语化倾向》首先“翻着袜法”与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篇》的“隐”相联系,指出其特征是:“大胆使用违拗常情、异于传统表达方式的新的语言手段,寄深沉哲理于隐喻之中的表达方式来叙事状物,抒情言志”,“王梵志五言诗所使用的‘翻着袜法’正是正是这种以‘重旨’、‘复意’为旨归的隐喻手法的继续和发展。”14张锡厚辑录《王梵志诗研究汇录》第126-12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查明昊博士直接把它归结为“翻案法”;①参查明昊《翻著袜法与寒山体》,《敦煌研究》2003年第3期,第100-103页。梁德林先生则认为它:“既是一种写作思维方式,也是一种写作方法,其特征是以逆向思维的方法构思作品,令人耳目一新。这种方法反常合道,使诗产生奇趣。”②参梁德林《论王梵志“翻着袜法”》,《广西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第62-65页。诸家所论,悉有合理之处,然未能揭示其蕴含的思想本质,故补说如次。
“翻着袜法”是北宋人对王梵志诗特征的概述,较早见于黄庭坚(1045-1105)《山谷题跋》卷六《书梵志翻著袜诗》:
梵志翻著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昔茅容季伟,田家子尔,杀鸡饭其母,而以草具饭郭林宗。林宗起拜之,因劝使就学,遂为四海名士。此翻著袜法也。③(宋)黄庭坚著,屠友祥校注《山谷题跋校注》第166页,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
虽然“梵志翻著袜”一诗不见于敦煌写本,然两宋以来的历史文献,基本上都归之于王梵志的名下。如惠洪(1071-1128)《林间录》卷二曰:“子常爱王梵志诗云:梵志翻着袜,人皆谓是错。宁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④《大藏新纂 卍 续藏经》第87册,第265页,上。诗句文字上稍有不同,但惠洪明确标示作者是王梵志。惠洪本人与黄庭坚多有交往,并与其讨论诗法,极可能他是从黄氏处得知王梵志诗,然凭记忆,难免产生少许歧异。释居简(1164-1246)《答复之书记》则曰:“翻着袜头王梵志。休特地,弄潮人在洪波里。”⑤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3册,第3325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众所周知,古代袜子用手工织布做成,常人总把光洁平整的一面穿在外面,如此视觉上显得美观些;把粗糙的一面穿在里面,虽然硌脚,却也心甘情愿。王梵志则不然,反其道而行之。黄庭坚为了揭示梵志翻着袜的思想内涵,还举出茅容杀鸡饭母的事例,说明尊重母亲远比尊重客人重要,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孝道。而王梵志之举,追求的正是适性之逍遥。对此,我以为宗密的评论最为中的,其《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二把志公、傅大士与王梵志归为同一类的佛教人物,誉之为“或降其迹而适性,一时间警策群迷。”⑥《大正藏》卷48,第412页,下。所谓适性,就是充分尊重个体的自性与独立人格,而不为世俗观念所左右。
其实,王梵志诗表达这一思想的作品比比皆是。如羡富笑贫本是一种社会常态,王梵志却说:“他家笑吾贫,吾贫极快乐。无牛亦无马,不愁贼抄掠。你富户役高,差科并用却。吾无呼唤处,饱吃常展脚。你富披锦袍,寻常被缠缚。穷苦无烦恼,草衣随体着。”⑦项楚校注《王梵志诗校注》(增订本),第2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一般而言,常人都会为贫穷而愁苦不断,王梵志却从内心喜爱安贫乐道,因为清贫者就不会被盗贼惦记上,也不会摊派过多的赋税与徭役。当然,王梵志所讲的贫穷,也不是到了家徒四壁且无立锥之地,而至少能保证“饱吃”的自足状态,由于自足才能自适。于此,他又说:“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遨游自取足,谁能奈我何。”⑧项楚校注《王梵志诗校注》(增订本),第348页。正因为物质上的自足,才保证了其精神上的自适。易言之,王梵志更注重精神自由,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并不高,仅维持生命的常态即可。
“翻着袜”的这一思想特色,在后世亦有相当的影响。如南宋曹洞宗僧释正觉(1091-1157)《宏智禅师广录》卷四云:“闹嘈嘈处,却倒骑牛;纷扰扰时,能翻着袜。诸人且作么生体悉?的的纵横皆得妙,阿侬元自异中来。”⑨《大正藏》卷48,第39页,下。正觉禅师言下之意是,面对纷纷扰扰的外境,内心保持平和安静最为重要。“阿侬”指“我”,“异”即“翻着袜”,代表的是适性自足。后来,释行秀 (1166-1246)《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颂古从容庵录》卷五则云:“梵志翻着袜,人皆谓是错。宁可刺尔眼,不可隐我脚。王梵志奇人,此语大播人间,可谓皮灯球儿内明外暗。”⑩《大正藏》卷48,第271页,上。最后“皮灯球儿”之喻,依然强调的是自性(内心)之明。南宋释可观(1092-1182)《自赞》又云:“反着袜多王梵志,得人憎是孔方兄。灰头垢面只如此,也好一枚村里僧。”11(宋)宗鉴《释门正统》卷七,《大藏卍新纂续藏经》第75册,第341页,上。显而易见,可观正是以反着袜的王梵志自比,描绘了清贫自守、适性自足的村僧形象。
因为适性,所以有大自在与大快活。后世僧人对王梵志“翻着袜”,又常作如是观。宋黄龙派高僧古月道融撰《丛林盛事》卷下载婺州痴禅玅禅师亲书遗偈中有“王梵志韈已脱,一任横拖倒拽”之句,作者谓之“真得大自在也”。12《 大藏新纂 卍 续藏经》第86册,第703页,上。明末清初曹洞宗高僧净斯(1610-1665)所说《百愚禅师语录》卷六载其上堂之语曰:“惟有那明州憨布袋抚掌大笑云:‘快活不煞,快活不煞。’大众且道他快活个甚么,梵志当年反着袜。”13《嘉兴大藏经》第36册,第642页,中-下。
当然,“翻着袜”在诗歌写作方法、语言运用上,诚如前述研究者所云,用翻案法,表现出“反常合道”。此在后世教内外人士中,悉有体现。南宋《月林师观禅师语录》载上堂时对“梵志翻着袜”一诗的体悟是:“莫莫,醍醐上味,翻成毒药。”①《大藏新纂 卍 续藏经》第69册,第349页,上。醍醐本为牛乳中最上等美味,佛经每以之比喻涅槃与佛性。唐般若译《大乘理趣六波罗蜜多经》卷一即说:“契经如乳,调伏如酪,对法教者如彼生酥,大乘般若犹如熟酥,总持门者譬如醍醐。醍醐之味,乳、酪、酥中微妙第一,能除诸病,令诸有情身心安乐。总持门者,契经等中最为第一,能除重罪,令诸众生解脱生死,速证涅槃安乐法身。”②《大正藏》卷8,第868页,下。但是,若于佛性、涅槃产生执著,则醍醐也成毒药,不但不能使众生得到解脱,反而会让世人沉沦苦海而不能自拔。《续古尊宿语要》卷六载竹菴士珪禅师(1083-1146)住能仁寺时,入院有语云:“老禅来住山,梵志翻着袜;乍可刺汝眼,且要话头活。”③《大藏新纂 卍 续藏经》第68册,第498页,中。按,老禅是士珪自号,其以“翻着袜”的王梵志自比,并以之作为话头,明确指出要活参,意即不能拘泥于常规的思维方式。陆游《闭户二首》(其一)说:“狥俗不如翻着袜,爱山只合倒骑驴。今朝更有欣然处,万里知心一纸书。”④《全宋诗》第40册,第24886页。赵蕃(1143-1229)《呈寿冈先生》又谓:“莫将梦中事,重对痴人说。此语竟云何,梵志翻着袜。”⑤《全宋诗》第49册,第30470页。“翻着袜”虽属用典,但从诗意看,皆突出了反俗归真。而且,“狥俗”、痴人说梦都是常态,二人却分别加上“不如”、“莫”,自然就表达出强烈的否定之意。
传世王梵志诗中,与“翻着袜”一样盛行的还有“土馒头”一首,二者悉出于北宋人的记载,而不见于敦煌本。它既和黄庭坚有关,更和苏轼(1036-1101)有关。惠洪《冷斋夜话》卷十《东坡读〈传灯录〉》云:
东坡夜宿曹溪,读《传灯录》,灯花堕卷上,烧一僧字,即以笔记于窗间曰:“山堂夜岑寂,灯下读《传灯》。不觉灯花落,茶毗一个僧。”梵志诗曰:“‘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鲁直曰:“既是馅草,何缘更知滋味?”易之曰:“须先以酒浇,且图有滋味。”⑥张伯伟编校《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日本五山版冷斋夜话》第96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
如果惠洪所记不误,据孔凡礼先生意见,则知故事发生在元符三年(1100)苏轼从贬所海南北归途经曹溪时。⑦孔凡礼撰《苏轼年谱》第1368页,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而此时刊行于世的禅宗灯录,只有北宋法眼宗道原的《景德传灯录》及临济宗李遵勖的《天圣广灯录》,然二者皆无“土馒头”之说,故王梵志此诗的经典出处,依然是个谜。不过,此时的苏轼,早已看透生死(次年他即辞别人世),“土馒头”一诗所体现出生死一如的豁达态度,与其心态当有契合之处,这或许是惠洪把苏轼读《传灯录》与“土馒头”诗统合在一起的缘故吧。
南宋临济宗高僧释晓莹撰出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的《云卧纪谭》卷上又载:
建炎三年元日,圜悟禅师在云居,尝曰:“隐士王梵志颂:‘ 城 外土馒头,豏 草在城里。每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而黄鲁直谓:‘己且为土馒头,当使谁食之。’由是东坡为易其后两句:‘预先着酒浇,使教有滋味。’然王梵志作前颂,殊有意思,但语差背。而东坡革后句,终未尽余兴。今足成四韵,不唯警世,亦以自警:‘城外土馒头,豏草在城里。着群哭相送,入在土皮里。次第作 豏 草,相送无穷已。以兹警世人,莫开眼瞌睡。’”圜悟遂手写以遗一书记,乃住万年,号村僧者是也。⑧《大藏新纂 卍 续藏经》第86册,第669页,中-下。
建炎三年,即公元1129年,此据苏轼读《传灯录》事已过去近三十年。圜悟禅师即杨岐派高僧克勤(1063-1135),他对“土馒头”的改作,警世的意味更加浓厚。不过,克勤与惠洪有所不同,他说改梵志诗者是苏轼,而非黄庭坚。谁是谁非,殊难断语。
“土馒头”一诗,流播甚广,甚至还用于佛教法事活动中。南宋闻蕴编《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三曰:
魏侍郎请升座,寄居衢州常山县。 持 服魏 矼 谨施净财入山修设,仍命山野升于此座,举扬《般若》,以此功德资荐先考。致政宣教,往生赡养,诸人还知么?这老居士,便是和州三世接待底魏公也。山僧大观初行脚时,亦曾到他家时,侍郎尚幼。今日作从官,为国家宣力,皆乃翁阴德所致。此翁平生极修学,喜读佛书,从方外老衲游,精修梵行,常以王梵志《土馒头颂》作佛事,以警悟流俗。⑨《大正藏》卷47,第820页,下。
普觉禅师即大慧宗杲(1089-1163);魏矼(1097—1151),字邦达,建炎元年(1127)任常山知县,四年改宣教郎,绍兴初曾代理吏部侍郎,八年(1138)后不久,因父亡守丧归。宗杲为魏父荐亡法事,当发生于此际。从大观(共四年,1107-1110)至绍兴前期,前后三十多年,知二者交往时间之长,所以,宗杲说魏矼以《土馒头颂》作佛事,绝非虚言。
在后世作品中,“土馒头”也成了常用典故之一,它既可状写坟墓之形(指代坟墓),教外如刘克庄(1187-1269)之《赠贵上人》:“服寒食散方谁验,营土馒头计已迟。”①《全宋诗》第58册,第36740页。方回(1227-1305)《赠地理齐君龙吉》:“未抛金锁甲,焉问土馒头。”②《全宋诗》第66册,第41424页。教内如明释真哲说《古雪哲禅师语录》卷九之“林间无数土馒头,尽是当年学道流。道眼已知空泡沫,遗骸未免葬荒丘”,③《嘉兴大藏经》第28册,第348页,下。清观如辑《莲宗必读》卷一之“探春争唱《少年游》,试看白杨树下土馒头”④《大藏新纂 卍 续藏经》第62册,第857页,下。。诸如此类,真是不一而足。又可以比喻死或死者,比如刘辰翁(1232-1297)《唐多令》云:“城外土馒头。人能饮恨不。古人不见使吾愁。莫有横江孤鹤过,来伴我、醉中游。”⑤(宋)刘辰翁撰,段大林校点《刘辰翁集》,第328页,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显然,人一死也就无所谓饮恨与否了。再如元代临济宗僧释正印说《月江正印禅师语录》卷三《渊维那礼祖》云:“参他活底祖师意,不必扣之枯髑髅。三尺炊巾收又展,千千万万土馒头。”⑥《大藏新纂 卍 续藏经》第71册,第148页,下。此处“土馒头”、“枯髑髅”,显然是互文见义。
除了“土馒头”的比喻外,禅宗语录里又有“铁馒头”之说。北宋云门僧人怀深(1077-1132)《慈受怀深禅师广录》曰:“慧林铁馒头,做来年已久。不是不拈出,自是人不受。觑着齿牙寒,咬着眉头皱。不是张鹏举,谁人敢下口。”⑦《大藏新纂 卍 续藏经》第73册,第105页,中。日本临济宗僧东福圆尔(1202-1280)《圣一国师语录》“示空明上人”条则云:“只举话头,不作佛法想,不作破除想,用存心等解,不用情生疑殆,没理路,没滋味,如铁馒头。”⑧《大正藏》卷80,第19页下-20页上。前例比喻无从下手的困境,但后者则带有“土馒头”的部分喻义,如“没滋味”一词,显然出于王梵志原诗。更值得注意的是日僧卍山道白(1635-1714)《东林语录》之《和叶移来落眼,中土铁馒偈并序》,它首先转录了虎关师炼(1278-1346)《济北集》中的诗话(按,其开头部分与前揭晓莹《云卧纪谭》卷上内容大同小异,故不赘引),云:
虎关曰:“甚矣哉,风雅之难能乎?三大老皆未到于极矣。盖梵志者,意到句不到。东坡放而不警矣,圆悟警而不精矣,只涪翁之论亦佳矣,然无句,何哉?取梵志之到者,效苏公之改,曰:“无常鬼餮饕,个个好滋味。”又梵志只解警世人而已,吾辈岂受嘲调乎!作一颂曰:“ 林 下铁馒头,豏 皮坚叵毁。无常鬼齿摧,故号金刚体。”此盖余兴云尔。
道白接着评论道:
右四老之心声可闻,而今老衲不论其到极与未到极,但感并足为警醒,卒添七言二绝,谩蹑四老故步,自警警他,书以与实山居士:信言城外土馒头, 豏 草亲从城里投。毕竟人人添一个,此中滋味预知不?信言林下铁馒头,今古多看以暗投。直下纵然明破了,没滋味处却甘不?⑨《大正藏》卷82,607页,中-下。
道白于此,不但综合运用“土馒头”与“铁馒头”之典,而且层层递进,处处翻案,把“翻着袜”法发挥到了极致。
最后,顺便说一下梅尧臣(1002-1060)的《韵语答永叔内翰》,诗云:“世人作肥字,正如论馒头。厚皮虽然佳,俗物已可羞。字法叹中绝,今将五十秋。”⑩《全宋诗》第5册,第3297页。诗中以馒头之喻阐述书法观,别开生面,其理路与王梵志“土馒头”有异曲同工之处。拈出于此,供方家进一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