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芝
(昌吉学院 中文系,新疆 昌吉 831100)
在《简·爱》第一版的发行之后,《镜报》即时出现一篇言辞颇为尖刻的文章,称《简·爱》“践踏了受到我们祖先尊奉并一直使国人引以为荣的传统习俗……《简·爱》的思想很坏——观点很荒谬。”[1]而在一篇言辞更为激进的文章里,玛格丽特·奥丽芬特把《简·爱》中的女主人公称作一个“新的罗马女战神”,她带来了“最令时代惊慌的革命”[2],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女性主义者们将《简·爱》读作女性反抗父权制压迫的胜利。而半个世纪后美国女作家凯特·凯班的《觉醒》经历了与其极其相似的命运。《觉醒》在1899年出版后,马上遭到读者和批评家的严厉抨击,“是悲伤、疯狂而且糟糕的”[3]“性欲小说领域的过度描述”[4],她所生活的圣·路易斯市图书馆把《觉醒》列为禁书,凯班本人也被当地的文艺团体驱逐。从《觉醒》问世到凯班逝世,她只写过几个短篇,其中只有三篇得以发表。而《觉醒》一书在其后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也从文学论坛上销声匿迹了:“美国文学批评学者在经典文学史中基本不提及《觉醒》”[5],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人们才开始重新重视凯班和正视《觉醒》的艺术成就和社会意义。
理论家洛奇曾把小说比作在人们记忆中逐渐展开的布匹,指出如果想要对布匹有全面了解,就需要对构成布匹框架的反复出现的线条和色彩进行整体观照。同样想要描述小说这种文体,也必须找出“重复”的、最高层次、贯穿作品的一组意象以及富有情感色彩的词汇或语法结构,然后进行比照、分析。通过对《简 爱》和《觉醒》两部作品的细读及互文性研究,尤其侧重对其中反复出现的象征意象的探讨,将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发掘这两部作品叙事视角和叙事意识的共性及差异,从而了解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思想的不断推进。
把《简 爱》、《觉醒》置于象征意象的分析坐标轴上,比较各自运用的诸种象征意象,不难看到二者之间有部分的交集。其中比较显著的共同意象是对地理空间和梦境的使用。
首先是关于两部作品中出现的地理空间的象征分析。
《简 爱》中简的生活经历贯穿于5个地理空间:盖茨海德府的红房子、劳渥德学校、桑菲尔德府、沼屋和芬丁庄园。在盖茨海德府,简 爱深受表哥和舅妈的欺凌,甚至被关进红房子,饱受惊吓使简 爱童年生活充分表现出她的反抗性格和捍卫独立人格的精神,但这仅仅只是肉体本能的反抗,是盲目的;在劳渥德学校,布洛克尔赫斯特当众宣布她是“说谎者”,莫须有罪名使她感到难言的悲痛,环境尤显残酷,这里的反抗具有了精神独立的端倪;在桑菲尔德,罗切斯特的到来使简的日常生活发生一次改变,罗切斯特对简平等宣言的回应给了简无限的快乐和希望,在这里她已经明确表达了对生活,对两性关系的平等意识;在从桑菲尔德逃离并流浪3天后,简来到偏居一隅的沼屋,家庭的温暖和黛安娜姐妹的交往使她感到温暖,在这里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无家可归、到处流浪、被这个广大世界遗弃的人了”[6],也是其反抗的锋芒开始柔和的阶段。最终历尽磨难的简 爱重新返回桑菲尔德庄园,在发表强烈平等意识宣言之后开始经营二人在与世隔绝的芬丁庄园的家庭生活,并认为自己“幸福到言语都无法形容”[7],就读者来说,满足了结局圆满的期待,这是典型的大团圆式结局,但是“夏洛蒂把简从社会和命运强加的重负和压力下解放出来,这种解放是简创造了一个家庭幸福的理想小天地,是做一个贤妻良母的自我解放,也是对主流价值取向的迎合”[8],因为简的价值在于其顽强的反抗,当她驯化为家庭主妇,并沉醉于房屋修补、家庭日常生活及照顾孩子、丈夫时,作为女性主义学者举起的反抗旗帜的意义严重削弱了,同时也在对两性浪漫激情后漫长婚姻家庭生活中女性角色定位问题探索戛然而止。
如果说《简 爱》描述一个没有财产、没有美貌、也不温柔的女子如何在男性中心社会呼吁自我价值并获得期待的爱情的话,那么《觉醒》则接过故事接力棒,深入到对家庭生活中女性角色定位思考。凯班也在叙述故事过程中多次提到房子:格兰德岛上的小别墅,新奥尔良的大房子,谢尼卡米内达岛上安托万太太的家以及她的“鸽子屋”。每一所房子都是艾德娜经历觉醒过程的标志,都象征着一种社会的限制与禁锢。在格兰德岛上,艾德娜尽力学习扮演着一位“母亲型”的女人,然而当她和罗伯特不辞而别去了谢尼岛时,艾德娜的爱情觉醒了,她意识到自己对罗伯特的特殊的感情。回到新奥尔良,她放弃结婚六年以来的家庭模式,开始背离中产阶级家庭主妇惯常的社交生活程式,开始尝试根据自己的兴趣安排生活;“鸽子屋”是艾德娜经济独立并企图在生活意志方面追求自由的象征,此时,她接触到阿罗宾,开始意识到肉体上的渴望不必是专对于某一个人的,它可以被一个她并不爱的性伙伴所满足。西方有学者认为《觉醒》“是美国至今为止关于一个女人的性生活的最重要的小说作品,并且第一次充分面对婚姻是一个女人成长的一个片段的事实”[9],小说中这些处所的变化象征着女性自身精神以及经济方面慢慢独立的过程。但毋庸置疑,艾德娜凭借自己的绘画才能获得的经济独立,同时坚决搬离丈夫的家拥有自己的“鸽子屋”也未能使其真正获得期待中的解放和自由,艾德娜依旧觉得自己好象又重新被关进了另一个笼子里,只是这个笼子没有早先的华丽而已。小说的结尾处仍然暗示这间小屋并不是艾德娜最终的出路,尽管这里可以使她感到独立,与世隔绝,促进了她对性的觉醒。她始终在寻找逃离围困的出口,还是进入极象关养家鸽的“鸽子屋”,恰恰也象征着她最后悲惨的命运。这样的叙事设置证明创作者认为一间自己的屋子并不是女性的终极归宿:即使女性能够在经济上独立,能够拥有自己的房屋,但是仍然无法脱离社会这个更大的环境。
其次是关于《简 爱》和《觉醒》中梦境的描述。梦境往往表现人的潜意识,勃朗特和凯班都表现出对女性梦境意象的进行运用的叙事技巧。梦境是以往情绪经验的再现,并有暗示未来的意义。勃朗特用梦境揭示简内心焦虑并预示简的未来。在结婚前两天夜里,她梦见自己抱着一个小孩在雨中追赶罗切斯特,醒来后又做梦,梦见桑菲尔德成了废墟。简·爱梦见自己怀抱一个陌生的小孩表现出她沉重的心理压力,她逐渐对即将到来的婚姻生活感到恐惧、紧张;接着她梦见桑菲尔德成了一片废墟,这表明简的潜意识中对桑菲尔德的深爱以及对其财富象征的憎恨、对未来婚姻的逃避。当简·爱陷入深深的矛盾中,她梦见月亮破云而出,化作白色的人体对她低语,让她“逃避诱惑”,简服从梦境中月亮给予的指导,则透露出简在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抉择时尚未完全具有自觉的独立性和主动性。而《觉醒》中,故事多次提到艾德娜在睡觉,而睡梦中又总是充满了苦闷和凄凉里,象征艾德娜潜意识中对其当前生活状态的不满却又缺乏自我反思,只是陷入一种对备受压抑的自我进行本能体验、无意识抗拒的模糊情绪中。谢尼岛上的沉睡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情节,岛本身喻指伊甸园,而她醒了之后,觉得自己睡了很久,然后发现周围很安静,罗伯特在屋外看着书等她。她问道:“我这一觉睡了多少年啦?……整个岛似乎都变了样。一定是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种,只留下你我这两个老古董啦。”[10]这句话反映出艾德娜从前期的昏沉状态进入一种觉醒的希望:期待新的生活环境。嵌入叙事的使用——让艾德娜讲两个私奔情人的故事这一情节安排正是指明艾德娜爱情和性心理觉醒后的期待只具有白日梦的实质,折射出艾德娜深深明白在众人的注视中,她和罗伯特的爱情梦想只能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小岛存活,也就是她的爱情只能在脱离现存社会习俗的地方存在。小说结尾部分她对曼迪莱特医生这样说道:“假如一个人可以永远这样醉生梦死的话该有多好啊,但是却必须从这个梦中醒来,天哪!然而还是醒来好一些,虽然还要受苦,也比沉浸于梦中要好得多。”[11]最终艾德娜不顾社会与家庭婚姻习俗的存在去追求她心之所往,其中既有心理爱抚慰的需要,也有性体验的生理需要,她打碎了“神圣之爱”的梦幻——浪漫之爱与家庭、婚姻相融合的梦想,更为重要的是她明确表示要走出梦境也就是企图脱离自己无法掌控的生活的主动愿望,初步表达了自觉的独立意识。
如果说上文中提到的象征意象中的房屋和梦境在两部作品中呈现出来的是女性作家在进行创作过程中倾向于运用具有阴性指征的意象和对家庭生活环境倚重进行勾画的叙事视角的话,呈现出两部作品的叙事能指,那么两部作品中使用相似象征意象却也同时蕴含了创作者关于何为女性生活意义的不同叙事意识。
正如《阁楼上的疯女人》以及后期许多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学者对《简·爱》的细读中所揭示的,那象征着简的反抗意识的火焰随着简获得爱情、经历宗教洗礼并最终破坏了阻碍其与罗伯特结合的所有障碍之后熄灭了,简获得了社会所认可的“合法”的婚姻,拥有了财产、丈夫还有孩子,也就是在进入了常规的婚姻、家庭生活后简内心的火焰渐渐冷去,正如菲尔德庄园的那把火一样,虽然曾熊熊燃烧毁灭一切,却最终回归平静。《简·爱》的叙事结构不过是灰姑娘与王子故事的变体而已,也正如所有童话都在盛大婚礼中结束,作品实质未能从根本上消解了女性与男性在传统上“从属”与“自主”的两性关系,简·爱的反抗意识在婚姻生活中消失殆尽。而《觉醒》恰恰是从婚姻中的男女两性关系的反抗开始写起。“凯班小说的基本主题——女性的性的欢庆,及性爱欲望与婚姻要求、家庭生活及传统社会要求之间的张力。”[12]在艾德娜学会游泳的那一刻,“她想要远远地游出去,游到别的女人从来不曾游过的地方。”[13]的确,凯班带着她的女主人公涉足于一般妇女从未曾涉足的领域,做她们从未敢做的事,企图在婚姻枷锁的束缚下寻找个人的独立和性爱的自由。艾德娜向不合理的婚姻提出了质疑,她拒绝参加她妹妹的婚礼,并宣称:“婚礼是世界上最悲伤的场景之一”[14];她向母性价值观念提出了疑问,她不想做抹煞自我而把自己一切都奉献给孩子的“圣母”。她的行为与男性统治下的社会以及这种社会为婚姻中女性设定的道德规范是格格不入的。传统女性的生活表面幸福,却没有自我;叛逆者的生活自由却孤独,艾德娜无法效仿任何一个,现存社会环境以及婚姻生活传统中,艾德娜根本无路可走,只有死才能使她彻底摆脱痛苦和绝望。这也正表明“凯班不是一个活动家,并且她的小说的无望的结构揭示出对社会改革的不信任”[15]。凯班面对潮水般的批评声音曾说过这样的话“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庞德烈夫人(《觉醒》之女主人公)会把事情弄得这么糟、会招来众人的诅咒。我当初若是稍稍预料到能有这般结果,就不会把她写在小说之中了。”[16]可以理解为辩解,也可以理解为对各种以道德为攻击利器进行批评话语的嘲讽,但无可否认,艾德娜虽然展现了十九世纪后期出现的新女性形象,凯班却无法为受困于经由漫长历史形成的社会婚姻习俗中的女性指明出路。可以说作品中艾德娜由自发到自觉的觉醒过程只是女性意识复苏的必经阶段,而对性的关注和表达必将成为女性主义深入探讨的一个路径。
总之,回顾勃朗特和凯班的创作历程,必须承认她们都不是那种旗帜鲜明的女性主义作家,然而作为女性的创作者,她们又都不约而同地把叙事视角投向爱情、婚姻以及家庭,也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房屋和梦境这样具有阴性指征的象征意象,也就必然地在关注女性的文本意识形态层面具备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共同价值和意义;但是,也必须看到,一方面由于两位女作家生活的历史时期具有前后几十年的差异,一方面也源自各自对女性命运的不同反思,凯班对女性生活、女性意识的思考明显比早于其半个世纪的勃朗特要更前进了一步,“女性自我意识除了包括对女性的思想、生活经历、社会处境及社会地位等的认识,以及对女性的历史命运、现状及未来的自觉探索,同时还包括对女性情欲意识的探求”[17]。从两性婚姻之前的平等要求走向对婚姻中女性自我意识的探索,两位女作家关于女性自我的表达呈现出随着社会发展,随着女性主义思想不断发展,社会对女性个体的关注不断在延伸,从强调其在社会生活中与男性的平等走向对女性个体存在形态的探索。
[1]Anonymous.Thelast newnovel[N].TheMirror,1847(2):360-389.
[2]Oliphant,Margrena.Modern Novelists-Great and Small[J].Blachwoods Magazine,1855(5):180-189.
[3]Deyo C L.The Niwest Books[N].St.Louis Post-Dispatch,1899:5.
[4]Anon.Booksoftheday[N].ChicagoTimes-Herald,1899-6-1:9.
[5][12]MartinWendy.NewEssaysonTheAwakening[C].New-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11,1.
[6][7]夏洛蒂·勃朗特.简·爱 [M].祝庆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66:322,433.
[8]马小森.简·爱的反抗与妥协[J].名作欣赏,2012(21):80.
[9]Larza Ziff.The American 1890's:Life and Times of Lost Generation[M].New York:Viking Press,1966:305.
[10][11][13][14]PerSeyerst.TheCompleteWorksof KateChopin[M].LouisianaStateUniversityofAmerica,2006:919,996,908,948.
[15]Michael T,Gilmore.Revolt AgainstNature:TheProblematic ModernismofTheAwakening,incitedfromNew EssaysonThe Awakening[C].NewYork: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88.
[16]Kate Chopin,Aims and Autographs of Authors[J].Book News,1899-6-17:612.
[17]刘红卫.“觉”而未“醒”:解读小说《觉醒》中的“觉醒”[J].武汉大学学报,2007(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