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丽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江闿(1634—1701),榜名越闿,字辰六,号览古、青芜,别号牂牁生,晚号卤夫。徽州歙县人,贵州贵阳籍。清初著名的诗人、词人。康熙二年(1663年)举人,康熙十八年(1679年)荐举博学鸿词。历任益阳县令、均州知州、解州知府,擢员外郎,未赴任即卒。少以高才力学为四方推重,诗词皆有才笔,当时名流对其诗词赞不绝口,其词艳而不腻,精于写景,远传于江淮之间。著有《江辰六文集》二十四卷,另有《览古诗》一卷。
江闿既是诗人,又是词人。他在清初词坛名声很大,《借书图》题咏盛于一时,所作《春芜词》传于江淮之间,受到当时词作大家的推崇,如吴伟业言“秦柳、苏辛最难兼长,辰六两得之,所以为佳”,朱彝尊言“广陵佳丽地有能歌辰六诗余者,知必名于江淮之间”,纪映钟言“玉艳珠鲜、难为仿佛”。其词集被聂先、曾王孙选入《百名家词钞》①(鄂图本“征词目录”),同时一些词作被陆次云辑录的《见山亭古今词选》所录入。其诗歌在清初邓汉仪辑录的《诗观》初集和二集中收录达三十首之多,清沈德潜的《清诗别裁集》和民国初年徐世昌辑录的《晚晴簃诗汇》两部大型诗选中也都有入选。由此,江闿可以算得上是顺治、康熙年间文坛上众星闪烁中的一颗明星。
因江闿文集中引入钱谦益、屈大均诗语,其著作在乾隆间曾遭禁毁,故其著作长期以来湮没无闻。因此,尚未发现以江闿为研究对象的专著和专门性论文,只在涉及一些与江闿有交往的人时有提到。可见,目前学界对江闿其人及其著作的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缺乏系统、完整的论述,因此关于江闿的很多课题尚处于空白状态。20世纪末《四库禁毁书丛刊》的出版,使得像江闿这样颇有建树的文人及其作品不被湮没。本文主要介绍江闿的诗学思想,希望能使其第一次以清晰的面目出现在文学史上,并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客观的评价。
江闿虽然并没有诗论、诗话一类的专门理论著作,但其诗学观散见于他的诗文序跋中。江闿的诗学观大体表现为:提倡脱去束缚,反对循规蹈矩,主张自立门户;反对规唐模宋,主张不拘一格,转益多师,唐宋皆为师;诗歌本于性情和学问,提出诗歌“本于性情则真,本于学问则厚”的理论,因此,他强调要勤而好学,后用心作诗;主张诗歌要具有秦风之雄豪之概,反对贵华贱实。其在诗歌创作实践中,试图将言志、缘情和载道三者结合起来,直抒性情,进而达到“醇”的境界。
诗歌史上,关于唐宋之争由来已久。明前后七子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对于宋诗,则全权否定,一概抹杀,到公安派,又提出异议,反对七子,大倡宋诗。清初诗人也受明代影响,其间有同七子之说,力尊盛唐之音,如顾炎武、王士祯、朱彝尊等人;有反对七子之余弊而仍主唐音者,如王夫之、吴伟业等人;有力宗宋诗者,如黄宗羲、钱谦益等人。众说纷纭,形成门户之争。而江闿却认为诗人所处的时代不同,就有不同风格,不管是哪个朝代的诗人,凡是有所成就者,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但学习古人,切不可摹写太深,只求形貌,而要重在学神。如汉魏六朝、唐宋之大家,他们也都向前人学习,但却各有旨趣。如他在《宋长白诗序》中所说:
汉魏六朝诗,古朴浑成,去商周未远。唐之沈、宋、杜、韩,宋之苏、陆,明之南北二李,非不师古,而各有旨趣,遂令人莫可端倪。近之师心自用者,无论矣。乃若刻画太甚,如写生家,止求貌肖,将传神阿堵者,何在?殆欲学古人,去古愈远。②
江闿认为学习前人之精神,自抒真性情,这才是真正学习古人之法,也才能达到最佳境界。他特别提出必须不为古人所拘泥:
论诗之道患乎无本,然本亦有辨矣。本于性情则真,本于学问则厚。今之论诗者不然,谓宜本于宋唐六朝汉魏,而上溯其源于楚骚、毛诗。或则必本一家言如苏、李、陶、谢、少陵、香山、昌黎、放翁、坡仙诸贤。其说未尽非也,无如胶瑟之见未化,有意仿佛,去之愈远,其不类者,未免婴邯郸学步之诮。即类者,徒为优孟之衣冠,往往窃其貌,失其神髓。试进而考其《三百篇》之所本者何在?则未有以应,及退而问其在我之性情、学问,茫如也。
陈子之为诗也,不为一代一家之气韵格律束缚,而兴会所流,歌咏随之,乃独成其为陈子之诗。③
如果一味拘泥于古人成规,必然如“邯郸学步”“优孟衣冠”,只能学其貌,而失其精髓,则会失去诗之真,诗之厚。但是如果无视前人之传统,不借鉴和继承,师心自用,那又会流入“野”,而走向荒诞。江闿认识到诗歌创作中“师古”和“师心”的关系,既不能竭力刻画,如画写生,又不能轻薄前贤,师心自用。他其实是比较正确地认识到继承与创新的问题,这在《宋长白诗序》和《湘山诗序》中各有表达,其《湘山诗序》认为:
窃尝闻世之为此者,每每牵合某代某家,竭力刻画,夸工炫巧。不则轻薄前贤,师心自用,近代若茶陵、若庆阳曾未寓目,骚、雅何处说起,故不病于拘,即病于茔。无怪乎知者不若作者之多也。④
江闿主张不要拘泥于一家一派,因为“资各有近”,不可强求。学古人诗,不在于强似古人,而是通过学习“濯磨锻炼其资”,以自“成其一家”。可知,江闿的诗歌创作是在继承古人的基础上锻炼天资,在博通的基础上求变,从而自成一家。正如吴雯清对其诗的评价,“历患难死生不变真,未易得往所旨,亦自成一家,不闻群响,今兹更进纯洁,欲驾古人而上之。”
江闿认为诗歌创作的根本,是性情和学问,不允许情感被形式所淹没。在诗歌的创作上只有感情的真实流露,才能流传久远,只有丰富的知识积累,诗才得以厚重,即“本于性情则真,本于学问则厚”。若不顾性情和学问,以一朝一代、一家一派之格调气韵为根本,盲目模仿,只能袭其貌而失去诗歌的真正精髓,诗歌缺乏真和厚之美。江闿不仅提出了作诗要有学问,而且还提出了获取知识的方法,就是一个“勤”字。正如古人所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他多次强调“勤”的重要性,学诗如其他一样,只有勤奋多读、多练,才能掌握其中奥妙。如《樗斋先生诗钞序》中写道:
昔智永研心成臼,书法乃到右军。孙莘老尝请益于永叔,永叔应之曰:此无他,惟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书出,必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山谷谓诗有换骨法、夺胎法,学者不可不知闻。樗斋先生曾集李杜诗注,及刻大历十二家,今读诗知得神解而不依傍其迹。又尝注《南华经》,旧辑《太平广记》,大抵于经史子书及稗官,无不涉历,雅与永叔、山谷之言有合,于智永之学书亦略同,岂偶然哉。⑤
文中举欧阳修、黄庭坚之言和智永学书为例,说明学诗之途径有二:一是多读,二是多练。他还在《车静渊诗序》中对诗人车静渊的勤奋作了很高的赞赏,写道:
甚矣!古之君相圣贤立大业垂显名于天下,后世未有不勤而能之者。舜命九官元恺勤求贤也。禹之胼手砥足十三年,过门而不入,勤治水也。汤六事自责铸庄山金济民,勤得民也。……虞卿扬子云、司马子长各有数十万言,勤讠巽著也。……车子居京师,为文人辐辏地,出而交游,入而读书于学,亦何勤也,一日有西山游,未几而山行归矣,诗成帙矣,梓即峻矣。⑥
由此可知,江闿对于诗歌创作的基本态度是主张以性情和学问为主。正如宋荦评其诗“洗脱一尽,复言言出于根据,非深乎经史未易读也”,和吴雯清的评价“历患难死生不变真”,这些评价可从侧面印证江闿的诗学主张。
在清初诗坛上,一些人受“神韵”说的影响,往往只注重诗歌的形式境界,追求新意和奇语,而不讲求诗歌的思想内容,这极易流于空洞无物。江闿对“贵华而贱实”亦加以排斥的,认为他们脱离诗道宗旨,以致会缺乏性情。他在《吴叔子诗叙》中就极力批评了“贵华而贱实”的诗风,他说:
昔苏明允游京师,归语其子子瞻曰:自今以往,文章其日工,而道将散矣。士慕远而忽近,贵华而贱实,吾已见其兆矣。嗟乎!独文章然乎哉!世之言诗者,甫知搦管,即侈然自负,新意奇语,间亦有之。然绳以古人法度,丝发未谙,此不过窃名风雅、忽近贱实者流也。⑦
江闿认为,重于形式之诗,即使是学古人法度,但也只不过是窃名风雅者流,他们只是借华丽的形式来掩饰实质上的平庸无奇,且易于拟古空疏。因此,江闿在诗歌内容上讲究“温柔敦厚”,风格上崇尚雄健高放的秦人之风。王士祯评价其诗“江子之诗独能以三百篇温柔敦厚之词,而传于二百四十年善善恶恶之义”。这足以看出江闿在诗歌的创作实践中,对诗歌内容的重视。在诗的风格上,崇尚雄健高放之秦风,认为诗歌得秦之风气,才流传久远。他在《范立生诗序》中阐发了自己的观点:
考十五国风,当东周颓靡之日,秦风独劲,乃叹古昔诗书之泽,唯秦风得之为最久。即诗歌言之,唐让李、杜。李白固蜀人亦曰秦人。明推二李,梦阳亦秦人。秦之人多善诗,其所由来远矣!虽然人之传与不传,不独诗亦不可必得之,数其间不致湮灭无闻,盖亦难言也。⑧
总之,江闿诗歌主张是把“缘情”和“言志”结合在一起的,诗歌创作要至情至真,应是诗人思想感情的真情流露,而不是效法古人之貌,失其诗歌之真;又要具有温柔敦厚的思想,进而把“情”“志”“道”三者合而为一。
注释:
①闵丰:《清初清词选本考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2页。
②⑧(清)江闿:《江辰六文集》卷十七。此《江辰六文集》为二十四卷本,《四库禁毁书丛刊》影印清康熙政在堂刻本。
③⑤⑥⑦(清)江闿:《江辰六文集》卷三,《四库禁毁书丛刊》影印清康熙政在堂刻本。
④(清)江闿:《江辰六文集》卷四,《四库禁毁书丛刊》影印清康熙政在堂刻本。
[参考文献]
[1](清)江闿.江辰六文集[O].《四库禁毁书丛刊》影印清康熙政在堂刻本.
[2](清)江闿.春芜词[M].民国黔南丛书本.贵阳:贵阳文通书局,1943.
[3](民国)许承尧.歙事闲谭[M].李明回,彭超,张爱琴,点校.合肥:黄山书社,2001.
[4](清)邓汉仪.诗观[O].《四库禁毁书丛刊》影印清康熙慎墨堂刻本.
[5](清)江登云.橙阳散志[O].清乾隆刻本.
[6](清)王士祯.渔洋山人合集[O].清康熙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