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小说的复调叙述特征——以《达洛卫夫人》为例

2013-04-02 05:49牟方华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卫夫人意识流伍尔夫

牟方华

(四川外语学院,重庆 400031)

一、意识流小说与复调叙述

在20 世纪的文坛上,意识流文学(stream of consclousmess literature)享有极高的地位和评价,“几乎没有一本现代派作品不是直接或间接地受到意识流的影响,并从它的创作方法中得到启示的。”[1]可以说,意识流文学是以一种“破旧立新”的姿态出现的。意识流小说代表人物伍尔夫(Woolf)就曾指责威尔斯(Wells)、贝内特(Bennett)和高尔斯华绥(Galsworthy)3 位作家是“物质主义者”,“因为他们关心的是躯体而不是心灵,并且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感觉:英国小说最好还是(尽可能有礼地)背离他们,……而且离开得越快,就越有利于拯救英国小说的灵魂。”[2]由此,伍尔夫要打破传统、与传统决裂的姿态表露无遗。那么,就小说创作而言,如何“拯救英国小说的灵魂呢?”或者说如何革故鼎新呢?在伍尔夫研究专家瞿世镜先生看来,“伍尔夫认为,小说创作应该是一个非个人化的过程,叙事的非个人化,为作家退出小说而采用书中人物来担任叙述者提供了基础,促使西方小说由单维视野的单调叙述发展为多维视野的复调叙述。”[3]

瞿先生的观点包含3 个核心概念,也就是“非个人化叙事”、“作者隐退”和“复调叙述”。前两个概念得到了学界的附和,在评论家们的论述中多有研究,而“复调叙述”却少有人问津。毫无疑问,“复调叙述”的概念源自“复调小说”理论,复调小说理论是前苏联文论家巴赫金(Bakhtin)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小说的基础上提出的。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一书中指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4]朱立元对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作了进一步的理解和阐述,强调小说人物是自我表现的独立的意识主体,各个独立意识主体的多重声音构成复调小说。[5]

笔者认为,从叙事学角度来审视,虽然“复调叙述”的概念源于“复调小说”理论,但又不同于甚至高于“复调小说”理论。一方面,和复调小说理论一样,复调叙述的核心思想依然是小说叙事中的“多声部”叙事效果和“对话性”叙事特征;另一方面,在叙事学框架内,在每一个叙事交流情境中,多重叙事声音(narrative voices)不仅涉及人物(character)声音,往往还涉及叙述者(narrator)的声音,有时候还涉及真实作者(real author)的声音。对某一特定叙事文本,或许还涉及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的声音。[6]自然,在这样的“多声部”叙述声音中,其“对话性”也就不仅仅涉及人物间的对话、人物自身内心的对话,还涉及叙述者与人物,甚至作者与人物的对话。由于意识流小说和复调叙述都重在关注和表现独立的意识主体,这成为二者在理论上的结合点,所以本文以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达洛卫夫人》(Mrs.Dalloway)为例,来探讨意识流小说的复调叙述特征。

二、人物、叙述者、作者话语的多声部叙事效果

对于意识流等很多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的叙述者,一直有“显与隐”、“有与无”的讨论。譬如,面对有的叙事学家提出的“无叙述者”的说法,热奈特(Genette)调侃说,“你们的无叙述者叙事也许存在,但我读了47 年叙事作品还没有碰到过。”[7]对于伍尔夫的名作《达洛卫夫人》中叙述者问题,侯维瑞指出,“伍尔夫试图使那个无所不知的叙述者退居幕后,……按生活作用于人的意识的真实方式来发现和记录生活,这是伍尔夫所要摆脱常规、另辟蹊径的目标,是她要在小说中取消叙述者和评论者的推动力,她要学会使她的创作技巧隐蔽起来的方法。这种本领和方法,在《达洛卫夫人》中运用得十分得心应手,作者可以说已经无声无息、无踪无影了。”[8]在笔者看来,侯维瑞这里的分析肯定了人物是表现自我意识的主体,肯定了小说中人物声音的存在,但是“取消叙述者和评论者”、“作者已经无声无息”这样的字眼却简单而武断地将小说中的叙述者声音和作者声音给忽略了。事实上,叙述者声音并非无迹可寻,而是清晰可闻。同样,对于作者声音,我们可以说“作者虽死”,但声音犹在。

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即是:“达洛卫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9]在这样一个以第三人称叙述的句子中,出现了小说主人公及其行为,只有叙述者知道她就是达洛卫夫人而不是其他某位夫人,也只有叙述者知道她是去买花而不是去卖花。这句话一方面表明叙述者对于人物的认知和了解,另一方面也表明读者主要通过叙述者来接触故事世界。当读者的眼睛看到这句话的同时,仿佛也能听到叙述者叙述这句话的声音。同样,在小说中,当另一个“重要人物”赛普蒂默斯第一次出场时,有这样的描写:“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大约三十上下,长着个鹰钩鼻子,脸色苍白,穿着旧大衣和棕色鞋子;淡褐色的眼睛里闪现畏惧的神色……”[10]毫无疑问,这里是对赛普蒂默斯外貌的描写。叙事学家热奈特明确区分了“谁看”和“谁说”的问题,那么这里我们不禁要问:“是谁在看并描述赛普蒂默斯的外貌?”是达洛卫夫人还是小说中其他的人物?读完小说我们发现,达洛卫夫人从头至尾都不曾碰到或看到过赛普蒂默斯。走在伦敦街头的人群之中,除了其妻子雷西娅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人在意赛普蒂默斯。那么这里是雷西娅在说话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作为一个妻子,雷西娅永远也不会称呼她的丈夫“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同时她肯定清楚地知道她丈夫的准确年龄,而不致于说“大约三十上下”。所以,这里只可能是一个外在于故事的叙述者,在从外部观察赛普蒂默斯,对他的外貌向读者娓娓道来。

作为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品,《达洛卫夫人》毫无疑问体现了“复调小说”理论的核心思想: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表现自我意识的独立主体。在小说中,无论是主要人物克拉丽莎、赛普蒂默斯、彼得、雷西娅,还是次要人物莎莉、基尔曼小姐、布鲁顿夫人等等,只要他们一出场读者就能近距离触摸他们的意识世界。他们通过内心独白、自由联想、甚至梦幻等方式表露不同的心声,有关人物声音的例子不胜枚举,这里不作赘述。在此,我们不妨把目光投向几乎无人论及的作者声音这一面。就小说《达洛卫夫人》的叙事声音而言,米勒(Miller)曾指出:“如果说叙述者不是从某一个人物的思想感受的角度说话,而是从其自身角度,甚或从作者伍尔夫的角度出发在说话的话,那么小说中有关‘平稳’和‘感化’的评论则是为数不多的例子之一,如果不是唯一的例子的话。”[11]事实上,有关“平稳”和“感化”的评论并非唯一的例子。文中有关布鲁顿夫人的一段介绍和评价很清楚地表明,作者伍尔夫正是借叙述者之口,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克拉丽莎一直说,布鲁顿夫人不喜欢她。她讲起话来像个男人……然而,对于女子们来说,老夫人这一问候(“克拉丽莎好吗?”)肯定是善意地表示关怀;她一生中兴许只有五六次这样的问候,她几乎是妇女们的一位沉默寡言的同伴。她这样的问候话语意味着,尽管她以宴席款待男子们,但她依然有女性情感的一面,对女人怀着很深的情谊。”[12](本文作者译)

这里,伍尔夫匠心独运。本段开头“克拉丽莎一直说,布鲁顿夫人不喜欢她”一句有意识地从克拉丽莎的角度切入,让读者误以为下文都是克拉丽莎对布鲁顿夫人的看法和评价。其实不然,这段文字的语境是:叙述者对布鲁顿夫人家的午宴进行叙述和介绍,期间涉及理查德、休、布鲁顿夫人及其佣人布勒希小姐各自不同的言谈举止和心理活动。由于布鲁顿夫人出人意外地问了句“克拉丽莎好吗”,这让叙述者觉得有必要对她的性格特点、一生为人以及人生轶事作一个叙述和交待。所以,这里的评论是叙述者而不是克拉丽莎作出的。不过,读完全段文字之后,我们甚至觉得,这里不仅仅是对布鲁顿夫人的评价,更像是对布鲁顿夫人之类的女性的评价。文中反复出现的“男人”、“男子”、“女性”、“妇女”、“女人”等表达以及相关的阐述,让人读来更像是女权主义者伍尔夫本人的声音。

三、人物、叙述者、作者话语的对话性特征

巴赫金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呈现的并不是单个意识中的思想,也不只是不同思想的相互关系,而是众多意识在思想观点方面的相互作用。小说中人物的独立意识很少是意义自足的,而常常是与其他人的意识相互依存的。人物的每一个想法和感受都具有内在的对话性,他们的每一个思想都仅仅只是一场未完成型对话中的一个话语片断,不同话语间的对话就形成了复调小说的结构。具体到对话形式时,既有人物之间的对话,也有人物内心的对话。[13]其实,从叙事学的宏观框架来考察,小说《达洛卫夫人》中不仅仅有人物之间的对话和人物自身内心的对话,叙述者话语和作者话语同样具有对话性的特征。

上面分析了小说开篇第一句话“达洛卫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这是叙述者的声音,在向读者介绍小说的主人公及其当下的行为活动。紧接这句话的叙事话语是这样的:“因为(For)露西已经有活干了。况且(and then),克拉丽莎·达洛卫思忖:多好的早晨啊——空气那么清新,仿佛为了让海滩上的孩子们享受似的。”[14](本文作者译)这短短的几行字包含着两个极为重要的信息:一是这里的意识主体已经由叙述者瞬间转换为主人公达洛卫夫人了;二是“因为”、“况且”两个词表明这几句话是在陈述理由、解释原因——为什么“达洛卫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一方面叙述者陈述事实,而另一方面主人公给出相应的理由,这样,叙述者与人物之间的对话就很奇妙而自然地出现了。

前文提到,为了能让人物“自我曝光”,现代主义小说往往尽力避免作者介入作品。但在小说批评实践中,我们有时依然可以看到小说家的主观人格介入作品,反映作家个人的观念,表达作者个人的声音。恰到好处、巧妙的作者介入,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美学效果。先看下面几行引文:

“时间到了,”雷西娅道。

“时间”这个词撕开了外壳,把它的财富泄在他身心中;从他唇边不由地吐出字字珠玑,坚贞、洁白、不磨灭,仿佛贝壳,又似刨花,纷纷飘洒,组成一首时间的颂歌,一首不朽的时光颂。[15]

这里,“雷西娅道”是读者较为熟悉的传统叙述中的引述语,表明了对话的存在。但读者同时会面临一个问题,谁是对话的另一方呢?抑或是雷西娅自言自语,发了这一通高论?但是,如此诗性的语言,对“时间”如此深刻的理解,“字字珠玑”的叙事话语不可能出自那位来自意大利、只会做帽子的女孩雷西娅。回到小说本身,我们可用一句话概括其主要内容:通过一系列叙事技巧的运用,展现独立的意识主体对时间的体验。李维屏指出,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有一个以时间、意识和技巧三位一体的核心。几乎所有的现代主义作品都体现了这样一个核心,而上述三大要素几乎成为所有现代主义作家创作的兴奋点和突破口。”[16]这样的论断可谓高屋建瓴、恰如其分,对于小说《达洛卫夫人》更是如此。所以,作为小说的主题,或者作为“作家创作的兴奋点和突破口”,这里关于“时间”的话语是来自作者伍尔夫的。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人物与作者之间的对话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巧妙地参与了小说主题的表达。

前面我们主要讨论了人物与叙述者之间的对话和人物与作者之间的对话,而对于“复调小说”强调的人物之间的对话却只字未提。但这并不是说小说中没有人物之间的对话而无话可说,相反,正如笔者前文讨论人物声音时所说,人物之间对话的例子举不胜举。但这里要重点分析一下容易为人所忽略却又别具特色的“人物自身内心的对话”。譬如,小说开篇不久,在女主人公达洛卫夫人的意识世界里,出现了如下的话语:

“……直到彼得.沃尔什的声音传来:‘在菜地里沉思吗?’——说的是这句话吗?——‘我喜欢人,不太喜欢花椰菜。’——还说了这句吗?有一天早晨吃早餐时,当她已走到外面平台上,他——彼得·沃尔什肯定说过这样的话。……”[17]

这里,单引号里的话是30 年前彼得·沃尔什和克拉丽莎恋爱时的对话,而粗体字(本文作者所加)则是女主人公此时此刻的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再如:

“就拿基尔曼小姐说吧……;只要她在房里待上五分钟,就会让你感到自己的低贱和她的优越。她那么贫困,你却那么富裕;……仇恨之心多可怕啊!要不得!要不得!……”[18]

这里,达洛卫夫人用“你”字和自己说话,挖苦和嘲笑自己。她自己内心的矛盾冲突和把基尔曼小姐作为意识对立面所进行的对话,形成巴赫金所谓的“双声对话”。[19]事实上,正如巴赫金指出的:“主人公的每一想法、每一感受都拥有内在对话性,或具有辩论的色彩,充满对立的斗争,或准备接受他人的影响。”[19]达洛卫夫人和基尔曼小姐之间的对话正是如此。面对达洛卫夫人的仇恨,基尔曼小姐在心里暗骂对方:“好一个傻瓜!白痴!你既没吃过苦,也没享过乐,你只是白活了!”[20]所以说,像这样的人物的每一个思想都仅仅只是一场未完成型对话中的一个话语,不同话语间的对话就构成了复调小说的结构。

四、结语

如此看来,小说《达洛卫夫人》不仅呈现人物、叙述者、作者话语的多声部叙事效果,同时还具有人物、叙述者、作者话语的对话性特征,从而体现了本文开头提出的意识流小说的“复调叙述”特征。事实上,对一部文学作品而言,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现代主义,亦或是意识流,它都是“故事”与“叙事”的结合体。无论是谁在讲“故事”,它总是需要通过“叙述”方可成为读者所读到的“叙事”话语。“复调小说”也好,“意识流小说”也好,都只是概念上的差异和研究视角的不同,它们本质上都是一种叙事艺术。在文学批评界,单纯地研究某部作品的“意识流”特点或“复调小说”特点早已不再时髦,叙事学也已走过了几十年的研究历程。本文所提出的“意识流小说的复调叙述特征”这一研究话题涉及“意识流”、“复调小说”和叙事学等文学批评理论或话语体系,有着广阔的研究空间。朱立元指出,“[复调小说理论]把叙事学的研究推进了一步,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为小说形式研究开拓了一条新的独特途径,丰富了人类的艺术思维。”[21]本文的研究尝试证明,“复调叙述”丰富和发展了“复调小说”的内涵,同样使得叙事学的研究又向前迈进了一步。同时,对于文学批评或文学研究,追求理论和作品的“新”固然重要,但这些理论或作品本身并不代表研究的“创新性”。相反,对某些经典作品进行创新性思考,从新的角度和理论视角出发,对作品的审美内涵作出新的解读和发掘,从而延续作品的影响力和生命力,才是文学批评或文学研究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1][8]侯维瑞.现代英国小说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312.307.

[2]胡家峦.伍尔夫经典散文选[M].黄梅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263.

[3]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M].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385.

[4]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等,译.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88.29.

[5][13][19][21]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61.262-263.263.264.

[6]Rimmon-kenan,Shlomith.Narrative Fiction:Contemporary Poetics[M].London:Loutledge,2nd edition.2002:87-89.

[7]热拉尔·热奈特(Gérard Genette).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251.

[9][10][15][17][18][20]伍尔夫.达洛卫夫人[Z].孙梁,苏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1.12.64.1.9-10.118.

[11]Beja,Morris.Critical Essays on Virginia Woolf[C].Boston:G.K.Hall & Co.,1985:55.

[12][14]Woolf,Virginia.Mrs.Dalloway [Z].London: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1996:78.1.

[16]李维屏,戴鸿斌.什么是现代主义文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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